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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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晚意沒能從宋婆子口中得到任何她想象中的傳奇往事和隱藏身世,宋婆子也不是什麽隱世高手,但不是話本故事裏的傳奇,不代表她就不是個傳奇。
    事實上,整個施家都頗具“傳奇”色彩。
    施家在前朝時候,就是普通的鄉紳,不知名的祖宗冒了青煙,攀了門高親,家裏的女兒嫁進當時並州一個小世家。
    誰曾想,那女兒夫君的官兒越走越高,兒子呢,野心更大,亂世中摻了一腳,直接給王朝改了自家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施家氣場有些玄乎,施家主人和幾個老仆眼瞅著姑爺家風風雨雨,他們莫名奇妙就水漲船高,成了太後的娘家,開國皇帝的母族,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現下施家奴仆成群,但幾個老仆還老當益壯,在施家的地位不同尋常。
    宋婆子跟了施晚意,還有個笑眯眯的王婆子,跟了施晚意舞刀弄槍的長姐施春濃。
    這不是施家老爺老夫人做主的,他們養孩子跟鬧著玩兒一樣,所以是兩個婆子自個兒選的。
    宋婆子貧農出身,自小被賣到施家,那時候施家還沒有多風光,仆人也沒幾個,啥活計都得幹。
    對於施晚意的追問,宋婆子實事求是地回答:“常做活的人,力氣自然大,不過手上留下繭子不好看,您生來尊貴,不必練那些個無用的。”
    他們一行人跟著酒樓裏的夥計走進二樓雅間,施晚意抓著宋婆子的手,裏外翻看。
    宋婆子由著自家娘子一雙嫩手扒著她的手摸,道:“原先虎口、指腹、掌心都有,老奴們擔心手糙刮壞緞子禍害東西,也怕傷到小郎君和娘子們,想了好些法子弄掉了。”
    隔壁,薑嶼一聽到說話聲,便看向莊含。
    這個時辰,酒樓幾乎沒有閑客,除了他們這間雅間,其餘都空著。
    薑嶼白玉似的臉上,一片冷然,顯然不喜他擅作主張。
    但他並未言語。
    而施晚意越沒什麽越想有什麽,她沒有因為宋婆子的話便打消“悄悄變強壯,驚豔所有人”的念頭,且她很樂觀,自認為已經胖了一點,變壯肯定是指日可待。
    他們要等點心和馬車,施晚意也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從這個角度看這大鄴的都城一隅。
    窗外洋洋灑灑的大雪,掩蓋住飽經滄桑的舊牆樓。
    施晚意想著麵前的窗欞有可能送走她好幾代,忽然忍俊不禁。
    宋婆子站在她身後,覷著窗下行人,道:“前幾年,薑家那位郎君任金吾衛將軍,雷厲風行,很是整頓了一番京中治安,如今看著可比陛下剛進京時,太平多了。”
    施晚意仔細回憶,沒什麽印象,便問道:“哪個?”
    殊不知薑嶼本人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深知偷聽之舉不甚君子依舊光明正大地立在窗後,而他的幕僚友人笑得意味深長。
    宋婆子則是又想到一事,一頓,補充道:“您收藏的那幅畫像上的薑玉郎,就是這位將軍的親兄長。”
    施晚意和薑嶼皆因為“薑玉郎”這個人一怔,莊含也收斂了笑。
    施晚意對畫像有濾鏡,因而對薑家也產生了幾分濾鏡,不免疑惑:“不是文人嗎?”
    宋婆子回道:“世家子出身,當然是允文允武。”
    “倒也是。”
    施晚意並不多在意,轉頭對宋婆子道:“嬤嬤,這雪連綿數日,那些貧苦的百姓估摸著難熬冬,派人去城南瞧瞧,送些修房子的木頭磚瓦吧。”
    他們回京的一路,施晚意常這麽撒錢,宋婆子先是答應下來,隨後才道:“您送這些,有些人家恐怕轉手就要賣掉。”
    施晚意無所謂,“賣掉就賣掉,說明於他們來說,更要緊的不是房子,能緩一時之急也好。”
    宋婆子建議:“您有善心,也可多置辦些地,屆時租子低些,亦或是收攏些佃戶照拂,不說賺,好歹能留下些東西。”
    百姓過得艱難便會賣地,土地通常都是流入世家豪族手中。
    施晚意扶著窗框,青蔥似的手指在涼風中白的泛青,腳在襦裙下一晃一晃,缺心眼兒一樣,笑道:“又算不得什麽好事兒,旁人皆買,我也不買,再說,我手裏的錢,夠敗好久呢。”
    一旁,薑嶼驟然聽到已故兄長的名頭而垂下的唇角,因為她這一句話,又浮起笑意,眼中也泛起星星碎碎的光。
    片刻後,他抽走叉杆,輕輕闔上了窗。
    施晚意聽到動靜,好奇地探頭向右一瞥,隻瞧見了緊閉的窗子,便以為是風敲打窗欞的聲音。
    待晚些,陸家的馬車回來,她們便帶著點心離開酒樓,一路往南行。
    酒樓雅間裏,薑嶼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著溫熱的茶杯,一言不發。
    莊含即便已經打算好要悄悄打聽一下陸家的娘子,此時此刻,卻隻問道:“大雪封城,將軍要去哪座寺廟齋戒?”
