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遠歸客)

字數:5438   加入書籤

A+A-




    天啟八年,亦是大鄴建國第八年,王朝正在建立新的秩序。
    都城承襲前朝舊都,百餘坊市似棋盤,又似菜畦,條條塊塊,羅列分明整齊。
    而以皇城為中心,左右皆為權貴府邸,越靠近皇城,越是貴重。其中又以皇城東、南更顯貴。
    金城坊居皇城西,吏部侍郎陸家又坐落在金城坊西門之北,可略見其地位。
    半年來,陸家因著府中出息的嫡長子陸仁於任上病逝,府裏諸人悲難自抑,門前冷清了許多。
    然今日門房卻頻繁向街上張望,隻可惜正是仲冬時節,煙雪濛濛,整個京城如同被薄紗拂麵,瞧不真切。
    及至日將沉,茫茫風雪中才終於出現馬車的輪廓,漸行漸清晰。
    陸家門房仔細瞧清楚,立即回頭喊,“快去稟報,大夫人回來了!”
    有人忙著去稟報,有人忙著敞開大門,這功夫,打頭那輛寬大馬車已經穩當當地停在陸府正門前。
    馬車上,一隻白皙纖細的手抓住厚實的簾子,剛要扯開,又停下,鬆開手改為輕輕挑開簾子。
    隨後,陸家長子的遺孀,施晚意透過車窗縫隙,瞧向陸府的門匾——
    這就是“她”的夫家了,倒比記憶中新上幾分,應是沒少花錢裝點門麵……
    如是想,施晚意的視線右移,落在不遠那無匾的小門上。
    這兒倒是與從前一般無二。
    施晚意收回視線,看到那為首的年輕婦人,微頓。
    記憶中,這婦人應是陸家庶出二郎的夫人,祝婉君。
    祝婉君披著厚重的鬥篷,腹部依舊隆起明顯,看起來起碼有六七月大。
    她身邊兩個丫鬟扶著她,身後也跟著兩個丫鬟不錯眼地盯著,顯見這風雪天行走在外,極為緊張。
    祝婉君自然也瞧見了馬車窗上露出的小半張不甚清晰的臉,但她身子重,再急也快不起來,隻得早早展開一個熱絡的笑容,一到近前便略顯艱難地彎腰行禮,“可算是等到大嫂回來了,母親她們都在堂屋裏盼著大嫂呢!”
    她說話間,後一輛馬車上跳下一少年郎,名為施羽,是施家長孫,施晚意的親侄子。
    雖是天兒不好,但施羽見陸家隻讓她一個孕婦出現,甚至連親表妹都沒來迎一迎多年未歸的母親,眼中閃過一絲不滿。
    於是他幾個大步,走到姑姑的馬車側方,搶先道:“姑姑,外頭冷,您先莫急著下,侄兒有幾句話與姑姑說。”
    祝婉君一聽,止了到嘴邊關於“陸家其他人為何沒來迎”的解釋,駐足在原地,麵上笑容不變,安靜地等他們說完話。
    寒風侵肌,隻一條縫隙,吹進來些風雪,施晚意的臉和手指便已冰涼僵硬。
    何況祝婉君一個孕婦……
    就算陸家仍然如記憶裏一般輕慢她,倒也沒必要為難一個孕婦。
    所以施晚意將簾子挑開了些,開口道:“二弟妹……”
    聲音一出,饒是施晚意這半年已經接受她從一個大鵬展翅的東北純血穿成小鳥依人的古代軟妹,還是教自個兒的聲音軟到。
    若是她從前的樣子,見到原身這般嬌滴滴的姑娘,定然是覺得甜極了,看著都忍不住嘴角上揚。
    不過現下嬌滴滴換成她本人……
    施晚意隻希望她能保持的久一點,權當是自得其樂,過把溫柔如水的癮。
    施晚意回神,見祝婉君滿目疑惑,微微清了清嗓子,刻意壓低聲音,勉強從嬌軟變成溫軟,“二弟妹身子重,得多注意些,先回去吧。”
    “這……母親還在等著……”祝婉君不挪腳,輕蹙一下眉頭,故意扶著肚子,善解人意道,“我無妨,我等等大嫂便是。”
    施晚意靜靜地看著她,片刻後,更“善解人意”道:“那你就等著吧。”
    祝婉君倏地抬頭,懷疑耳朵聽到的內容。
    施晚意話說到了,回不回就是祝婉君自個兒的事兒了。
    而既然陸家還當她是原身那個麵團兒性子,以為任誰都可以隨意捏扁揉圓,一點兒體麵不給,施晚意便也不急著去拜見,手完全探出車窗,輕輕擺了擺,言簡意賅地吩咐:“安置東西回東院兒。”
    說完,便放下簾子。
    陪嫁宋婆子從後頭麵無表情地走過來,衝祝婉君行了個死板的禮,就轉身叫人去敲開東院門——正是方才施晚意看的小門。
    門後是個狹長的小四進院子,當初買回來並沒有封死門,正好供東院的人出入。
    原身和陸仁成婚後便住在這兒,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後來原身隨陸仁外放的幾年,她的親生女兒和陸仁的白月光母子都住在正院,東院則是空置著。
