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隻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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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一點點暗沉,寸寸流金被悄然而至的夜色掩映,風微涼,刮過挺拔的樹,吹動一片片金黃的秋葉。
    深秋時節,萬物隨分,唯宏圖塔靜默昂然。
    崔玥一身養氣的功夫稱得上京都貴婦第一人,道侍不敢要她站著,搬來一把椅子請她坐下,哪知這位才色清絕大周的女人隻是無聲望她一眼。
    那是怎樣的眼神呢?
    道侍隨山主修道多年,本以為沉靜的道心不會再被外力驚擾,卻在這一眼中自慚形穢。
    她垂首低眉,像素日恭敬道貞一般,不敢吭聲。
    長風裹著秋意掠過女人眉眼,崔玥覺得冷,緊了緊披風,披風上蔓延的瘦梅枝蜿蜒而動,一朵金黃的葉子綴在她肩頭,被拂去,落在地上,須臾被卷入更高的天空。
    崔玥凝望那天空,眼前閃過的俱是前塵過往,生離死別。
    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不是一個好人。
    但紅塵裹挾著人往前走,誰後腦勺長著眼呢?
    重來一世,她還是會縱馬切入那雨夜,還是會用馬鞭指著小道長,請她幫一個小忙。
    年少的心叛逆無畏,如刀鋒利,刀子割傷手,剜了心,曉得疼,才會憐惜對方的疼。
    年輕時人人都誇讚崔家嫡長女才氣無雙,是頂頂好的閨秀。
    崔玥不願做閨秀,不願被剝去神魂對著一個根本不愛的男人委身求全,賣笑求榮。
    世家聯姻的本質是利益結合體,真比起來,家族裏的女子不比春柔坊的‘春娘’自由高貴。
    走到‘春娘’那地步尚且有權利選擇接哪個客人,不接哪個客人,世家的閨秀卻隻能蓋上蓋頭,揣著三從四德,斬去本性,泯滅自尊,做夫君最好的賢內助。
    崔玥是個狂人,始終抱著一份狂想——若這天地換過來該多好?女人主外,男人主內,也好教那些習慣高高在上的男人嚐一嚐做女人的苦。
    做女人苦啊。
    做世家的女人,簡直是掉進黃連坑裏去了。
    當時年少,反抗過,掙紮過,求死過,到最後求死不能,隻能將刀尖對準心口狠狠紮下去。
    紮傷了自己,也紮傷了景幼。
    閉上眼,身穿舊道袍的小道長眉目如洗,溫潤純良,笑起來若春花盛開,不笑時有極靜之美,穿著一襲染舊的衣袍,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幹淨、矜貴。
    所以崔玥選了她。
    並非像她以為的那樣,隨隨便便在雨夜指了一個人,隨隨便便和陌生人纏綿合歡。
    她想,原來景幼是不一樣的。
    她立在風雨,是落魄的,卻也是坦蕩的,是明淨的,更是風華內斂的。
    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得她崔玥的處子之身、傾心愛慕。
    可惜……
    她恨世家的虛偽,恨桃禛的表裏不一,恨不能掌控命運被命運玩弄鼓掌之間。
    恨太多,湮滅了心動。
    直到恨無所恨,愛才冒出頭。
    景幼出現的不是時候,走得也不是時候,她出現在她癲狂報複的起頭,走在她徹底覺醒的前夕。
    引這麽一位虔誠修道的小道長入甕,流雲巷那日見到她身形枯槁在角落的那一霎,其實崔玥已是悔了。
    奈何世間萬般悔與恨,若重來,結局仍不會變。
    除非人生而知之,除非她早就深切地痛過一回。
    蒼穹落下雨珠,滴在崔玥姣好的麵容,她伸手,驚覺臉頰劃過一行淚。
    竟是哭了。
    一扇門在她身後轟隆敞開。
    “山主。”
    道侍躬身行禮。
    崔玥恍恍惚惚從前塵裏醒過神,脊背微僵。
    在她身後,道貞少見的沒穿她流雲繡金的道袍,纖細高挑的身子套著人間樸素的白衣,烏發用一支玉簪挽著,左手持拂塵,右手食指戴著曆代不周山山主信物——一枚蒼翠欲滴的戒指。
    身側侍立為山主撐傘的另一道侍,眼皮耷拉著,腦袋垂著,仿若對之後的談話不敢聽。
    雨水拍打在傘麵,秋日的雨水總是涼爽痛快,起先微弱,轉而聲勢奔來,風起雨驟,黃豆粒似地砸下,劈裏啪啦,又一陣劈裏啪啦。
    眼見國師出來,婢子和那道侍的反應一模一樣,低頭耷拉眉,不敢聽,不敢看。
    雨珠砸在傘麵的第不知多少下,崔玥僵硬的脊背緩緩放鬆,提著的那根弦有了鬆弛。
    她轉過身。
    抬頭。
    對上一雙通透悲憫的眸。
    通透,是曆經世事,傷害過人,也被人傷,最後振袖拂衣,道心澄明。
    悲憫,是從大苦難裏走出來,翻遍紅塵,廢去暴戾,深知命不由己,事不由人。
    卻仍溫柔。
    四目相對,沒有少年人的火花四濺,互不相讓,沒有老年人的故作坦然,假裝釋然。
    隻是四目相對。
    她眼裏有她。
    而她正好看見。
    “崔夫人。”
    先開口的是道貞。
    崔玥“嗯”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曉得眼前人耳聰目明,都能聽到。
    她微微局促了幾息,慶幸她喊的不是“桃夫人”,她想,桃禛哪裏配得有她這樣一位夫人呢?她與桃禛,除了一個夫妻之名還有什麽?
