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月下問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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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玉第二日參加比試的時候,顯然心情不佳。
抽到跟她比試的也是個頭一回來參加試劍大會的年輕弟子,一上試台就認出她是前幾天剛折了方掠長劍的那個姑娘,心裏立即已經怯了三分,等當真比試起來,沒走過五十招,便立即舉劍認輸。
聞玉從試台上下來時,見幽幽欲言又止地瞧著自己,於是略略一抬眼皮問道:“怎麽了?”
“你跟人家有仇嗎?”幽幽納悶道,“都快把人打哭了。”
事實上,從昨天開始聞玉心裏都憋著一口氣,至於這口氣是什麽時候鬱結起來的,大約要算是衛嘉玉開口問她想不想知道他那晚話裏的意思以後。
聞玉恍惚有種玩了一輩子的刀,結果叫紙割了手的錯覺。
聞朔曾說她是個好獵手,因為她敏銳、耐心、擅長抓住時機進攻,但是這會兒,她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像是掉進了其他獵手的圈套裏,而這個人還是一向不露鋒芒的衛嘉玉。
聞玉有一瞬間提起了一顆心,可他說完這句話,接著又說:“又或是等你什麽時候想知道了,也可以再來問我。”
他剛一步把她逼到懸崖邊,亮出了些尾巴,又很快收了回去,把選擇權交還給她,整衣斂容退到一旁,看上去依舊人畜無害,最是溫良不過。
於是聞玉剛剛那點叫人逆毛摸了一手的警惕心,便又一下偃旗息鼓。同時,心裏又有點不得勁,覺得差了那麽一點兒什麽,差了什麽呢?大約是他摸亂了她一手的毛,這會兒雖說及時收了手,但居然沒給她順毛理平整,弄得她心裏像是依舊豎著那幾根小刺尖,自己又沒法理順了那樣不太平。
都縉今日也順利贏下一場,三個人去試台邊登記時,順道看了眼其他人的情況。結果走到放榜處,就見一群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議論。那上麵的名字聞玉沒有一個認得,並不知他們在詫異什麽,倒是都縉輕輕“咦”了一聲:“玄淩子和青雲派薛如朝都敗了嗎?”
一旁有人接話:“不單是他們兩個,風雪樓許恕和歸心宗常鶴也在昨天失了手。”
這幾個按理說都是這回比試中許多人看好的高手,結果這才兩天竟然都接連掉出榜外,實在叫人難以置信。都縉奇怪道:“可是比試出了什麽意外?”
“好端端的能有什麽意外?”人群中有人嗤笑一聲,“還不是自己心裏有鬼。”
這裏頭像是另有玄機,聞玉幾人皆朝這說話人看去。都縉按捺著好奇,裝得一副很見過世麵的模樣,盡量從容不迫地問道:“兄台這話何意?”
那人也不避諱,張口答道:“近來錯金山莊死了不少人,傳言這些人的死都和紀瑛有關,幾位想必也都聽說了吧?”
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如今沒幾個人不知道。都縉問道:“莫非這些人也和紀姑娘有關係?”
