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覆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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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玉躲在男子身後,聽著外頭的腳步聲走遠了,一抬眼才瞧見門邊的男子低著頭專心致誌地盯著自己。她倏忽又想起方才那個被打斷的吻來,熱意浮上臉頰,不大自在地轉開眼,輕輕咳了一聲:“你怎麽會在這艘船上?”
    衛嘉玉瞧著她,心裏一時間也不知壓下了多少念頭,才牽起她的手,帶她朝屋內走去。
    差不多半個月前,衛嘉玉在東海邊遇見了阿葉娜。
    無妄寺分別後,阿葉娜沒能拿到雪月留下的經書。賀希格原本就是她王兄派來的人,這次隨著使團東遊,為的便是拖延時間,保證在國君死前,她無法順利回到王庭。這樣一來,等他順利坐上王位,就可以將未能及時趕回去的聖女和她的弟弟一塊趕出琉鑠。
    他們一行人已坐船出海過一次,可當時正是冬天,他們在海上漂泊了一個多月一無所獲,途中不少人受不了海上的風浪,病倒大片,不得不先靠岸休養。這樣在姑蘇住到春天,好不容易休整完畢,正打算第二次出海時,衛嘉玉找上門來。
    阿葉娜記得自己當時問他有幾分把握能帶他們找到蘭澤時,衛嘉玉告訴她不到五成。
    “既然如此,我憑什麽相信你?”女子手上染著紅豔的丹蔻,漫不經心地問他。
    衛嘉玉答道:“因為這個世上如果還有人比你更想找到蘭澤,那麽那個人一定是我。”
    阿葉娜叫他話語間的決意所打動,最終力排眾議,將他留在船上。衛嘉玉通過卞海,找了幾個繞山幫的人上船幫忙,他們經驗豐富,不少人是東海邊土生土長的漁民。
    賀希格對此諸多不滿,可又忌憚這群刀頭舔血的江湖人,不敢輕易與他們發生衝突。畢竟一行人在茫茫的大海上,稍有差池,或許所有人都會葬身魚腹。因此這一路來,兩夥人雖有些摩擦,但也一直平安無事。
    阿葉娜無比慶幸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可靠的盟友,衛嘉玉說得對,這世上如果還有人比她更想找到蘭澤,那麽那個人一定是他。
    船在靜海中走到第三天時,幾乎所有人都開始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便是阿葉娜都不禁產生了動搖,懷疑他們或許再也無法從這片迷霧中出去。隻有衛嘉玉仍堅持繼續朝前走,那幾日他幾乎沒有合過眼,直到浪潮帶著他們衝出迷霧,看見陸地的那一刻,船上所有人都高聲歡呼起來。阿葉娜激動得熱淚盈眶,幾乎要跳起來抱住他,卻見男子站在船頭,隻是望著海麵上初升的旭日,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衛靈竹,明白了她年輕時不願被困在後院,選擇馳騁於風浪間看看廣闊天地的執念;也明白了聞朔走後,她放棄了衛家船幫,回歸後宅一心相夫教子的選擇。
    這天地真大啊,可是若不能和你一起去看,這遼闊的天地便隻成了你我之間的阻隔,從今往後,人間至景落在眼裏,也不過都是傷心地。
    聞玉後來掐指算算日子,發現他們出發的時間差不了多少,不過琉鑠使團船大人多,一路順風順水,路上幾乎沒有遇見什麽風浪,因此竟還比他們早到一步。
    “可你怎麽知道如何到這兒?”聞玉問道。
    衛嘉玉猜到她有此一問:“無妄寺時,封鳴潛入護文塔取走了那本《金剛經》。我在劍塚找到了紀姑娘的遺骨,那本《金剛經》便和詢意一塊埋在那裏,裏頭記載了找到蘭澤的路線圖。”
    即使是蘭澤山弟子也並非人人都能在迷霧中找到回山的路。封鳴當年離開蘭澤是背棄師門獨自走的,那是他第一次離開故鄉,或許從他下定決心要去中原替師兄報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客死異鄉的打算。
    這麽多年,他無數次萌生過要回到蘭澤的念頭,可是終究沒有回去。路上聞玉聽秦蔓說過,蘭澤有個說法,山神會允許他所歡迎的客人來到蘭澤。
    那麽,山神會原諒一個曾經背棄了他的子民嗎?
    他或許是害怕回鄉的木船無法渡過靜海,如果真是那樣,他還能往哪裏去呢?
