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盛英祺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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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英祺的嚐試一直沒有成功。
    這段日子, 他試著搶過那具身體,可每每都是從活著的自己身上穿過去。也許他該去找那個天師,天師能讓曾經鬼魂的秦明珠現身, 一定有辦法幫他將身體奪過來。
    但自從他見到秦明珠開始,就不能離開秦明珠。
    確切說, 他可以待在這間房子,也可以跟著秦明珠出去。如果想去沒有秦明珠生活過的地方, 做不到。
    有無形的繩子綁著他。
    這一日,秦明珠和活著的盛英祺久違地一同吃飯。
    兩個活人在飯桌上吃飯, 房子都是靜的,秦明珠大概不喜歡這種過分安靜, 試圖挑起話題,談了一下他工作室的事,說他工作室有個員工最近要結婚, 想邀請他去參加婚禮。
    “嗯。”活著的盛英祺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秦明珠頓了一下,“老公,你那天有空嗎?要不陪我一起去?”
    活著的盛英祺抬眼,如今他事業得意,眉眼都是銳氣。他將手裏的碗筷放下, 像是已經沒了食欲, 喝了口水, 冷淡道:“你手底下的員工結婚, 給個紅包就夠給意思了,沒必要到場。”
    “他在我這裏工作有五六年了, 表現一直挺好的, 就像這次我出差, 他要結婚了, 還跟著我跑外地,而且他誠心邀請我,所以我想……”秦明珠把臉扭開,不再看盛英祺的臉,“你忙的話,我自己去就好。”
    活人盛英祺眉頭皺了皺,他盯著秦明珠,從臉一直盯到隱藏在拖鞋裏的雙足。
    晚餐是秦明珠做的,怕身上沾染油煙味,他還特意換了身衣服。他似乎感覺到枕邊人的打量,目光轉了回來。
    “隨你,你要去就去,我吃好了。”活人盛英祺推開椅子站起來。
    秦明珠唇抿了一下,他沒說話默默吃完飯,洗好碗筷,再收拾經曆了台風天陽光房。收拾到一半,忽然被人喊住。
    “明珠。”
    鬼魂盛英祺察覺到什麽,他想起了一些事,幾乎是撲向活著的自己,“不準說!閉嘴!”
    可無論他怎麽阻攔,怎麽厲聲製止,兩個活人都聽不到他的聲音,感知不到他。鬼魂盛英祺像被困在玻璃杯裏的蚊蟲飛蛾,做著自己徒勞的掙紮。
    “離婚吧。”他聽到自己說,語氣或許有一點不舍,但很少。
    身為當事人的時候,他看不到自己的臉,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語氣,現在他成為旁觀者。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臉上表情,有那麽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更多的是痛快。
    他也再一次重溫了秦明珠的神情,幾秒中變得蒼白的臉,快比月色還白,濃長眼睫不自覺的輕顫,從唇瓣到下巴都在微微發抖。
    鬼魂盛英祺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麽。
    他覺得秦明珠每天打來的電話很煩,每次說來說去都是差不多的話,問他回不回家,什麽時候回家,如果他回,就要跟他說那些雞皮蒜毛的小事。
    秦明珠常年不變的愛好也讓他厭惡,那些該死的花,該死的悼念,他看到那些花就想起晏珈玉這個短命鬼。
    但離婚後,並沒有他想象的痛快。
    他把房子留給了秦明珠,自己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住。新住處住得不舒服,保姆做的飯也不合他胃口,手機開始隻剩工作電話,偶爾父母會打電話過來,但隔幾句話就要提秦明珠。
    一個人躺在床上,開始覺得房子太靜,於是他開始把晚上也排滿工作,跟客戶應酬,喝酒,實在沒有工作了,就呼朋喚友去酒吧。
    他那些朋友聽到他離婚,表情各異,有恭喜他的,有說他怎麽好端端離婚的,還有人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再找一個,更有人直接給他介紹。
    應辰不是別人介紹的,是他在酒吧無意看到的。
    他遙遙看到應辰在舞池裏扭著腰,蠻招眼,跳個舞至少有七八個人要接近他,但無一例外被一把推開。
    盛英祺盯著看了一會,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走了過去,沒兩分鍾要到了聯係方式。第二天開始約會,第三天他送應辰回家,應辰請他上去喝水。
    他也不是什麽傻子,聽懂了暗示的話,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起了秦明珠。想當初他追秦明珠,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秦明珠也從來不邀請他到家裏坐一坐,都是他死皮賴臉要跟上去。
    跟上去後,找機會親親人的臉,抱一抱,做了這些一定要哄,不然秦明珠第二天就有可能不理他,嫌他唐突。
    那天他找了個借口拒絕應辰,約會不溫不火地繼續。轉眼到了應辰生日那天,他讓助理去準備。
    助理跟他那麽多年,挺會來事,包下一家餐廳,按照應辰的生日年齡準備了二十來份禮物。
    就這點東西,把應辰感動得稀裏嘩啦。按道理,他們該在音樂聲中接吻,可看著應辰那張臉,他怎麽也親不下去,腦海裏想的全是秦明珠。
    最後,他退開一步,掩飾般地摸了下應辰的臉,“吃飯吧,不是餓了嗎?”
