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故人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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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兄買了花?”幾人上了馬車後,都縉一眼瞧見了衛嘉玉手裏的花。
    “幸得南宮小公子相贈。”衛嘉玉回答道。
    他指間一簇西府海棠,燈下盈盈之態,平添了幾分與平日裏不同的恣睢風流之意。
    都縉聽是南宮仰相贈,不由更是詫異,目光古怪地在二人身上看過,欲言又止,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倒是一旁的幽幽掃了眼後頭上車的南宮仰那一臉鬱鬱的神色,心中頓時了然。
    一行人心思各異地回到客莊,各自回房睡下。第二天天一亮,外頭有人來敲門時,聞玉正在整理床褥。幽幽出去開門,門一開便瞧見外頭站著一個陌生弟子,身上穿的也並非是南宮家的家服。
    對方見裏頭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也不免一愣:“小妹妹是一個人住在這兒?麻煩你去將同住的大人找來。”
    幽幽不喜歡別人將她當做小孩,於是有些不滿地皺起了眉頭:“我也是正經來參加試劍大會的弟子,為什麽不能和我說?”
    外頭的人一時有些為難,正好後麵有人走近,另一個略顯冷漠的聲音問道:“怎麽回事?”
    聞玉覺得這聲音依稀有些耳熟,她從裏屋出來,一抬頭便與站在門外的男子打了個照麵。聞玉微微挑眉,果然緊接著便瞧見門外的男子也皺起了眉頭。
    幽幽見她神色有異,不由問道:“小滿,這也是你的朋友?”
    “可不敢同嚴大人交朋友。”聞玉似笑非笑道。
    嚴興淡淡附和道:“若是有聞姑娘這樣的朋友,對嚴某來說也的確是樁麻煩事。”
    他說完這話,便公事公辦地吩咐一旁的弟子準備紙墨,一邊問道:“我聽說開刃日上,你與方掠起過些口角?”
    他說得實在是客氣了些,開刃日上聞玉斷了方掠手中的劍是不少人都看見的事情。聞玉也不否認:“不錯,嚴大人想問什麽?”
    “可方便告知昨日酉時左右姑娘在哪兒?”
    “我在城中的南屏鼓巷。”
    嚴興聽見這話,微微眯起了眼睛:“可去過不遠處的平湖?”
    聞玉聽他這一問,不由想起昨日在湖邊見到的情景:“嚴大人究竟要問什麽?”
    “白羽門弟子方掠昨晚被人發現死在了平湖的一條小船上,百丈院循例問話。”嚴興負手站在門外冷淡道,“聞姑娘昨天既然也恰好去過南屏鼓巷,少不了要跟我走一趟了。”
    這是聞玉第二回被百丈院問話,大約是一回生二回熟,比之上回在無妄寺,倒要鎮定許多。嚴興親自問了她一些問題,她也配合得很,幾乎有問必答。聽說昨日茶樓的夥計和那湖邊的船夫都可替她作證,嚴興也沒有過多為難,隻說等那船夫過來認一認就可放她回去。
    沒多久,祁元青果真帶著昨天在湖邊見過的那位老丈前來,對方也還記得她,證明當時船上的女子確實不是她後,嚴興一言不發地帶人走了。
    等屋裏隻剩下祁元青與她兩個,青衫男子瞧著她打趣道:“南屏鼓巷有座延喜寺,聽說裏頭的菩薩靈驗得很,姑娘昨日怎麽沒去寺裏上個香?”
