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皇宮之中依然燈火通明,  養心殿裏的朱焰天子剛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有些疲憊地伸手揉了揉額角，合上了手裏的卷宗。
    大殿裏安靜的落針可聞，所有宮人都被屏退在外，在接受禦魔司與白虎衛密報之時天子通常都會這麽做,  隻是這一次沉思的時間格外久了些,  一回神她已經獨自在大殿裏呆了一晚上了。
    她自幼性子沉穩,  習慣像這樣在空無一人的環境中思考，世人都當她喜靜，但朱璟嵐知道自己其實更喜歡熱鬧的，充滿人氣的地方，比如夜生活剛開始的京江城街道,  百日宴時人山人海的朱焰台廣場，還有總是咋呼呼圍著她轉的煌龍小族長。
    在這樣的地方,  跟這樣的對象相處，會讓她感到充實,  並從中獲得力量。
    先帝為她取名璟嵐,  是為山嵐語山,  期望她能帶領玖斕掀起新的狂風暴雨，重回昔日輝煌,  但朱璟嵐更希望自己能成為替玖斕遮擋風雨之人，讓百姓們得以在狂瀾之中安居樂業，就像那位支撐著玖斕走過第二次大荒蕪現象的朱焰天子一樣。
    她是一位從人民與守護之物中汲取動力與信仰的仁君,  雖以嵐為名，骨子裏卻是和風細雨，心襟寬闊，足以容納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
    將卷宗放回了案台上那一堆待處理的小山上，朱焰天子起身走向了窗台，背負雙手望向窗外靜謐的月色，妖冶的紫月懸掛在夜幕的一角，月輝傾灑而下，讓宮殿的琉璃瓦仿佛籠上了一層薄紗，泛著星星點點的微光，如夢似幻。
    大殿裏的燈火忽然晃了一晃，天子察覺到有人出現在了殿中，整個皇宮中無需通報就能進她主殿的人可不多，而其中真正會不分場合使用此特權的人隻有一個。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人是誰，靜待了片刻之後見對方沒有動靜，天子轉過身，看向了半跪在大殿中的煌龍少年。
    “星燁？”
    小煌龍的狀態有點奇怪，換做往常他早就高高興興地黏過來，事無巨細地跟天子分享今天的見聞了。
    年輕的煌龍首領沉默不言，半跪在原地低垂著頭，滑落的黑發擋住了他的眼睛，讓天子無法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龍星燁的心情的確很複雜，那頭不知名煌龍的經曆始終困擾著他，從文殊院出來後他反複回想到現在，愈發感到心驚膽戰。
    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煌龍一族與青龍守護之間的關係，而那頭煌龍的遭遇明晃晃地暗示了一種他此前根本不敢想的可能性——青龍守護自玖斕建國以來從未背棄過天子，是因為煌龍一族對星淵大帝的後裔始終忠誠如一，還是說那些產生過齷齪與不忠之念的族人，為了傳承的純淨都已經被「湮滅」了？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龍星燁不寒而栗，也令他感到惶恐無措，盡管理智告訴他不可能，身為族長的靈火能夠感應全族的存在，如果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有煌龍消逝，他的傳承一定會察覺到。
    但懷疑的種子一旦萌芽，落地即見風而漲，龍星燁無法承受這樣輾轉的自我煎熬，最終還是來到了天子的大殿，沉默地向他的王屈膝跪下。
    這世間唯有朱焰天子能讓煌龍族長低下他高傲的頭顱，龍星燁心中忐忑不安，垂著目光不敢去看那個站在窗前的秀麗身影，他甚至在想對青龍守護產生動搖的自己是否也會被視為不忠之臣而對族群的傳承產生影響，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大概也會做出與那頭煌龍一樣的選擇，杜絕讓自己變成青龍守護中的阻礙。
    隻是心下仿徨之際，他依然會本能地來到朱焰天子身邊尋求方向，哪怕這是令他煩惱的本源。
    “陛下……”煌龍少年抬起頭，聲音裏帶著不易覺察的顫音，那雙微微泛紅的龍瞳落在朱璟嵐眼裏，驀地就讓她心軟了下來。
    成年繼位之後龍星燁迫切想要成為一位成熟的煌龍首領，即使逞強也不願意在她麵前顯露出軟弱的一麵，他必定是遇到了內心極其煎熬的事情，才會慌不擇路地撞到她這裏。
    回想起早先禦魔司送來的報告，不難猜出煌龍少年為何而心憂，朱焰天子輕歎了一聲，緩步走到了龍星燁的跟前，彎腰向他伸出了手。
