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一更(他該害怕、該懺悔、該被世...)
字數:9077 加入書籤
屋外偷看的小妖人看到了令人麵紅耳赤的一幕, 一個沒扒穩,尖叫著摔了下去。
傅杳杳在尖叫聲中羞惱地把撲上來的大魔頭推開,百裏貅順勢倒過去, 舌尖意猶未盡地抵了下齒根。傅杳杳從窗口探出身去,看見小妖人掉在人身獸尾的磐伏背上,正笑嘻嘻地從他背上跳下來。
磐伏點頭朝她示意,也學著小妖人的模樣扔了一個小木瓶上來:“給他的藥。”
小木瓶裏裝著幾顆成色極好的丹藥,看上麵形成的紋路, 竟然都是萬金難求的八品丹藥。磐伏聲音還是硬邦邦的:“不夠再跟我說。”
傅杳杳十分感動, 正要開口道謝, 百裏貅從後麵走上來, 伸手拿過小木瓶後直接對瓶吹, 幾顆八品丹藥全部被他一口吃了。吃完後朝瓶口朝下倒了倒,在磐伏懵逼的神情中頑劣一笑:“不夠。”
磐伏又被氣得臉色通紅, 霸氣的尾巴狂躁地甩來甩去,最後還是咬牙道:“知道了!”
百裏貅拽得二五八萬:“為本尊效勞是他的榮幸……”
那小妖人在他懷裏雙手捧著嘴喊:“杳杳姐姐,你想要的大蘑菇我們找到啦!”
傅杳杳拖著百裏貅去看蘑菇。
被妖人當做住所的蘑菇叫月下鈴。它們結出的果子像一顆鈴鐺, 落在哪裏就會長出一顆蘑菇, 是隻有北域深處才有的奇幻植物。
一朵蘑菇裏一般隻住著一隻妖人,傅杳杳和百裏貅身高體長,盡管眼前這朵月下鈴比她見過的所有蘑菇都要大, 但兩人鑽進去後還是得蜷縮在一起。
密閉的空間總讓人覺得安全感十足, 傅杳杳蜷在百裏貅懷裏, 好奇地伸手去摸像螢火蟲一樣散發微光的菇傘。這一刻世界靜寂, 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
百裏貅起玩心踹了一腳,月下鈴像橡皮膠一樣往外凸出一個腳印, 彈回來的時候發出“啵”的一聲。
傅杳杳覺得這太好玩了,也捏著拳頭捶上去,觸感又軟又黏,“啵啵啵”的聲音不停響起,她在他懷裏笑作一團。
百裏貅:……
真有這麽好玩嗎?
於是漂亮的月下鈴像肚皮裏裝了兩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凸出一個腳印,一會兒凸起一個拳頭,菇傘隨著笑聲在光芒中微微搖擺,有如母親的輕撫。
氣溫漸漸升高,狹小的空間裏都是兩個人交纏的味道。傅杳杳聽到他平靜的心跳,在這不可多得與世隔絕的時刻,他不怒不恨,好像隻是這芸芸眾生中平凡的一員。
她貼著他心口,突然有些悵然:“好想一輩子都住在這裏。”
沒有仙魔不死不休的爭鬥,沒有背負的血海深仇,像碌碌無為的凡人一般寧靜地過完這一生。
百裏貅嗅著她頭發,很平靜地說:“等我殺完最後那幾人,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以前他想要毀滅一切,什麽無不無辜,在他眼中不過都是死物。可如今他已經見識過人間的嫋嫋炊煙,仙門的純真忠義。
她喜歡這個鮮活的世間,他便為她留下來。
識海裏那股無法消亡的仇恨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不甘心地咆哮起來。可慢慢擴大的那片綠洲堅不可摧,它被逼得一退再退,隻能不甘心地盤旋在僅剩的邊緣之地。百裏貅站在這綠洲邊緣,冷笑看著它扭曲掙紮,卻再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穆音的仇恨從來不是他的仇恨。
她想要三界為她陪葬,忘了這世上還有深愛她的人。
傅杳杳突然問:“穆音還有親人嗎?”
當年的仙靈根天才,仙試魁首,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不可能沒有背景,至少,她的師門呢?