    而祝婉君見施晚意的隨從和護衛吃力地一大箱一大箱往東院搬,並不入正門,顧不上想方才的事兒,向前走了兩步,幹笑道:“大嫂,不急著安置,且有下頭人呢,先進去暖暖吧。”
    一頓,又再次提醒:“母親還等著呢。”
    她似乎在暗示什麽,施羽似笑非笑。
    當初他和陸家人結伴出京奔喪,陸家就想要帶回陸仁在外積攢的財物,他得病中的姑姑授意,直接將人撅了回去,所以陸家人隻能扶靈空手離開。
    如今不可能不惦記。
    施羽可不想柔弱的姑姑被陸家人欺負個沒完,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再一次打斷,衝施晚意拱手道:“姑姑,侄兒知道您重情義,可祖父、祖母和父親再三囑咐我,定要勸您,不要在陸家蹉跎。”
    “姑姑,隻要您鬆口,施家無論如何都會接您回去。”
    此言一出,祝婉君和陸家的下人們皆是一驚,再沒心思關心那些箱籠,全都緊張地盯著馬車。
    馬車裏,施晚意看不到眾人的視線,隻垂眼看著她細細的腕子。
    這半年她也了解了些事。
    由於頭些年戰亂,人口大減,大鄴支持寡婦改嫁。
    與此同時,女子從亂世時命如草芥、艱難求生漸漸轉為“安穩”於內宅中擔生育、管家大任。
    孰好孰壞,在這樣的時代,施晚意無法評判,總歸她們是身不由己。
    而寡婦歸宗改嫁,越是高門,越是牽扯頗多,實際沒有那麽容易。
    單從她家的事來說,施家門楣是高些,就算她此時能回去,寡居在娘家是其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其二,將來肯定免不了會有別的麻煩。
    還不如暫時留在相對熟悉的陸家。
    陸家複雜是複雜了些,可這“升官發財死老公”的快樂,遠勝於麻煩。
    左右有娘家在背後支持,再不濟還能走人,屬實是進可攻退可守。
    正好也教陸家知道知道,什麽叫“請神容易送神難”。
    施晚意嘴角上揚,對婢女道:“下車。”
    馬車門從裏推開,眾人的目光隨之轉過去。
    兩個婢女先下了馬車,隨後,施晚意微低著身子踏出馬車廂。
    喪夫新寡,她頭上極為素淨,隻簡單地綰了個圓髻,在一側簪了兩根銀簪子,臉頰兩旁垂下兩捋發絲,風來,便搖曳生姿。
    她身上披著純白無垢的狐毛鬥篷,蓬鬆的白色毛兜帽顯得她的臉極小,行走間鬥篷下擺處露出一截月白襦裙,幾乎與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祝婉君瞧著她,眼神閃了閃,有些意外,忍不住仔細打量許久未見的長嫂。
    與想象中的蒼白落寞不同,施晚意竟然氣色頗好,下巴也較幾年前圓潤了些,瞧著總覺著跟從前總是楚楚可憐、多愁善感的模樣有些不同。
    再一晃眼,和記憶裏的臉重合,眉眼還是那個眉眼,似乎又沒變。
    馬車旁,兩個婢女一人伸出一隻手,要扶著主子下來。
    施晚意沒有拒絕,在兩人的攙扶,步伐輕盈地踩著腳踏走下來,踩在酥軟的雪上,徑直轉向施羽。
    “姑姑……”施羽麵露期待。
    他已經勸了幾次,滿心希望這一次陸家的怠慢能讓姑姑回心轉意。
    施晚意抬手,本欲拍拍侄子的肩,但手方一抬起,瞧著麵前十五歲就比她高將近一個頭的侄子,瞬間預見到這個動作略顯滑稽。
    “……”手若無其事地改道,落在施羽的手臂上,“我自有打算,你隨我在外半年,又奔波多日,早些回去拜見長輩吧。”
    祝婉君聞言,不禁鬆了口氣。
    “不必多言。”
    施晚意輕聲道:“回吧,替我與你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說,我這幾日安頓好便回去拜見。”
    施羽不想放棄,卻也沒辦法,隻得答應。
    施晚意拍了拍他的手臂,瞥一眼麻利搬抬的眾人,便抬步走向陸家門,走到祝婉君身旁時,駐足,淺笑道:“二弟妹,可是等久了?與我一道進去吧。”
    祝婉君:“……”
    話是關心的話,可聽在耳裏,總有些不對味兒。
    可祝婉君跟在她身後,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位長嫂無害的臉,又覺得許是她的錯覺。
    任是什麽人,幾年未見,總歸是要有些變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