第61章 第七晚·求不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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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玉將衛嘉玉身上的繩子解開之後, 往旁邊隨手一扔,將他從露台邊拉了回來,這才看清他臉上的傷,霎時間沉下了臉。
衛嘉玉叫她看得不自在, 方才在萬鴻逼問下都未起漣漪的目光, 這會兒終於顯出幾分心虛來:“咳……不礙事。”
萬鴻倒在地上, 像是叫她剛才那一下背摔撞到了頭,這會兒已經暈了過去。衛嘉玉聽她說到已叫萬鵠去繞山幫找卞海時,還有些意外:“他倒是聽你的話。”
說話間, 底下傳來一陣腳步聲, 聞玉方才上來時打暈了底下兩個守衛,沒想到這麽快就叫人發現了, 隻怕這動靜很快就會驚動整艘船上的人。
要是隻有聞玉一個人, 從這兒離開自然是輕而易舉,可如今衛嘉玉也在這船上, 西風寨的人這會兒要是開船, 等卞海帶人過來恐怕再想找到他們也就難了。
衛嘉玉當機立斷:“你先去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們找不到你,一時不會輕舉妄動。”
“那你怎麽辦?”
“我就在這兒, 一時半刻不會有什麽危險。”
此時隻能拖得一刻是一刻,聞玉聽了他的話,雖還有些不放心,但如今已經知道他就在這船上, 一顆心到底比先前放下了一半, 於是她點點頭, 也不猶豫, 立即轉身跳下哨塔。
聞玉剛一下塔, 底下便立即傳來叫喊聲:“在那兒!快抓住她!”
“別跑!”
……
沒多久人群遠去了,有人到塔上看了眼情況,見他和萬鴻都還在,二人靠牆躺著像是還未清醒過來,於是沒來得及仔細檢查,便又匆匆追了出去。
哨塔周圍又重新恢複了寂靜。
衛嘉玉睜開眼,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什麽人的到來。
沒過多久,底下果真又有了動靜。夜色中,有人悄悄沿著木梯爬入塔中,一進門便看見了靠在牆邊的萬鴻。那個人影走過去似乎彎下腰查看了一下萬鴻的情況,又起身看了看四周,很快就發現了坐在另一頭的衛嘉玉。
於是腳步聲漸漸近了,牆上的影子緩緩蹲下身,悄無聲息地靠近了牆邊的男子,暗夜中有刀劍出鞘的輕響。一道寒光閃過,懸在頭頂的尖刀停在了半空,握著短刀的手被另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指握住,再難移動分毫。
衛嘉玉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目光如寒潭的秋水一般冷冽,緊緊盯著潛入的人:“是你。”
來人披著一件黑色的兜帽,兜帽下露出一張女子熟悉的麵孔,對上他恍若能夠看透一切的目光時閃過片刻的慌亂,但很快又恢複了鎮定:“二公子原來沒事,太好了。我方才遇著聞姑娘,她告訴我你在這兒,讓我來帶你和大公子出去。”她將手裏的青色短刀亮給他看,“我剛是想替你割開身上的繩子。”
她看上去神色一派天真,仿佛還是江月閣中那個癡癡傻傻的婢女時春。
衛嘉玉搖了搖頭:“你不必在我麵前演戲,你勾結西風寨,又大費周章將我帶到這兒來,應當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叫我今晚活著離開,何必再繞彎子。”
握著短刀的女子定定地看著他,像是想要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他心中所想,但是眼前的年輕男子目光坦蕩如明鏡卻又叫人看不透鏡子背後藏著的東西。女子忽然間翹了下嘴角:“二公子在打什麽主意?你既然知道我要取你性命,總不是就這樣準備乖乖等死吧?”
“我留在這兒是想知道當年的事情,想必你也很想知道當年冬娘的死究竟是怎麽回事。在其他人回來之前,你我或許能做一場交易。”衛嘉玉盤腿端坐在牆邊,如同老僧問道,神色鎮定。
時春已收起了那副惴惴不安的無辜神色,恍若霎時間便換了一個人,神情舉止再看不出半點懵懂天真的模樣,儼然已是一個冷豔柔媚的女人,冷笑著垂眼看著他:“二公子哪裏來的自信我一定會答應?”