那人冷笑一聲:“這次試劍大會多少人衝著封鳴來的,我看就有多少人私下裏找過紀瑛的麻煩。要我說當年八大門派自己技不如人,走馬川這麽多人也能叫封鳴跑了,最後跑錯金山莊討說法,推了個弱女子出來頂罪就挺不要臉。這會兒聽說紀瑛做了鬼來找人上門尋仇,倒是一個賽一個的心虛,夜裏知道悄悄起來燒紙了。”
這人倒是敢說,竟不怕得罪八大門派,聞玉都不禁多看他一眼。那人也察覺自己這話說得露骨,又平複了一下情緒,才繼續說道:“幾位有所不知,先前在青州我與紀瑛也有過一麵之緣。我那時與人交手不慎將師門所傳的佩劍折了,送去劍鋪找人想法子修補,結果找了一圈,人人都說這劍斷成兩截已是廢鐵,勸我就此扔了,隻有一個年輕姑娘站出來說她能修成新的。我見她一身衣衫灰撲撲的,像是劍鋪打雜的學徒,起先還不太放心,不過劍已經斷成了那樣,左右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於是就把劍交給了她。
“結果不出幾日,我再去那劍鋪,發現那柄斷劍叫她扔進劍爐裏加了塊玄鐵重新打出了一柄新的,與原先那柄幾乎是一模一樣,而且鋒利更勝以往。我心中感激,多拿了銀子給她,結果她不肯收,隻收了原先說好的那份,外加上那塊玄鐵的費用。
“之後我回了師門,旁人見了我的劍問起來,我便對人說了此事,想著或許也能照顧一下那姑娘的生意。可沒想到,半個月後我再路過青州,卻發現那姑娘已經不在那劍鋪裏了。之後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姑娘就是紀瑛,是我好心辦了壞事,原本想叫人去店裏照顧她的生意,卻不曾想反倒引來了八大門派的人,連累她連夜收拾行李離開了青州。”
那男子說起這些還是感到十分痛惜,一旁聞玉三人聽了,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雖能想得到這五年間紀瑛隱姓埋名孤身流落在外,恐怕吃了不少苦,但聽得這些,才知道她離開南宮家後過的是怎樣驚弓之鳥的日子。
幾人回到客莊,聞玉獨自去找岑源把脈。這次試劍大會,九宗來了近二十人,其中一大半都是前來參加比試的劍宗弟子,但隨行的隊伍中,也有藥宗弟子跟隨,岑源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如今的藥宗首席,對思鄉很感興趣。自從聞玉上山以來,便是他一直負責照看她的傷勢。聞玉雖定時服藥,但每次動用體內真氣,都有可能催生思鄉毒發。因此這趟出來,岑源幾次叮囑她與人動手之後,若有一點兒不適都要及時告訴他。
聞玉自昨日開始就覺得心口一股鬱結之氣,也不知是不是和體內的毒性有關,於是從試台回來,就轉頭來找岑源看病。
岑源聽完她的症狀,提筆替她開了張藥方:“我對思鄉了解還不夠多,但這毒似乎也會受你心緒波動的影響,隻能先勸你平日裏盡量保持心境平和,我替你開個安神的方子看看效果。”
“這毒會和心緒有關?”聞玉遲疑道,“那我身上有時一些異常是不是也是因為中毒的原故?”
“你指的什麽?”
岑源作為一個大夫,實在是九宗現今的幾個首席裏脾氣最溫厚的了。聞玉覺得這事兒她雖沒有同別人說過,但與岑源說一說卻又沒什麽。於是她隻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開口道:“我有時候會忽然覺得心跳得比平時厲害。”
岑源認真地點頭:“還有什麽?”
“還有……”聞玉想了想,“心口酸脹,麵上發熱。”
岑源忽然有些回過味來,他放下手中的筆,擺出一副老媽子的模樣,和善笑道:“聞姑娘以前喜歡過什麽人嗎?”
聞玉自小生活在山裏,與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十根手指數的出來,她自小與這群男孩廝混在一處,最後成了裏頭的孩子王。一路長到現在,但凡對誰生出幾分旁的心思,那都算玷汙了這份兄弟情。於是聽他這樣一問,連忙神色凜然道:“沒有。”
岑源見狀又接著問道:“到如今也沒有遇見一個特別的嗎?”