    聞玉道:“姑蘇的菩薩大約不保佑我這個外來的和尚。”
    二人幾句話間,外頭又有人到了。聞玉回頭看去,隻見衛嘉玉站在門外,目光落在她身上,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確定她安然無恙,看上去情緒也還穩定之後,才微微鬆了口氣。
    祁元青注意到他神情冰冷隱隱帶著幾分不快,想是百丈院隨意拿人,惹惱了這位衛公子,於是也知情識趣地站了起來:“既然已經問清此事是個誤會,聞姑娘可自行離去,在下這就告退了。”
    他從衛嘉玉身旁退出去時,衝他抬手微微躬身,見對方仍是一副麵無表情的神色,心中又暗暗將嚴興拉出來罵了一遍。
    聞玉出門看了眼外頭的天光,有意換了副輕鬆些的口吻:“來得比我想象中要早了許多。”
    衛嘉玉掃她一眼:“我來得夠遲的了。”
    聞玉想起小時候自己闖禍,幾個孩子並排站在一起,等著大人一個個來將人接回去。聞朔總是最後一個來的,回家路上他牽著聞玉的手,聽她質問時,卻哈哈大笑著說:“你這性子要知道有人給你撐腰,更不得了。”
    現如今果然給她等來了一個替她撐腰的,聞玉忽然覺得自己身後要是有條尾巴,確實能叫她翹到天上去再捅個大簍子。
    二人走出院子,一路上見仍有不少人被請到這兒來問話,便知道這回動靜鬧得不小。試劍大會今天是第一天,原本早上聞玉是要去試台抽簽的,這會兒早就耽擱了,索性不去。反正都縉他們都在,以她在姑蘇城的運氣,說不準換個人抽手氣還能好一些。
    衛嘉玉也沒有去試台的意思,二人從百丈院出來,他便帶著她徑直朝後山走去。
    據發現方掠屍體的船夫所說,方掠昨日傍晚租船前往湖心,臨走前吩咐船夫等太陽下山再去湖心接他,隨即便跳上了湖心的另一艘小船。他上船前,船夫隔著竹簾,隻瞥見對麵船上坐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他以為二人是花朝節前後出來遊湖的男女,於是並未多想。
    等到天黑以後,船夫劃船又到湖心,朝著對麵的小船叫了幾聲,許久未聽見回應,於是上船掀開竹簾,隻見船艙裏頭躺著一具屍體——正是方掠。屍體旁還放著一套白色的衣裙,上麵擱著一頂帷帽,原本坐在船上的女子卻如一縷青煙,憑空消失了。
    百丈院接到消息後遣人驗過屍體,發現屍體身上有中毒的痕跡,但致命傷卻是心口的劍傷。屍體隨身帶著一張字條,看上去是女子的筆跡,邀他酉時在南屏鼓巷的平湖相見。
    聞玉問道:“可查得出筆跡?”
    衛嘉玉微微一頓:“疑似是紀瑛的筆跡。”
    聞玉聽見這個答案怔忪片刻,還來不及細想他這話裏的意思,又聽他接著說道:“屍體旁的白色衣裙也是她生前留下的。南宮易文從唯州回來,在後山替她立了一個衣冠塚,這條裙子便是安置在她衣冠塚裏的那一條。”
    “什麽意思?”聞玉問道,“紀瑛可能還活在這個世上?”
    隗和通和封鳴都曾說過紀瑛已經死了,但是除此之外,沒人見過她的屍體。
    衛嘉玉不置可否:“又或許是有人想要假借這出,叫人以為紀瑛沒死。”
    他們二人穿過劍廬,按著山莊弟子所指的位置,很快就在一棵鬆樹下找到了她的衣冠塚。但是等他們到時,已經有人先一步站在了鬆樹下。
    聞玉隱隱見這人的背影十分眼熟,等他聽見動靜轉過身來,果然正是南宮易文。
    “二莊主。”
    “不必叫我二莊主,”南宮易文見他們到來,似乎毫不意外,“我如今已不是山莊的二莊主了。”
    衛嘉玉從善如流地改口道:“易文兄獨自在這兒,可是為了昨天之事?”
    南宮易文轉過身沉默不語。紀瑛的衣冠塚已經叫人打開了,裏麵空蕩蕩的,原先放在裏頭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衛公子以為阿瑛是否當真還活在這個世上?”
    衛嘉玉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好在南宮易文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因為他緊接著便苦笑一聲:“可她要是活著,又還記恨著當年的事情,為什麽不第一個先來找我?”
    衛嘉玉沉默片刻,順勢問道:“在下聽說當年白羽門率眾前來錯金山莊討要說法時,是易文兄出麵調停的?”