百裏貅埋在她頸窩,像睡著了一樣,聲音很淡:“穆音的父母曾是玉鼎派的掌門,後來穆音突然消失,他們遍尋三界都沒有找到女兒的蹤跡。彼時恰逢穆音母親渡劫,因痛失愛女,她心神不穩,天雷落下之際渡劫失敗,魂飛魄散了。”
傅杳杳心頭一酸,想到那位因為女兒失蹤無法再維持修為渡劫的母親,差點落下淚來:“那、那穆音的父親呢?”
“穆卓義痛失妻女,他一夜白發,修為驟降,差點走火入魔,從此退隱閉關,不再過問世事。”
傅杳杳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仙門典籍:“我記得,玉鼎派如今的掌門叫穆逍,他是穆音的哥哥嗎?”
“他啊……”百裏貅幽幽笑了一聲,傅杳杳從那笑意裏聽出冰冷的殺意:“他是穆卓義的養子,穆音的義兄。”
穆逍這個名字一出,識海裏那股滔天恨意再次失控,咆哮著在識海橫衝直撞。
百裏貅閉上眼,將這股被影響的憤怒殺意壓製下去才繼續開口:“穆音與他青梅竹馬,自小心悅於他,但礙於兄妹身份,這份心意隻有兩人知道。後來穆逍利用穆音這份愛慕,將她騙進了仙門為她準備的牢籠。”
天賦奇絕的穆音死後,一直被壓一頭的穆逍繼任了玉鼎派掌門之位,在九華仙宮的幫扶下迅速崛起,成為如今人人稱頌的穆掌門。
世人讚他風光霽月,忠義仁孝,在玉鼎派一蹶不振之際獨挑大梁,憑一人之力將玉鼎派發展到如今鼎盛之態。
卻不知這一切的慘劇都是由他造成。
惡鬼披著人皮,享受搶來的一切榮華,也不知午夜夢回,有沒有害怕過。
他該害怕、該懺悔、該被世人唾棄,死不足惜。
傅杳杳拳頭捏得很緊,抬頭看到百裏貅的神情,愣了一下:“你已經有計劃了?”
百裏貅幽幽笑了一聲:“很快就是穆逍的生辰了。按照仙門習慣,這一年他該大辦壽宴了。”
傅杳杳皺眉:“可是他知道你會去殺他,還敢這麽招搖嗎?”
百裏貅抬起手掌,掌心浮現一團電光雷鳴的孽氣:“他們以為我的孽氣消失了。”
傅杳杳恍然大悟:“所以他們不僅要辦,還要大辦特辦,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將你引過去。”
屆時提前布好天羅地網,又有整個仙門的人在此,圍剿一個失去孽氣的魔頭那不是手到擒來?
仙門的確是這麽打算的,隻是被當做誘餌的穆逍很是不滿,十分憋屈。上次在血鬼陣中,百裏貅那番話讓他最近日夜難眠,每每閉上眼總是會看見穆音大著肚子滿眼怨毒地盯著他。
自從得知百裏貅從陣法裏逃脫後,他便沒有睡過一夜好覺,修為更是停滯不前。
他本以為歸元宗滿門被滅後便會輪到自己,可一等再等,百裏貅仿佛戲耍他一般,讓他日日陷入驚恐之中,不知這把刀何時才會落下來。
這次血鬼陣圍剿百裏貅,讓眾人都清楚意識到,他對穆逍的恨意超過了其他所有人。
也對,誰能忍受被親密之人背叛的滋味呢?
失去孽氣的百裏貅一旦躲進魔界不再現身他們便拿他沒辦法,率領仙門攻打魔界也不現實,隻有用他最恨的人將他引出來,才能徹底解決這個仙門的心頭大患。
從血鬼陣出來後身受重傷的穆逍本想尋求仙門的庇護,沒想到他們不僅不保護他,還要將他推出來做誘餌。穆逍一邊怨恨他們的卑鄙無恥,一邊不得不答應在壽宴到來之際宴請眾仙門以此誘殺魔頭的計劃。
玉鼎派很快忙碌熱鬧起來。
明麵上是在為掌門壽宴做準備,實則仙門領袖早已聚集在此為布陣圍殺做準備。
這份熱鬧也傳到閉關的穆卓義耳中,他在一個清晨走出了曾與妻女度過無數快樂時光的庭院。再次看見陽光,他眯起渾濁的眼睛,竟一時不知今夕何年。
他鼎盛時期已有化神後期的修為,可惜當年在妻子魂飛魄散後發現女兒的命珠也碎了。命珠既碎,他的女兒在失蹤一年後終於不知死於何處了。於是一夜白發,走火入魔之際強斷修行,導致修為急速倒退,如今隻維持在元嬰修為。
三百年不曾開過的院門突然打開,端著仙釀玉液經過的婢女震驚得差點摔了紫木盤。
一道靈力穩穩托住酒盤,婢女重新端穩盤子,聽見對麵老態龍鍾的老人親和問:“何事如此熱鬧啊?”