    他的兒子是外室所生,她的女兒……
    她心頭梗了一下,看向道貞素白的衣,烏黑的發。
    不周山道統高深莫測,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竟一點不顯老,出塵高潔,真如她道號所言——道貞。
    她看她看得認真,不忍眨眼。
    而道貞也在看她,看她風雨中白得出奇的臉,看她那雙驚人發亮的美目,看她不曾走樣愈發有韻味的身形,看她似在發抖的唇。
    又過去幾息。
    崔玥目色一定,冷靜下來。
    道貞笑了笑,感歎不愧是她。
    低眉的一瞬她快速收拾好心緒,泛起漣漪的心湖再度恢複安靜、平穩。
    那些年為之煎熬痛苦的思念埋得深,深不見底,於是頭顱抬起,她還是那個沒有破綻的不周山山主、大周護國國師。
    “婦人有一問,還請國師解惑。”
    “你問。”
    崔玥邁開步子走到她傘下:“是你嗎?”
    這叩問直達心門,迫使道貞不敢再持著那把拂塵,她將拂塵交給道侍,以景幼的身份輕聲回答:“是我。”
    “還是你嗎?”
    崔玥死死盯著她的眼。
    於是紅塵翻滾,交纏成線,那晚的瘋狂癡迷愛恨交織一股腦湧上來,年少的執拗奇異地回到她身,景幼下巴鄭重一點:“隻能是我。”
    能要你的是我,假死拋棄你的是我,讓你十月懷胎的還是我。
    隻能是我。
    她目光堅定,不再有愧疚,也不再有懼怕、難堪。
    景幼這輩子除了渴慕無上道法,唯一緊緊抓住的隻剩一個崔玥。
    奈何這情人啊,好比掌心流沙,抓得再緊也會從指縫滑下。
    “不是……他嗎?”
    “是我。”
    崔玥麵色微紅,倏爾轉白,蒼白。
    一把傘,傘下兩個人,隔著漫漫紅塵彼此凝望。
    她們錯了嗎?
    錯了。
    崔玥玩弄人的感情是錯,景幼拋‘妻’棄女是錯,二十六年不相見,沒有一個人無辜。
    癡情最年少,愛恨迸發最激烈不留餘地的還在年少。
    隻是,稚子又有何錯呢?
    ……
    涼雨衝刷過地麵,陸漾撐著大傘不放心地握住桃鳶的手,這手冰涼,受了秋日的冷氣,又被親眼目睹的真相驚著。
    以桃鳶的聰明,哪還有看不明白的呢?
    她身姿秀氣筆直,不錯眼地看著前方,唇抿著,指節發白。
    陸漾盡管焐熱她,伸手攬她入懷。
    這邊是沉默,那邊還是沉默。
    身在宏圖塔清修養病的皇帝陛下稀奇地“嘿”了一聲,手捧一盞熱茶看向塔下:“她們在聊什麽?”
    陸盡歡慵懶靠在美人榻,瞥了眼堆在桌案的奏折:“陛下若是好奇,不如去問問國師,臣妾也甚是好奇。”
    “去問國師?”李諶抿了口熱茶:“朕可不敢。”
    “哦?還有陛下不敢做的事?”