    “神峪寺。”聲音清越,入耳難忘。
    而都城中不少寺廟,神峪寺坐落於崇仁坊,與薑家府邸一街之隔,與施家府邸,僅一牆之隔。
    東市出去,打道往回走些距離,便是崇仁坊。
    他們來時稍繞了點路,此時一到南坊門,便有一個仆人驚喜地迎上來,“二娘子,您到了!”
    施晚意掀開簾子,衝仆人含笑點頭。
    仆人喜氣洋洋地領著他們奔回施家,施家人早早就在等候,連施晚意忙碌的兄長施華亭和外嫁的長姐施春濃都在。
    施春濃甚至帶著施家兩個小子迎出了府。
    施春濃濃眉大眼,身量也高,穿著一身勁裝,頗為英氣。
    施羽和弟弟施翊則是一高一矮站在她身後,尚還青澀,卻都是好模樣。
    似乎雪也偏愛施家人,原本如柳絮一般的大雪都柔和了幾分,緩慢地、打著旋兒飄落在他們身上。
    施晚意原還有些生疏感,真瞧見姐姐,不由自主地隔著馬車窗,喊了聲“阿姐”。
    馬車停下,車門打開,施晚意立即便躬身鑽出去。
    剛見著天兒,還未直起身子,整個人便騰空而起,然後從被人掐著腋下,變成摟腰抱在懷裏。
    腳不能沾地的施晚意:“……”個矮沒尊嚴嗎?
    最後一絲生疏也沒有了,這一刻隻有羞憤。
    抱她的人是施春濃,抱不說,還掄了一圈兒,又掂了掂,方才激動道:“二妹,你胖了!”
    施晚意暈抱,緩了緩神兒,無奈道:“阿姐,先放我下來。”
    施春濃放下她,轉而牽著她的手,大步往門裏走,“爹娘、兄嫂都在正堂等你,我們進去。”
    施晚意緊緊握著姐姐不同於她、有些許粗糙的手,不得不疾步才能跟上她。
    完全被姑姑們忽視的兄弟倆對視一眼,抬步跟上。
    施家的宅子是陛下所賜,前朝乃是王府,頗為廣闊。
    粗枝大葉的施春濃擔心施晚意凍著,非讓她乘上小轎,就這樣,他們從正門走到儀門,又走進正堂,也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小轎停下,轎簾掀開,施春濃拉著施晚意快步走進正堂。
    施晚意教熱氣熏得周身一暖,都沒顧得上看,就又被人抱了個滿懷。
    這個懷抱香軟,抱她的人……哭聲婉轉。
    施老夫人抱緊施晚意不撒手,還不斷地輕錘她的背,“你怎麽這麽狠心呐~這一走就是好幾年……”
    “你就為了那麽個人,這不是剜娘的心嗎~”
    施晚意趴在她懷裏動彈不得,背上又一下一下地挨著錘,“……”
    不是她沒有溫情,實在是承受太多。
    施老夫人調一轉,又開始哭喊:“我苦命的女兒啊~”
    施老爺圍著她們母女打轉,急道:“你快鬆開,讓我瞧瞧二娘。”
    施老夫人不理,兀自抱著施晚意哭。
    施家好幾代的氣運,湊不出幾個好腦子。
    施家長子施華亭站在不遠處,看似穩重地勸說:“母親,二娘喘不過氣了,鬆開些。”
    施家長媳齊箏滿腹無語,更端莊可靠地上前,勸慰:“母親,二娘回京了,日後定能常見,您啊,開懷些才是。”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到了施老夫人,她瞬間哭聲一收,鬆開了施晚意,拉著她邊走邊說:“走,去你屋裏說話。”
    施晚意到施家這麽一會兒功夫,要麽就是在人懷裏,要麽就是被拉著走,別的全顧不上。
    但老人家的心情,她也能理解,順著母親走,也不忘對父親見禮,衝兄嫂頷首問好。
    而施老夫人不停歇地拉著她穿過遊廊,走進施晚意閨中住的院子。
    院子裏雪掃的極幹淨,原身的閨房從裏到外全都換了新,沒有一樣不是好物件兒,桌上還擺滿了原身愛吃的點心果脯,與陸家東院敷衍的收拾極為不同。
    至親的人總是如此,知道孩子要回家,早早等著,早早備好一切……
    原身就是在這樣的家裏度過了一段美好的少女時期……
    二十三歲的施晚意,站在門口,溫柔的目光望過去,都是長輩的思念,以及“她”豆蔻年華的影子。
    清脆的聲音打斷施晚意的回憶,她一回身,門內並無施老夫人,門緊緊合著。
    門外,施老夫人放下鎖,收好鑰匙,衝著門內喊:“你就在娘家待著,不準再回陸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