修仙之人盡管上了年歲,也絕不會任由自己的身體形象蒼老至此。
婢女終於反應過來此處住的是誰,立刻跪下行禮:“弟子拜見師祖!回師祖,後日便是掌門壽誕,玉鼎派要宴請眾仙門,弟子們正在為壽宴做準備。”
穆卓義晃神一刻,不知是笑還是歎:“已經過去三百年了啊。”
他拖著蹣跚的步子朝前走去。
三百年時間,玉鼎派早已改頭換貌。當年他閉關前遣散了坐下弟子,將掌門之位傳於穆逍後便不再過問派中之事。如今一路行來,仿佛身處陌生之地,再也不是當年由他開宗立派的玉鼎了。
派中人來人往,沒有人認識這個看上去像凡人一樣年邁佝僂的老人。他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奇怪和疑惑,但正值掌門壽誕之際,本就有各派仙友前來祝壽,混進一些散修倒也正常。
如今的玉鼎派層樓疊榭、丹楹刻桷,猶如真正的仙境,穆卓義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一路走到了掌門殿。
還好,掌門殿還是當年的模樣。
他修為雖已倒退至元嬰,但神識敏銳,還是在第一時間感知到緊閉的殿門後有許多道強大的氣息。穆卓義站在階前打量這座他熟悉無比的殿樓,三百年的時間沒能改變它的恢弘,也沒能淡化他心中失去妻女的痛苦。
一路過來日新月異,隻有這掌門殿飽經風雨仍如老朋友矗立在原地,日光傾覆下一片陰影,好像它低下頭在和他打招呼。穆卓義一時悲從中來,跪坐在殿前嚎啕大哭。
哭聲傳進正在商議誘殺魔頭的掌門殿中,幾人麵色不虞:“何人在此大聲喧嘩?”
穆逍因為在壽誕之日被推出來當誘餌本就滿心憤怒不滿,如今聽這哭聲更是煩躁,一道尖銳的神識毫不客氣地揮出去。他這三百年修為大漲,前段時間剛步入大乘期。
本意隻是想給對方一個教訓將他趕走,倒也沒有用全力,孰料這一擊猶如魚入大海,竟被對方悉數化去。
這一神識碰撞間穆逍驀地感應到一道久違的熟悉感。他八歲在一場寒冬雪災中被穆卓義救下,此後便一直由穆卓義悉心教導,教他修行,傳他功法。
他對穆卓義的氣息無比熟悉,此時意識到殿外痛哭的人是誰,一時失控,猛地站了起來。
神識相撞,穆卓義自然也知道殿內的人是誰了。他抹幹眼淚,悵然地走上台階,推開了掌門殿的門。殿內一眾驚訝的麵孔悉數落入他眼中,都是一些熟悉的舊麵孔啊。
穆逍身形晃了一下,很快穩住,疾步走過來:“義父!你怎麽突然出關了?”
穆卓義看著自己這位豐神俊逸的義子,三百年過去,他竟已看不透他的修為。想到這些年他將自己留給他的這個爛攤子發展得如此蒸蒸日上,一時之間情難自已:“逍兒……”
——“竟是穆掌門!”
——“三百年不見,穆掌門竟已蒼老至此!歲月磨人啊!”
——“當年的打擊對穆掌門太大,唉,本是一對神仙眷侶,愛女又如此出眾,真是造化弄人。”
——“穆掌門,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在場都是如今仙門可與百裏貅一戰之人,他們有些人並未參與當年穆音之事,看見穆卓義自然是真情流露。可那些心裏有鬼之人難免別扭,畢竟穆卓義一家的慘劇是由他們一手造成,看見他如此老態龍鍾的落魄之樣,愧疚沒幾分,難堪倒是真。
特別是穆逍,近來常常被穆音厲鬼索命一般入夢,此時乍見穆卓義,更是心慌:“義父,你怎麽出關了?有什麽需要你傳信逍兒便行,怎麽還親自出來了?”