    “多了。”這位體弱多病的皇帝陛下歎了一口氣:“國師非一般人,朕怎可冒犯?不過……”
    他潤潤喉:“桃禛已死,崔夫人寡居後院,今日前來,是敘舊,還是起了修道的心?”
    皇後娘娘被這話逗笑,她隱約猜到一點什麽,並不說破,順著陛下道:“許兩者都是呢。”
    ……
    崔玥與道貞同時移開眼神。
    一個盯著靴尖不說話,一個望著指上的戒指不吭聲。
    少年時愛也赤忱、恨也極端的兩人,人到中年,容顏依舊,折騰的心都沒了。
    若是少年,崔玥少不得要記恨景幼假死拋棄妻女一事,景幼少不得要紅著眼質問我在你心裏到底算個什麽東西。
    歎息不再年少。
    萬幸不再年少,不再針尖對麥芒,不再梗著脖子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
    暗夜風雨來。
    宏圖塔下,側身相對的兩人同時抬起頭,崔玥輕聲道:“我該走了。”
    “慢走,崔夫人。”
    她沒喊她“桃夫人”,崔玥揚眉笑了笑,道貞重新執起她的拂塵。
    笑意停在眉梢。
    碎在冷風。
    崔玥離去的步伐很是倉皇。
    “我們也走罷。”
    “欸?”陸漾急忙跟上:“姐姐不打算和國師——”
    桃鳶步子一頓:“你都說了,她是國師。”
    是大周的國師,不周山的山主,不是她一個人的母親。
    看她冷俏的臉,陸漾暗道一聲“壞了”,這人要執拗起來就像堅冰一樣無堅不摧,任你刮東西南北風都不能滲進半絲的柔。
    免得‘惹禍上身’被趕去睡書房,她識趣閉嘴,握著傘回頭瞅了眼,恰好與塔下矗立的道貞視線相對。
    景幼與崔玥愛恨別離那是她二人的互相虧欠,但無論景幼還是道貞,當著親生女兒的麵總不會坦然。
    “山主……”
    崔玥抄近道來走的是南邊,馬車骨碌碌而去。
    陸漾兩人行的是大路,轉身向北。
    一南一北,道貞立在風雨中央,哪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她擰著眉,身影如出鞘的劍,惹得道侍離她近了臉頰都有些刺痛。
    心亂如麻。
    這一問,問得道貞五味陳雜。
    前塵翻湧,拂塵開裂,她仰起頭,周遭如幕的珠簾停滯半空,不敢落下。
    “走罷。”
    她轉過身。
    雨珠惶惶恐恐地墜下來。
    粉身碎骨。
    ……
    “她都看到了?”
    婢子小聲回稟:“看到了,沒反應,看了一會就走了,有陸少主陪著呢。”
    崔玥胸口沉悶,千頭萬緒堵在喉嚨,忍不住用指尖撫弄太陽穴:“是我們欠了她的,我們都欠了她的。”
    若知這是她與幼幼的骨血,她會更愛她,不會眼睜睜放任她陷入險地,不會在她失身於人後不聞不問、漠不關心,不會教桃禛惡心她,不會讓她成為一個在母愛裏患得患失的孩子。
    千金難買早知道。
    “夫人,您做得夠多了……”
    “不夠,這怎麽夠呢?”崔玥失魂落魄,喃喃低語:“這怎麽夠呢……”
    一頭是一團亂麻不知如何靠近的心上人,一頭是自覺虧欠冷落的女兒,便是曾經的大周第一才女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我要想想,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閉上眼,耳畔不聞風聲雨聲。
    ……
    宏圖塔頂層,道貞身坐蒲團悟道,隻心有雜念,這道悟了也是白悟。
    過往那些事皇室不知,外人不知,侍候她多年的老道侍有幸知道那麽一鱗半爪。
    想到老山主曾囑咐的話,她眼睛轉了轉,見不得這位有話不說強自忍著的煎熬樣,腰身一躬:“山主有何吩咐?”
    道貞嘴皮動了動,終是自己也受不得這苦悶:“把東西送過去罷。”
    “送給誰?”
    她明知故問,且是老山主放在道貞身邊的人,在這時候竟然膽大包天。
    “送給鎮偱司統領大人。”
    她兀自心虛,在心底偷偷道:也是我和阿玥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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