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少女終於在他懷裏碎成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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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杳杳像跌入了一個狂風卷席的無底洞。
身體無止境地下墜, 站不穩,抓不住,隻有失重的下墜、下墜、下墜。紅光刺透神魂, 靈氣擠破筋脈,她在碎裂中愈合,又在愈合中碎裂。
巨大的痛苦中,黑色閃電猶如奔嘯遊龍從頭頂追逐而來,傅杳杳墜入了一個冰冷的懷抱。
百裏貅神情恐怖, 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腰, 眼底湧動著洶湧波濤。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跳進來, 也不知道這恐慌來自何處, 急速下墜中, 百裏貅分出一絲神識擠進她的識海。猶如回家一樣,輕而易舉, 熟門熟路,他走入了一片草長鶯飛的花海。
識海由人心境所化,她經曆這悲慘的一切,這片天地早不該存在。
可哪怕神魂受損, 哪怕痛不欲生, 因為他喜歡這裏,她從未讓任何外界因素影響到識海裏的一花一木。
百裏貅聞到花木的清香,彩虹掛在天邊, 蝴蝶在他眼前飛舞, 像在歡迎他回家。
可惜地麵一抖, 整片識海地動山搖。
傅杳杳受損的神魂在被逆轉之陣衝撞之後已經爬滿裂紋。仙門的攻擊緊接著落下來, 百裏貅伸手將要觸摸到的蝴蝶在一瞬間碎成了粉末。
這片寧靜燦爛的識海終於隨著她的神魂分崩離析,在頃刻之間坍塌碎裂。
百裏貅被彈出來, 周身孽氣隨之席卷而出,將自己和傅杳杳纏成了一個蛹。可作為陣眼的她在掉入陣中的那一刻已經與陣法融為一體,陣毀了,她也活不了。
他們在蛹中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她記憶中看到的那一幕。可她的身體在他的懷裏漸漸透明,孽氣可以抵擋這世上一切傷害,卻擋不住她的消亡。
百裏貅麵色巨變,瘋狂地想要做些什麽,可他什麽也做不了。
半透明的少女緩緩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像微風一樣的觸感。她虛弱地笑著,輕聲對他說:“百裏貅,別再殺了人呀。”
百裏貅雙眼赤紅,喉嚨一片腥甜,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麽,卻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
轟的一聲,陣法炸裂,少女也終於在他懷裏碎成了點點星光。
他瘋了一樣伸出雙手去抓,可光哪裏抓得住呢。
等星光散盡,徒留一縷黑色孽氣靜靜漂浮在空中。百裏貅茫然地伸出手,那縷孽氣緩緩飄落他手中。在她身體內待久了,連這道孽氣也染上了她的溫柔與體香,帶著她這一生全部的記憶,融入他的身體。
百裏貅看到了一對被妖獸追逐的夫婦,他們懷中抱著一個不僅不啼哭反而睜著水汪汪大眼睛好奇打量世界的小嬰兒。
清渺宗的仙長趕來救下了這個差點命喪妖獸口中的嬰兒,為她取名傅杳杳。她被帶上了清渺宗,小嬰兒逐漸長成了蹣跚學步咿呀學語的小女孩。
她比其他孩子都聰明聽話,給飯吃飯,穿衣睡覺,從來不哭也不鬧。小小的年紀,本該是一個不諳世事活潑快樂的幼女,卻總是坐在門檻上用小肉手托著下巴看著天空走神。
那雙清澈的眼睛總是裝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憂愁。
她眺望著遠方,好像在眺望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
好在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在被確定沒有修仙靈根下放回凡間後,孤苦無依的境地不僅沒有讓她陷入更愁的思緒,反而讓她重新找回了對生活的熱情。修仙生活總歸離她曾經的世界太遠,讓她始終無法融入其中。
而凡間給了她二次生命。她喜歡當凡人,喜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生活,喜歡凡塵的嫋嫋炊煙,喜歡紅塵煙火氣。
起初隻有一個破敗荒涼的小院子和一個一下雨就漏雨的小茅屋,她一點也不嫌棄,反而鬥誌滿滿。小小的身體扛著比她還長的鋤頭,開墾種地,築牆修房,於是一日一日過去,院子裏有了花,有了草,有了結滿果子的果樹和下蛋的母雞。
搖搖欲塌的小茅屋一層一層加固,黃泥攪拌草料,糊成擋風保暖的牆壁。清朗天光下,她挽著袖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給屋頂蓋瓦,鼻尖額頭一層晶瑩的汗,臉頰灰撲撲的,眼睛卻比頭頂的太陽還要明亮。
一隻蝴蝶飛過來,停在她未簪花的發髻上,她挑眼往上看,眉梢俏皮地彎起來。
她喜歡揣著滿滿兩兜的瓜子坐在村口的那顆大榕樹下眉飛色舞地聽八卦,喜歡偷偷躲在學堂的窗外偷看那個穿青衫的教書先生講學,喜歡領著隔壁叫小馬的鄰居去偷總仗勢欺人的財主家地裏的大西瓜。
別人問她的名字,她便搖頭晃腦地咬文嚼字:蒼蒼竹林寺,杳杳鍾聲晚,我的名字可有文采了。
她像一道七彩繽紛的光芒,在這個世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痕跡,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被她的熱烈感染,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一個熱烈生動的靈魂,哪怕換了一具軀殼,也依舊能發光發熱。
看到了他們的每一次見麵,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和他經曆的所有畫麵。
他和死氣沉沉的魔殿一樣,被她的染色,被她照亮,被她種下招搖盛放的花。那些他以為是仙門幻術的畫麵原來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隻是被他忘了。
她被她深愛的世界遺忘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濃墨重彩的生活痕跡從此與她無關。
在即將離開的前一刻,她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俯身來親吻他的?