    衛嘉玉見她欲言又止,猜到她要問什麽:“你走後,留在山上的人本要屠戮封鳴的屍身泄憤,不過南宮莊主及時趕到,替他收斂了遺體。”
    封鳴一生在江湖中樹敵無數,唯一承認過的對手是南宮雅懿,唯一輸過的對手是南宮雅懿,到最後替他收骨的也是南宮雅懿。
    聞玉心想:若是當年能換一種方式開始,杏花煙雨的春日裏,少年跟著師兄攜劍來到江南,遇見了帶著尋青劍的小少年,小少年身旁跟著一個抱著劍匣的小啞巴,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可惜這世間的事情哪有許多如果,不過是一步錯,步步錯。
    衛嘉玉瞧她耷拉著眉眼,眉目間籠上一層輕愁,大約是想起那日封鳴最終是死在她的無塵劍下,於是轉而另起了一個話頭:“你今天上船,原本打得什麽主意?”
    聞玉自然不能說她是想上船找個冤大頭,便支支吾吾道:“能有什麽打算,誤打誤撞就上來罷了。”說起這個,她才想起先前想到的事情,橫眉冷道,“不過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衛嘉玉聽到這兒,不由得輕笑了一聲。回想起方才她跟著一群人進來,其他姑娘都是一副含羞帶怯低著頭隻顧看著腳尖的模樣,偶爾抬起頭與周圍人的目光對上了,便要做出一副嬌羞柔美的情態,引得人心中蠢蠢欲動;唯有她肩膀筆挺,還抬著頭,麵紗後一雙眼睛比夜明珠還要亮上幾分,自以為隱蔽又大膽地朝著四周東張西望,不像是今晚被叫來挑選陪榻的,倒像是她來挑選今晚看中的獵物。
    若不是衛嘉玉將她叫到身旁,就憑她這模樣不出片刻就要露餡,虧她還自以為裝得有多麽像。
    聞玉見他不說話,但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浮現出些許揶揄之色,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麽好話,立即道:“算了,你不必說了。”
    二人坐在燈下,說了這許久的話,聞玉見他從始至終目光隻落在自己身上,像是看著什麽失而複得的珍寶,又想起剛才在黑暗中,那個強勢又透著些脆弱的吻,不禁心頭一軟,主動貼上去將頭靠在他懷裏,小聲嘟囔道:“你不知道你來了我有多高興。”
    她小時候頑皮,常常在外惹禍,犯起倔來不肯低頭的時候,就是聞朔拿著木條抽她都一聲不吭;可有時候知道錯了,心虛起來又是異常的乖巧,假哭賣乖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叫人拿她毫無辦法。
    尤其是以她的性子,犯倔的時候多,賣乖的時候少,因此偶爾使一次,反正用在聞朔身上,百試百靈,從沒失手過。
    果然衛嘉玉瞧了她這模樣,聽她口中嘀嘀咕咕說的倒還像他的不是,怪他來得遲了,害得她一個人擔驚受怕,完全忘了是誰當初一走了之,連個口信都沒留下。但是嘴上雖這樣說,人倒是同隻貓兒似的主動湊過來,讓他順順毛,心裏再有什麽氣,也隻能化作一聲歎息消散了。
    第二天一早,衛嘉玉在外間的臥榻上起身時,睡在裏屋的人還沒醒。
    昨晚船上的酒席也不知道什麽時辰才散,大清早起來,整艘船上都還靜悄悄的。阿葉娜坐在雅間用飯,見到衛嘉玉獨自一人下樓時,重重地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衛嘉玉不以為意,找她身旁的婢女去樓上送一套換洗的衣裳,將人支開後卻沒有立即離開,顯然是有其他事要同她談:“公主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阿葉娜口氣仍有怨懟:“你有話直說就是,和我繞什麽彎子?”
    衛嘉玉於是伸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阿葉娜低頭一看,神情一變,抬眼看了看四周,這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瘋了?”
    衛嘉玉道:“公主覺得不可?”
    阿葉娜:“當然不可!要是被發現怎麽辦?”
    衛嘉玉抬手抹去桌上的字,神色如常:“若是被發現,必定會觸怒內城的人,公主此行恐怕要白跑一趟。”
    “你知道還這樣說?”阿葉娜皺眉冷冷盯著他,隻覺得自從來到蘭澤之後,眼前這人就跟吃錯藥一般,“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來到這裏,接下去隻需見過蘭澤山主,便可帶著經書回去,何必要在這種時候節外生枝?”