衛嘉玉淡淡道:“因為我想和我的性命相比,你必定更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時春像是在斟酌他的話,她自然也看得出衛嘉玉或許是在拖延時間,但他要是僅僅隻想要拖延時間,實在不必孤身留在這裏,將自己陷於險境。
“二公子果真善窺人心。”片刻後,時春也跟著在他麵前坐下,她收起了手裏的袖刀,漫不經心道,“二公子想問什麽?”
衛嘉玉開門見山道:“近來城中用蠱殺人的莊家可是你?”
時春答得也很痛快:“是我。”
衛嘉玉又問:“三十年前深水幫滅門一事是冬娘所為?”
時春又應:“是她。”
第三個問題,衛嘉玉微微一頓,這才問道:“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時春掀起眼皮瞧著他,唇邊嚼著一抹譏笑:“我不說二公子也該猜到了吧?”
靈敏寺中冬娘的牌位這麽多年始終有人打理,情蠱又是苗女代代相傳的秘術,加之在衛家的船上,衛靈竹提起過那位白姑娘整日待在屋裏,有暈船嘔吐的症狀。她被人賣去楚地這麽多年,為什麽突然下決心出逃,她不是本性殘忍之輩,為什麽又忽然有勇氣下蠱殺了這麽多人……
這一切原該是再明顯不過的了,隻不過直到此時聽她這樣說出來,衛嘉玉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你是她的女兒。”
他的聲音在漆黑的哨塔中如碎玉擲地隱有回聲,傳入風中,叫外頭的水聲衝散了。她不知道衛嘉玉是怎麽發現的,但時隔這麽多年,終於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幾個字時,她竟感覺到了片刻的輕鬆。
“二公子是什麽時候猜到的?”時春饒有興致地問。
衛嘉玉淡淡道:“也不過是片刻之前才能肯定而已。”
這樣一來,許多事情便都說得通了。萬府這麽多年始終記掛著冬娘之死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萬鴻,另一個就是時春。衛嘉玉三次碰見蠱蟲,兩次都有西風寨的人在場,操縱蠱蟲的莊家兩次出手卻都像是為了故意攪亂局麵,好叫西風寨的人有機會脫身。
萬鴻腿腳不便,整日待在府中,他要是與外人有勾結,很容易就會叫府上的其他人發現。時春卻不一樣,她獨自待在江月閣,又是個癡兒,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她究竟在不在府上。
所以聞玉進府第一天住進江月閣,多半也是她想法子引來萬鴻,就是為了鬧這一通好將聞玉趕出去,否則她掩飾行蹤便沒有那麽方便了。
問完這三個問題,衛嘉玉想知道的差不多就都問完了,唯一隻剩下一個問題:“你為什麽會和西風寨的人勾結在一起?又為什麽要在城中用蠱殺人?”
“因為你啊二公子,”時春看著他,唇邊一抹微笑,“我替你想了許多死法,最後為你選了這兒,你喜歡不喜歡這地方?”
衛嘉玉微微皺起眉頭,顯然並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時春於是笑起來,她笑起來時和方才很不一樣,像是又變回那個萬府的小丫鬟,為能難倒衛嘉玉這樣的聰明人而感到得意:“我聽說二公子去了靈敏寺,那麽你想必是見過我娘的牌位了。我聽說夫人年年叫人前去打點,可我娘是苗女,冬娘是老爺給她取的名字,連名字都不對,這牌位可不就是隻一塊木頭?”