特別的……那確實還是有的。
聞玉大小就沒碰見過什麽文靜內向的男孩,在她眼裏全天下的男孩都是一副潑猴樣,打滾耍賴,掛著滿臉的鼻涕滿山跑,還跑不過她,成天隻會往家裏告她的狀,害得她天天回家還得受聞朔一頓罰。
所以那會兒,聞朔告訴她有個叫阿玉的男孩子,時常害羞,脾氣又好,說起話來溫溫軟軟的,書讀得好還不愛告狀。對她來說聞朔不是給她立了個榜樣,簡直是給她造了一尊神像。盡管等她長大之後,幾乎已經要忘記那個童年時父親口中名叫阿玉的男孩了,但某一天,這個人竟然真的出現了——
他確實同聞朔說的那樣好,文靜內向,說話溫軟,讀書好也決不會告她的狀。但同時她也看見了聞朔所沒有告訴她的那一部分,他溫和背麵的冷漠,前擁後簇下的孤獨。
她真心地向往過那個兒時幻想中的玩伴阿玉,但相比之下,卻更喜歡眼下這個從神像中走出來的衛嘉玉。
聞玉像是一個剛學會鳧水便在水裏紮了一個猛子剛浮出水麵的人,心中隱隱已明白了什麽,但又像還沒有徹底明白。
岑源唇角含笑,繼續低頭寫他的藥方:“思鄉雖是奇毒,但也不能操控人心。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訴他也不遲。”
“我要告訴他嗎?”聞玉一愣。
她此時像忽然明白了自己心裏的那點別扭,她想:是了,她一向是山裏最好的獵手,從來隻有她看中的獵物,為什麽要在這裏猜衛嘉玉的心思?她才不管衛嘉玉那晚想說什麽,她隻知道自己想跟他說什麽。
她下了決心,一下午便一意等在院子裏。可是等到傍晚,衛嘉玉仍沒有回來。
等到天黑,聞玉決定去外頭找他,於是獨自一人走到了客莊外的小花園裏。
客莊就在後山腳下,近來因為山莊頻頻出事,因此格外冷清,到了夜裏更是沒人敢獨自一人出來瞎逛。
聞玉在花園踱步等人的時候,隱隱瞧見灌木叢後有火光。她心中好奇,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等走到近前,隻看見一個人影跪在花園中燒紙,一邊燒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什麽。
聞玉想起白天在試台遇見的小哥說的話,沒想到竟當真有人半夜出來燒紙,也不知道究竟是幹了什麽虧心事。她正這樣想著,忽然從一旁躥出幾個侍衛,衝到那人跟前,一下就將人給擒住了。
那人嚇了一跳,還來不及驚呼,便叫人拿布團捂住了嘴,片刻間就叫人悄無聲息地帶了下去。
聞玉站在花園外,看著眼前的一幕還沒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瞧見又有幾個人將自己團團圍住了。
嚴興從人群後走出來,見了是她額角跳了一下,還沒開口說話,聞玉已經從他眼裏讀出一句無聲的質問來。這會兒饒是她也看出來,今晚是百丈院布局抓人,結果叫她誤打誤撞給碰見了。
她心中想:這事兒確實不怪嚴興,大約是自己跟他八字犯衝,才會回回落他手裏。
不過她還沒想好怎麽解釋今晚這個誤會,就看見衛嘉玉從人群後走出來。他在這兒見了她也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也反應了過來,同嚴興道:“是我不好,忘了今早出門前說好要師妹出來接我,險些壞了嚴大人的計劃。”
嚴興倒也看得出聞玉在這兒多半是個巧合,於是並沒有與她為難,隻在帶人離開之前,隻對衛嘉玉冷冷丟下一句:“衛公子還是看好你的人,省得叫人以為是我百丈院故意刁難。”
等百丈院的人都走了,衛嘉玉才轉過身看著聞玉。他原以為經過昨天,她可能得自己一個人好好想上幾日,沒想到竟會主動來找他。隻猜是天黑路遠,多半也是都縉他們不放心,才叫她過來看看,因此並未多想,對她說道:“走吧。”
聞玉卻忽然出聲:“等等,我有話要對你說。”
衛嘉玉轉過身來,聽她語氣有種不同於往日的嚴肅,月色下女子目光澄澈,顯然已在心中下了什麽決定。他心中一動,對她要說的話已經有了些預感,卻又不能完全預料到她要說些什麽,難得嚐到了幾分忐忑的滋味。
“好,”月色下,男子屏聲靜氣,過了片刻才勉力鎮定道,“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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