    衛嘉玉卻淡淡道:“你我都很清楚蘭澤沒有公主要的經書。”
    阿葉娜麵色一僵:“那又如何?誰又知道真正的經書是什麽樣的。我已來到仙島,人人都能為我作證,回去後王庭誰敢說我拿出來的經書是假的?”
    衛嘉玉抬眼目光不明地看著她道:“公主當真覺得帶著所謂的經書回去就能安然無恙?”
    阿葉娜神情一時有些難看,顯然叫他說中了心事。她難道不知道這回出海是王庭的陰謀,可是她一個不受寵的公主,除了順從還有什麽辦法?她眼前唯一寄希望的,便是盡早回到王庭,趁著國君還在,或許她和尼亞還能活著享受封賞,或有餘力自保。
    衛嘉玉卻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語道破:“公主雖然已經到了蘭澤,但是身旁群狼環伺,回去之後賀希格大人隻要在國君麵前有心挑撥幾句,你便隻能任人擺布。”
    “你到底想說什麽?”阿葉娜咬牙問道。
    衛嘉玉像是沒看見她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的神色,又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借刀殺人”這四個字。
    阿葉娜微微一愣,又聽他緩緩道:“琉鑠來使浩浩蕩蕩,蘭澤有所顧忌必定不能叫這船上所有人一同進城。除去公主之外,也就隻有賀希格大人等隨行大臣才有資格同往。船上留下來的人,誰能知道城內發生了什麽?等回到王庭,誰又能怪罪到公主身上?”
    他這番話語氣平淡地如同點評這桌上的茶水,可三言兩語間殺意畢現,叫阿葉娜心下一冷,可隨即又因為他話語中所描繪的前景而隱隱地興奮起來。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裏踱步,像是隻有這樣才能壓住心底的躁動。衛嘉玉說得不多,但從他這三言兩句間,她幾乎已經在片刻功夫裏勾勒出了之後一整套完整的計劃。除去賀希格等人,這船上剩下的多是王庭派來的護衛,他們多數隻效忠於王庭,可是他們離開故國已久,回去之後若是國君已死,王庭中的勢力重新洗牌,這些人就瞬間成了棄子。她再想法子加以利用,叫這些人死心塌地地跟著她,她就不再是砧板上的魚肉,或許還能利用這次出海的機會,為她在王庭掙出意想不到的生機。
    一想到這些,阿葉娜感到渾身上下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她回到了桌旁拿起茶杯猛地灌下幾口茶水,這才勉強叫自己冷靜了一些:“你確保能在城內替我除去賀希格和他的心腹?”
    “這就要看公主願不願意繼續與我合作了。”衛嘉玉回答道。
    阿葉娜還是不放心,計劃要是失敗,她與賀希格就是真的撕破了臉,等回到琉鑠隻怕她也再無活路:“賀希格所帶的那一隊護衛個個武功高強,就憑你一個人如何能叫這些人有去無回?”
    衛嘉玉抬了下眼皮,諱莫如深道:“蘭澤正在找一個人,那個人如今就在這艘船上。”
    阿葉娜起初沒有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等反應過來之後霎時神色大變:“你——”
    她想起之前衛嘉玉曾說要來蘭澤找一個人,又想起昨晚睡在他房中的女子,這會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原來他的借刀殺人竟是這個意思,可笑他大清早還裝出一副同她商議的樣子,隻怕早在東海找上她時,就已經將她算計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又叫這男人擺了一道,阿葉娜不由怒氣衝衝地瞪著他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我不如現在就叫人將你和你屋子裏的人一塊綁了,再送去小山城也是一樣。”
    衛嘉玉聞言卻不慌張,篤定道:“公主不會這麽做。”
    阿葉娜氣得牙癢癢,偏又反駁不得。她看著眼前這人,像是第一次認識他那樣,終於見識了他溫和表象下的雷霆手段,終於問道:“這麽做對你有什麽好處,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公主也幫過我。”衛嘉玉沉聲靜氣道。
    阿葉娜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不由一愣,定定看了他片刻,心頭的那一陣惱火忽然間就煙消雲散了,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有恩必還,有仇必報,這些中原人真有意思。
    她盯著對方,倏忽輕笑起來:“我這會兒倒是當真覺得有些喜歡你了。”
    作者有話說:
    我替你們說:衛嘉玉不行【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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