    煌龍少年微微一怔，握住天子的手，懵裏懵懂地被她拉了起來。
    “雖不知卿為何故而憂，但卿的時間還很長，而這正是令煌龍一族強大的秘寶。”朱焰天子溫柔地微笑道，拉起龍星燁後也沒有鬆開他的手，“卿生來就擁有睥睨天下的力量，然唯有時間才能淬煉出強大的靈魂，令卿找到前行的方向。”
    她的聲音頓了頓，“在此途中，對未來感到迷茫，對信仰之物產生疑問也沒有關係，卿有足夠的時間去求證與思考，最終找到屬於自己的大道，再用餘生走下去——那也是卿將帶給玖斕與未來天子的前行之路。”
    龍星燁怔怔地望著她，眼眶紅的愈發厲害，他感覺到天子的手心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溫和的聲音回蕩在煌龍少年的耳畔，“所以，不用為此心急。”
    她的聲音似有魔力，握著他的手溫暖而柔軟，朱璟嵐已經不再年輕，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難以忽視的細紋，但在煌龍少年眼中她依然是唯一耀眼的天光，龍星燁隻覺得心中一鬆，仿佛肩頭的重擔都被人卸了開去。
    年輕的煌龍首領自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屬於獸類的嗚咽，再也控製不住情緒，一頭紮進天子的懷中，用力抱住了她的腰。未來的路是什麽樣他不知道，但眼下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想要保護璟嵐陛下，將身心擁有的一切都獻與她。
    那頭煌龍的故事中真正令他無法釋懷的，其實是天子最終的選擇與遺忘，但璟嵐陛下絕不會這麽做，她不需要依靠誰就能將玖斕治理得井井有條，反倒是他一直放不下作為煌龍首領的自尊，非要把自己提前放在引導者的位置上。
    依賴璟嵐陛下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倒不如說能夠在剛剛繼位，尚且懵懂之際遇到一位成熟嫻靜的朱焰天子是多麽幸運，他要與他自幼認定的王一起尋找前行的方向，如此，才會找到他想要帶給玖斕的未來。
    朱璟嵐環抱住不及自己高的煌龍少年，眼中漫上一抹笑意，抬手揉了揉他額頂因為情緒波動而冒出來的龍角。
    在龍星燁還是條小奶龍時他最喜歡會像這樣抱著自己撒嬌，每每去煌龍一族領地探望的時候都黏在她身上不肯下來，後來到了皇宮卻死活不願在她麵前示弱了，總是規規矩矩地保持著君臣之禮的距離，到是讓她時常懷念起過去的親密無間。
    成長的壓力會促使他前進，卻也容易令他行往看似捷徑的歧途，朱璟嵐並不希望她的煌龍太過急躁，她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教育引導他，而當她百年之後，龍星燁必定會成為優秀的青龍守護，輔佐新的天子，將她對玖斕的愛延續下去。
    就像托生的靈火匯聚成煌龍一族的傳承，她與龍星燁最終也會成為玖斕朱焰天子與守護煌龍世代傳承中的一環，護佑玖斕繁榮長存。
    -
    與此同時，東澤郡曦風城外，巨大樹塔封印。
    露奈亞娜在鋼鐵的禦座上睜開了眼睛，她的意識還翻騰在屬於奧茲尼格斯的記憶裏，好半天那雙墨綠的眼瞳才有了焦距，愣怔地望向禦座前方湧動著猩紅岩漿的滾燙核心。
    她在那場長夢中看到了屬於混沌魔龍的「一生」，作為生命的軌跡而言，那實在是過於短暫而虛無的時光，空長了千年的歲月，記憶與情感卻始終停留在誕生後的瞬間。
    腦海中似乎還回蕩著煌龍消逝前的低語，他的意識在深重的痛苦中逐漸消散，彌留之際的念想卻成為了奧茲尼格斯誕生之時聽到的第一個聲音。
    他在生命最初聽到的不是母親溫柔的低語，而是帶著解脫與釋然的苦笑。
    “人類死去之後，靈火都會前往約克索長河吧？”
    “這樣的話也不錯……不用在族群中托生，我會先去那裏等你的。”
    “再見麵的時候，一定已經變成優秀的朱焰天子了。”
    “……稍微，有點期待呢。”
    煌龍在那些微的念想中結束了他的一生，而奧茲尼格斯繼承了他的記憶，融合了他的血肉，帶著從痛苦中剝離而出的仇恨來到了世上。
    他並不是煌龍的延續，而是一個全新獨立的，誕生自他人意識中的靈魂。不同於先天降生，在父母親眷又或者族群社會中懵懂長大的普通生靈，他一出生就有了他人的學識與記憶，隻需要在辨別自我上多費些時間而已。
    奧茲尼格斯的仇恨其實更多源於對記憶中的煌龍怒其不爭，煌龍盲目的奉獻與軟弱可欺的愛令他怒不可遏，他厭惡給了他初生記憶的煌龍，更加怨恨導致了這一切，讓煌龍淒慘死去的朱焰天子與玖斕，還有那枉顧天倫的萬惡研究所。