    應辰沒等到吻,臉上表情明顯不大高興,但很快又說想跟盛英祺合照。
    “我朋友都想知道你長什麽樣子,我們拍張照吧。”
    盛英祺不想答應,可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裏閃過,唇角不由勾起,拒絕的話在舌尖一轉,“好。”
    甚至在應辰驚喜的目光下,把那張合照發在了自己朋友圈。
    他沒有刪秦明珠好友,他知道對方看得到。
    莫名的,陪人過生日的煩膩在發出照片的那瞬煙消雲散了。
    大概十個小時不到的時間,他接到秦明珠手機號碼打來的電話。他故意不接,心想現在知道給他打電話了,離婚後不是過得很瀟灑嗎?一個電話也不找他。
    然後——
    他收到秦明珠的屍體照。
    當時盛英祺正在參加一個酒會,前一秒還在跟旁人說話,後一秒就失態到把旁邊的香檳塔打翻。
    照片上青白的臉直接刺入他的眼簾,他甚而顧不上周遭的動靜,隻不斷地重新放大照片,試圖找出蛛絲馬跡。
    一定是p圖,或者是什麽特效妝。
    秦明珠也太無聊了,拈酸吃醋到玩這種手段。
    可與此同時,他腦海裏產生另一個想法。
    他跟秦明珠結婚這麽多年,怎麽會不清楚秦明珠,秦明珠不會跟他玩這種手段,不屑玩。
    “盛總,您沒事吧?都是我們——”
    盛英祺猛然抬手,打斷酒店經理的話,他接過服務生遞來的毛巾,機械性地擦了擦身上的酒,再給秦明珠的手機號碼回撥過去。
    他要秦明珠接電話,但電話那頭的陌生人說了兩遍。
    秦明珠真的去世了。
    “為什麽?”秦明珠輕聲問。
    活人盛英祺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說:“下周一我會讓人把離婚協議書寄到家裏,你簽好字寄回我公司就好。今晚我不在家裏住了。”
    說完,去書房收拾幾樣東西就走了。
    從他開口提離婚到離開,至少有十分鍾左右的時間,秦明珠始終留在陽光房裏。
    站在玄關的活人盛英祺回頭看了一眼,他看不到陽光房的情況,隻能感覺到靜悄悄的家。
    至於鬼魂盛英祺僵在原地,他看到滴落在花葉上的眼淚。秦明珠哭的時候一點聲都不出,雪白麵龐的眼眶泛起淡淡的紅,像洗了卻又洗不幹淨的紅墨水。
    他鼻尖輕輕一抽,放下手裏的垂枝碧桃,扶著膝蓋站起,脫下手套,用手背輕輕將臉上的淚擦去。
    站起的身體,從肩膀到背脊顫栗不止。
    鬼魂盛英祺張了張嘴,他不知道秦明珠為他哭過,他不知道……
    他死死盯著眼前的人,看著對方紅著眼眶收拾幹淨陽光房,看著對方在床上失眠整夜。
    在秦明珠失眠的時候,鬼魂盛英祺試圖離開這套房子,他要去找自己,找天師,把身體搶過來。
    可他出不去!