當他們再見時,她又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在他想要殺她的手中流淚的?
他不知道,他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
陣法被毀,高台和來不及撤離的遲竺都被炸成了碎片,空曠的廣場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塵土飛揚,漫天風沙,有個殘破的身影披頭散發跪在深坑之中,他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空洞的雙眼滾下兩行血淚,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烏紅的鮮血中,裹著一隻死去的毒蠱。
他終於想起了一切。
天地間靈氣平息,停止了流失。
仙門眾人短暫地鬆了一口氣,又繼續打起精神麵對即將發狂的魔頭。他們知道這是一場死戰,哪怕戰到最後一個人,今日也必須和魔頭徹底了斷。
半空之中兩道身影終於掙脫桎梏,跌跌撞撞地撲向陣法的位置。身後傳來一眾驚呼,想要阻止,卻不敢靠近跪在深坑中的百裏貅。
薑疏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杳杳!杳杳你在哪?!”
晏長舟雙手發狠地去扒碎石廢墟,可除了石頭,什麽也沒有。
百裏貅緩緩抬頭,三千孽氣開始匯集,在他身後熊熊燃燒,化作一條凶猛惡龍,緩緩凝視在場所有的人。
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拱了拱他的手。百裏貅低下頭,看見小小的罐罐眼中流著淚,叼著那隻繡著草長鶯飛的乾坤罐,正用溫熱的腦袋拱他的手,像它的主人一樣溫柔。
——百裏貅。
她好像在他麵前,擔憂又不忍責備:不要再殺人了呀。
看見魔頭緩緩站起身,仙門中人頓時如臨大敵,承擎劍尊膽戰心驚:“長舟!快回來!”
可下一刻,他身後那頭仿若要將所有人都吞噬殆盡的惡龍突然消失了。百裏貅抱著小隻雲川獸,垂著眼眸,眼皮上一點血跡,很慢地說:“我與仙門之仇今日徹底了斷,除去九華宮,其他仙域盡數歸還,從今以後,不殺、不侵、不犯。”
風卷起塵土在空中飛揚,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看著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可百裏貅說完這句話,真的抱著雲川獸轉身離開了。
染血的衣擺拖過遍地塵灰,他走得很慢,斜陽將他黯然的影子拉得很長,像這世上一抹孤魂,不知去處,沒有歸途。
仙門有人不敢相信,企圖有所動作,被承擎劍尊攔住。他凝重地看著那道背影,沉聲道:“就此為止吧,再打下去,輸的是我們。”
有人道:“魔頭的話怎麽能信!孰知不是他緩兵之計!”
承擎苦笑一聲:“他想殺,何必緩兵。”
方才被孽氣形成的惡龍鎖定時,他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動。那樣強悍的威壓,就是賭上整個仙門,今日也不一定能贏。在場修為高深的修士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意思。
到此為止,已經是對仙門最好的結局。
仙門撤離,剩下的魔將都很茫然。熊青青扛著大錘左看右看,終於是硬著頭皮跟上去:“尊上,我們、我們怎麽辦?”
百裏貅腳步一頓,轉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看得熊青青魂飛魄散,就在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百裏貅突然問他:“你還記得你是怎麽進入魔殿的嗎?”
熊青青戰戰兢兢地回答:“蒙尊上賞識,被尊上欽點為魔衛隊的首領。”
百裏貅搖搖頭:“不是,是她把你帶進來的。”
熊青青一臉茫然:“她?誰?”
百裏貅看他的眼神讓熊青青冷汗涔涔,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麽。
所幸百裏貅什麽也沒做,他繼續朝前走去:“帶著他們回魔界去吧。你是她的朋友,今後魔界一切事宜都交給你處理。”
突然升職的熊青青愣在原地:“我?那、尊上你去哪啊?”
百裏貅沒有回答他。
他隻是慢慢走著,像走向死亡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