    想要完成實驗得到最強的星融源兵器？那他偏要將研究所的成果全數摧毀。
    想要拯救玖斕保護朱焰天子？那他偏要將玖斕的城市一座座焚盡，要那裝模作樣的天子死在他的爪下！
    毫無道理的仇恨，但那是卻是奧茲尼格斯在那段初生記憶之外唯一擁有的，屬於自我的「真實」。
    他從生命的源頭中得到的是焚天的仇恨與摧毀一切的快意，這便是混沌魔龍的由來。
    露奈亞娜長吐了一口氣，揉了揉脹痛的眉心，那裏隱隱浮現出一組血紅的魔法紋飾，是她與奧茲尼格斯的伴生契約成功完成的證明。
    她站起身緩步走下禦座，來到猩紅核心前站定，黑發玄衣的魔龍人形就站在核心的對麵，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到來，奧茲尼格斯霍然睜開了雙眼，與核心同樣血紅的龍瞳失去焦距，隔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恢複，帶著一絲探究的興味看向了核心對麵的白發少女。
    他的額頂也有一組血紅的魔法紋飾隱隱閃過，契約的作用是相互的，露奈亞娜在一場長夢中經曆了奧茲尼格斯的「一生」，而奧茲尼格斯也在剛才的夢境中看到了露奈亞娜的「記憶」。
    魔龍的心情似乎非常愉悅，血紅的龍瞳隱隱燃燒著，落在那個沉靜的白發少女身上。
    “原來晨曦女神是這樣的存在……雖說我對幾萬年前的曆史沒什麽興趣，就算這些事都真實發生過，於我們而言也隻是虛無的過去。”奧茲尼格斯輕笑了一聲，語調驀地高揚，“難怪我會被你吸引，原來這世間還有與我一樣的存在，我是自盲目的愛意與忠誠中誕生的怨恨，而你卻是從絕望與懊悔中誕生的——”
    “噓。”露奈亞娜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不想聽到那個詞。”
    不想聽就算了，奧茲尼格斯聳了聳肩，如她所願那般噤聲了，他現在的心情非常好，也有閑心配合契約者偶爾任性的小要求。他雙手攏在身後，繞過露奈亞娜踱到了禦座之下，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這期間那身玄衣長袍時不時地變幻為龍鱗，奧茲尼格斯的人形看上去也不太穩定，身上東一塊西一塊在人類皮膚與龍鱗之間切換，那對張揚的龍角也時不時地消失重現，整個人好像被銘文程序腐蝕的全息投影，存續狀態不斷產生波動。
    露奈亞娜微微皺眉，向奧茲尼格斯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現在他們的靈魂之焰相連，對彼此來說都是生死攸關的同伴，自然會關心對方身上的異常。
    “沒什麽，契約鞏固了我的靈火，算起來也快到那時候了。”奧茲尼格斯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真龍族的換鱗期。”
    在露奈亞娜的認知中那可不是能夠輕鬆度過的階段，白發的少女凝神看向了自己的契約獸，“真的不需要幫忙？”
    “有純白靈火等級的魂契在，區區換鱗期有何可擔憂的。”禦座上的魔龍勾起唇角，左臉在蒼白的皮膚與幽黑的龍鱗之間變幻，愈發襯得他的笑容陰森詭秘，“比起這個，你明知道我更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我的仇恨毫無理由，對玖斕的報複也沒有意義，但如果是你的話——”
    魔龍向著自己的契約者張開了雙臂，血紅的龍瞳中隱隱閃爍著瘋狂，“你一定能理解我想要這麽做的原因，對嗎，露娜？”
    “抓住那唯一的「真實」是也是囚籠，這是我們必須要完成的宿命，即使燃盡靈火也要得到的救贖！”
    露奈亞娜墨綠的眼瞳望著禦座上幾欲咆哮的魔龍，在身後核心噴湧而出的熱意中閉上了眼睛。
    她是世間唯一能理解奧茲尼格斯之人，就如她自己也正走在這條追尋「真實」的路上。
    “我知道了。”感受到體內蓬勃的龍魂，白發的少女睜開眼睛，握緊手中的黑鐵長刀，也回以契約獸一個勾唇的微笑。
    “那就準備大鬧一場吧，奧茲。”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龍龍們的人形我都好喜歡ww是理想型！（被學士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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