穆卓義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突然就醒來了。”到底曾是一派之主,很快恢複如常,眼神也清明起來,看見在場許多老友,心中暢快不少:“三百多年,也該出來了。”
有人喝道:“說得對!有穆掌門相助,我等對付魔頭又有了一份勝算!”
穆卓義慚愧擺手:“不敢,我如今已退至元嬰修為……”他頓了一下:“什麽魔頭?”
穆逍在他旁邊坐下,不動聲色地和九華掌門越千山對視一眼,越千山投來一個不必憂心的眼神。
等眾人將大魔頭百裏貅的光輝事跡悉數相告後,穆卓義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短短三百年,魔界竟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凶殘弑殺的魔頭。他沉聲問:“可知他是何來曆?這千年萬來魔界與我仙門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所衝突也不過小打小鬧,並無深仇大恨,這百裏貅何故一來就滅人滿門,還總是屢屢殺我仙門弟子?”
他這話把當場之人都是問得一愣。
好像從沒有人問過,這大魔頭是何來曆。
他就是憑空冒出來的這麽一個人,大家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滅了歸元宗滿門。於是從那之後他便被冠上凶殘嗜殺之名,仿佛為他之後種種行為都找好了理由。
他本性如此,生來就是仙門大敵,就是要與我們不死不休。
可……仙魔兩界自古對立,從沒有哪一任魔尊如此瘋狂和仙門作對過。眾人回憶百裏貅每一次的露麵,突然發現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和他們同歸於盡的模樣。
好像……和仙門有著無法消解的血海深仇。
見眾人麵麵相覷,穆卓義也是一愣:“你們竟不知他來曆?”
穆逍猛地站起身:“管他什麽來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義父,你閉關太久,修為也不穩定,還是不要操心此事了。”
他掌門氣勢拿出來,穆卓義對這個義子全心全意,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出現影響到他,於是默然一點頭,不再幹涉,隻聽他們商量如何布陣誘敵,偶爾提供一些建議。
兩日時間很快過去,修仙界眾人齊賀玉鼎派。
大多數人都知道,此次祝壽是假,誅魔為真。這會是一場死戰,許多人會殞命於此。但為了仙門大義,為了黎民蒼生,許多人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從清晨開始天氣便很清朗。
玉鼎山上紅綢飄揚,仙樂齊奏,一派熱鬧喜慶。若沒有魔頭,這該是一場真正盛大的壽宴。可是仙釀玉液珍饈美饌擺滿了案桌,卻無一人動筷。仙女羽衣飛揚翩翩起舞,也無心觀賞。
所有人都臉色沉重,警惕又緊張地望著天空,等待著某個人突然出現。
穆逍按著自己的法器,是一副隨時發作的姿態。穆卓義坐在他旁邊,看見他臉色難看,不停有冷汗從鬢角滑落,也不由緊張起來。這魔頭真有這麽大的威力,竟把他這義子嚇成這副模樣?
他伸手想握住穆逍的手告訴他不要緊張,孰料剛碰到穆逍手背,他便反應很大地避開了。
看見穆卓義投來關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氣道:“義父,你要不還是回去吧?你修為太低,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還可能會受傷。”
穆卓義很是堅定:“就算我是廢人一個,今日也必須與仙門共進退。”
穆逍有苦難言,但說多了又恐他生疑,隻好隨他。
日頭漸漸升到頭頂,又漸漸西落,眾人繃了一整天的神經又累又疲,席間漸漸出現小聲的交談。眼見眾人有所鬆懈,越千山凝聲喝道:“魔頭隨時可能出現!不可放鬆警惕!”
有人遲疑道:“越掌門,百裏貅明知我們設下陷阱在等他自投羅網,萬一他不來了呢?”
越千山厲聲道:“他一定會來!”
這話剛落,青天白日之下,一陣大笑猶如狂風襲遍四方:“越掌門真是了解本尊啊。說得沒錯,這等盛事,本尊自然要來。”
狂風掠過,雲層離散,靜謐的空氣猶如被撕開一道口子,隻是眨眼之間,一頭巨大雪白的妖獸從半空一躍而下,威風凜凜地落在了宴席之間。
百裏貅高坐在妖獸背上,懷中還抱著一名羽衣翩飛的少女。
他眸色淡淡掃過神情大變的眾人,在他們有動作之前,漫不經心抬起手掌。
轟的一聲,三千孽氣浮於掌中,電閃雷鳴間帶起驚天動地的力量。
那纏繞孽氣的手指指了不可置信猛然起身的越千山一下,幽幽笑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