    南宮易文知道他想問什麽。當年走馬川圍剿失敗,星馳派與白羽門本是眾矢之的,但朱小出是紀瑛放走了封鳴,一時間矛頭全都指向了錯金山莊。可朱小小這番話也不過是一麵之詞,紀瑛雖解釋不通,但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能夠證明封鳴逃跑是她私下所為。如果南宮家當時態度強硬,未必不能保下紀瑛,何況當時出麵調停之人正是紀瑛的未婚夫南宮易文。
    這件事情也一直是南宮易文多年的心病,他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忽然問道:“我聽說莊主曾帶你們來過這兒,他有沒有帶你們去看過阿瑛的房間?”
    劍廬後的一處小屋是紀瑛舊時的住處。她本是劍廬的看火小童,後來又當了南宮雅懿的侍劍弟子,一年到頭幾乎所有時間她都獨自住在這裏。
    南宮易文領著二人來到屋子前,隻見那破舊的門板上掛著一把門鎖,顯然已經許久沒有人來,門鎖都有些生鏽了,隻輕輕一拽,鎖頭便脫落下來,房門應聲而開。
    這間屋子,南宮易文也才第二次來。他站在門外,並不踏入房間,隻示意二人可以進去一觀。衛嘉玉與聞玉交換了一個目光,一前一後走進了這間舊屋。
    聞玉剛一進門,就叫屋內所見的景象震懾在了當場。隻見四四方方的小屋中除去屏風後一張床鋪,四麵的牆上掛滿了幾十把冷冰冰的劍。天長日久,這其中許多劍因為無人照料已經起了鏽斑,但是仍掩不住滿屋的森然劍氣,難以想象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她在屋中環視一圈,看著這滿屋子長短輕重不一的鐵劍,不知為何隱隱有種古怪的感覺縈繞心頭,卻又說不出這種古怪的感覺來自何處。直到一旁的衛嘉玉輕聲吐出兩個字:“詢意。”
    聞玉恍然大悟,難怪她總覺得這些劍有些相似,卻又說不上來,這滿屋子的劍上分明都有詢意的影子。
    二人從屋內退出來,南宮易文神色黯然地站在不遠處:“二位想必也看出來了,這些劍都是仿照著詢意劍的模樣打造出來的。”
    衛嘉玉轉身看向他:“易文兄當年就是因為看見了這些劍,所以也對瑛姑娘起了疑心?”
    南宮易文張口欲言,卻又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不錯,他確實在看見這一屋子的劍後產生了動搖。他知道紀瑛愛劍成癡,也知道她答應嫁給自己或許並非出於男女情愛。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他可以接受自己在她眼裏永遠都比不上那些劍,但是他不能接受她的劍上都是別人的影子。
    “她心中若是真的有你,怎麽會每把劍上都是詢意?”
    “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你當真要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賠上整個南宮家的聲譽嗎?”
    ……
    他還記得麵對眾人的叱問時,紀瑛在無助中望向他的眼神,可是那一刻,他站在人群外,最後躲開了她的目光。
    紀瑛曾苦惱地對他說過自己最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口中說著什麽,心裏卻好像又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麽他們不高興時也會笑,難過的時候卻不一定哭。人心過於複雜,劍則不然,劍很好懂。
    她知道什麽樣的火候能煉出什麽樣的劍,隔著爐火就知道鑄劍台上正在打造的是一把重劍還是一把輕劍。
    這樣一個從來讀不懂人心的女子,在他轉開目光的那一瞬間,卻好像第一次讀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於是,那之後她再沒有辯駁一句,隻沉默著脫下了南宮家服,便轉身離開了錯金山莊。
    那之後五年,他雖然動過去找她回來的心思,卻始終沒有勇氣真正去見她一次。
    今日所有人都在議論,紀瑛或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隻有他不相信。紀瑛死了,盡管他沒有見到她的屍骨,可她應當確實如封鳴說的那樣客死他鄉,否則她要是當真還活著,為何不先找上他,明明是他害得她心灰意冷,遠走他鄉,最後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
    下山時,聞玉沉默了一路,忽然問道:“你覺得紀瑛當真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衛嘉玉回答道,“但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能給你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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