    盯著將他困住的門,鬼魂盛英祺好像明白了什麽,他又回到房間,重新守著床上的秦明珠。他盯著秦明珠,恍惚想起第一次遇到秦明珠的那一年。
    秦明珠穿著墨色睡袍,坐在爬滿花、綠植的扶手欄杆上,一身雪白胴體光豔奪目。那時候的他以為自己見的不是活人,若是活人,怎麽會有這樣的姿態神情。
    那年丟進他懷裏的花被他養了七天,七天後花徹底枯萎死掉,被他母親丟掉。他當時還朝他母親發了一通火,說母親不該隨便處理的他的東西。
    母親卻說:“摘下來的花本來養不了多久,況且你又不會養,這花敗成這樣,隻能丟掉了。”
    同他記憶裏一樣,秦明珠不願意簽離婚協議書,但這一次,他是親眼看著秦明珠怎麽逃避的,還看到活的自己打開衣櫃,找到躲起來的秦明珠。
    “為什麽不同意離婚?”
    “為什麽要離婚?”
    “因為沒有激情了,你難道不清楚我們三年沒有做過了嗎?……”一句接一句的誅心之語從他自己口裏吐出。
    活著的盛英祺聽不到到死去的自己的聲音,也感覺到不到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他抓著衣櫃的門把,最後吐出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已經有股味道,就跟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年人一樣。”
    鬼魂盛英祺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想掐住自己的脖子,他厲吼著,瘋狂地想掐自己脖子。他要製止這一切,他不想離婚了,他後悔了,他為什麽原來可以對秦明珠此時的狀態視而不見,為什麽非要在秦明珠身上找回自尊心?
    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嚐試一樣,他掐不到自己,也阻止不了這一切。他隻能當一個無用的旁觀者,看著曾經的自己露出最刻薄的模樣,逼著秦明珠簽下離婚協議書。
    拿到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的活人盛英祺目光在秦明珠臉上停留片刻,此時他又恢複心平氣和,眉眼舒開,“有空吃個散夥飯吧。”
    秦明珠從喉嚨裏咕嚕出一個“嗯”字,他不看盛英祺,隻把簽過字的鋼筆攥在手裏。
    活人盛英祺走了,留下秦明珠和鬼魂盛英祺。
    房子裏又徹底靜下來。
    “明珠。”鬼魂盛英祺輕輕喚秦明珠的名字,“是我錯了。”
    秦明珠當然聽不到他的聲音,他什麽都做不了,像困在蛛網的飛蟲,越掙紮,蛛絲將他纏得更緊。他看到爬行過來的蜘蛛——八條黑茸茸的怪異長腿上頂著一張麵目可憎的人臉,他熟悉的人臉,他以為會是晏珈玉的臉……
    可竟是自己。
    接下來,他跟著秦明珠去醫院做體檢,陪著秦明珠把降血壓藥分裝,再隨著秦明珠去到異國他鄉,親眼目睹那個用假名的伴遊怎麽哄騙秦明珠。
    鬼魂盛英祺看不下去,躲在露台,黑黢黢的眼裏淌下兩行血淚。
    最後,他睜著血淋淋的雙眼,凝睇秦明珠把那些致死量的降血壓藥吃進去,在睡夢中離世。
    秦明珠在小船上唱了幾句昆曲——“我生薄命如蓬轉,蘭似香焚膏自煎。錦屏空把青春賤,百歲流光箭離弦。”
    他從未聽秦明珠唱過這首昆曲,他也不懂昆曲。原先學,不過是為了追求秦明珠,追到手自然不用再偽裝自己對昆曲有興趣。
    此刻,他仿佛懂一點昆曲了,隻是太晚了。
    鬼魂盛英祺伸出手,隔著虛空摸了摸秦明珠的臉,“我最後一次叫你老婆,行嗎?老婆,我……”他停了一下,臉上的血淚越來越多。
    我什麽呢?
    他不知道說什麽了。
    說我愛你。
    他都覺得自己不配。
    手落了下來。
    魂魄漸漸散去。
    再睜眼,聽到他母親的聲音。
    “英祺,還記得媽跟你說的嗎?今天是你爸爸重要客戶秦家的小少爺生日,你要聽話,給你爸爸爭光,知道嗎?”
    盛英祺尋聲看向旁邊,發現是年輕的盛母。
    他盯著盛母一張一合的嘴,用力地用指甲掐向自己的手心,當疼痛傳來,他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重生回他第一次遇到秦明珠的那一天,那天母親就是這樣跟他說的,要他聽話,要他表現好一點。
    盛母叮囑完盛英祺,就轉身出去,準備看一下丈夫收拾好沒有,這個點該出門了。
    走出去沒多久,她忽然聽到什麽東西砰的一聲巨響,回過頭,看到窗戶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