冬娘在靈敏寺的牌位竟是衛靈竹在派人打點,這也有些出乎衛嘉玉的意料之外。不過他沒有打斷她的話,隻聽她又接著往下說道:“我娘喜歡春天,她說春天是山裏最好的季節,所以她叫我時春。當年她跟著心上人私奔離開了寨子,結果叫他賣到了楚地。她在那男人身上下了蠱,那男人死了,她卻也沒能回去。因為寨子裏有規矩,要是給寨子外的人下了情蠱,就是把心丟在外頭了,這樣的人就不該再回苗寨。所以,她想我有一天能替她回到寨子裏,再去替她看一眼滇南的春天。”
“她這個人膽子很小,被人賣到深水幫之前也就用蠱殺過那麽一個畜生。後來她懷了我,又開始想法子養蠱。你知道養個情蠱有多不容易?”時春低著頭,用手裏的刀在手上輕輕劃了一下,細瘦伶仃的手腕上很快就滲出一道紅線,她像是不知道痛似的,衛嘉玉盯著她的手腕,才發現上麵不少深淺不一的傷痕,像都是用刀割開的。
“起初她隻想自己能逃出來,便隻用自己的血肉來養。後來漸漸吃不消了,就找別人幫忙。深水幫走南闖北看著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其實背地裏幹了不少肮髒的勾當。幫裏還有很多和她一樣被人拐賣來的姑娘,她答應幫她們逃出去,於是她們答應幫她一塊養蠱。這麽多人的血肉養出來的蠱,其實已經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殺一人,咒殺百人。她從深水幫逃出來之前,留下了蠱蟲。人人都說深水幫那天之後死了這麽多人,卻不知道那日過後,有多少女人活了下來,這筆買賣不劃算嗎?”
時春抬起頭看著他,像是在認真詢問他的答案。
衛嘉玉啞然無聲,他喉頭一動,轉而問道:“所以你在城中殺人,也是為了養蠱?”
“她生下我之後找不到生計,差點餓死街頭,無可奈何之下,隻好又把自己賣給了萬學義。好在萬學義不是馮獻,她在萬府站穩腳跟才派人接我回去,對府裏上下隻說我是她的丫鬟。”時春說到這兒,不由抬頭看著衛嘉玉自嘲道,“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萬學義的親生兒子,衛靈竹卻能光明正大地把你帶進萬家,府上人人叫你一聲二公子。我記事以來,從沒有在外人麵前叫過她一聲娘,隻能在府裏當個丫鬟,能活到今天,外頭還說全是靠著衛靈竹好心,憐惜我是個傻子才沒把我趕出萬府。”
“她自小長大的寨子裏人人養蠱,所以小時候她也教我怎麽養蠱,卻不肯教我如何養情蠱。她一輩子因為男人吃了許多苦,不想我隻知道一顆心係在一個男人身上。但我那會兒不明白,她不教我便自個兒悄悄地學,反正養蠱就是那麽回事。後來她死了,我還不是靠著自己試出來了。”
她手腕上剛才劃出來的血痕已經凝固了,但沒一會兒,衛嘉玉便瞧見那皓白的腕子上原本已經凝固成小紅珠似的血珠又動了起來,那一開始如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像滾雪球一般沿著傷口朝前滾動,等滾到掌心處時,手腕上便隻剩下一道幹幹淨淨的傷口,而那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卻像是變大了一些,慢慢變成了那日在德興賭坊看見過的紅色米粒。那米粒大小的蠱從她皮膚裏頭鑽出來,沒過多久像是吃飽喝足一般,又順著她的傷口鑽進了她的皮膚下。
任誰見到這情景都會覺得說不出的詭異,衛嘉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的女子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了,她如今倒是更像一個蠱盅,將自己的血肉變成一個容器,來豢養這蠱蟲。
“你勾結西風寨又是為了什麽?”衛嘉玉沉默半晌,又接著問道。
話已至此,時春大約也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如實道:“我在城中找人下手試蠱的時候,被他們的人撞見了。”
高龍是從深水幫出來的,很快就發現了她或許和冬娘有淵源,於是找人抓了她。
“我們達成了交易,他們在城裏替我找活人養蠱,等咒蠱養成,我用蠱蟲幫他們辦事。正巧他們要殺聞姑娘,而我也想殺你。”
衛嘉玉像是並不意外:“你做這些,萬鴻知道嗎?”
提到萬鴻,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她輕笑一聲,像是嘲笑自己差一點心慈手軟誤了大事:“我故意叫人將你們兩個關在一起,本以為不用我出手,他就會把你從這兒推下去,沒想到竟差點誤事。”
“二公子還有什麽想問的?”女子抬頭看著他,如同在問他還有什麽臨終的遺言。
“我想問的,都已盡數問完了。”
“既然如此,”女子眯著眼,笑著看他,“接下去,便該由二公子告訴我當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