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你, 絕不入魔。”沈重光啞聲道。
    葉修寒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他猜測沈重光的體內，或許生來就有魔性。因此沈重光被人猜忌、背叛之後才會驟然墜入魔道深淵。
    可這一次，本該猜忌沈重光的弟子都選擇了相信他, 自己也成功地用草木清氣撫平了沈重光體內的魔氣。
    沈重光一定可以擁有和書裏不一樣的人生。
    看到葉修寒開心的模樣，沈重光的心也徹底軟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舍得和葉修寒分開, 也不忍心將葉修寒帶進淒冷幽暗的魔域與正道為敵。
    畢竟葉修寒那麽喜歡花燈, 他才化為人形沒多久, 還有無數的風景未曾見過, 無數美食未曾嚐過。
    那麽他最好的選擇, 便是裝作不知道過往的一切, 做個好人陪在葉修寒的身邊。
    曾經沈重光以為自己絕無可能做到這一點, 但當葉修寒貼近他鼻尖的刹那，他真的忘卻了所有的恨意與執念。
    隻是想緊緊抓住葉修寒而已。
    而天道之力, 也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前世那些猜疑他墜入魔道的弟子，這一次都選擇了相信他。
    “沈重光。”葉修寒輕輕喚了一聲沈重光的名字。
    書中的劇情已經發生改變, 從此刻起，未來的劇情或許都不會如書中那般走下去。
    他也就沒法再預知沈重光的人生了。
    這麽想著, 葉修寒忍不住輕聲問道：“以後你想做什麽呢？”
    沈重光一時有些怔住。
    他從來不會想去以後的事，隻有那些對未來滿是憧憬的人才會去想以後。
    過去的他從未憧憬過什麽, 隻想活著一日便算是一日。
    但此時, 念起“以後”兩個字, 沈重光的心中竟也生出一種淡淡的喜悅來。
    “以後我們可以去看看歸離山的桃林，還可以去南崖城, 那裏離凡間最近, 有很多好吃的東西……”
    葉修寒聽著沈重光描述的美好景象, 忍不住在係統裏感歎道：“我記得這些地方！書裏說這幾個地方到處是斷壁殘垣、一片荒涼。沒有想到, 它們現在還是很美的地方。”
    沈重光也聽見了係統內的聲音，他垂眸看向葉修寒，忽然有些慶幸這個世界還未曾被魔氣沾染。
    他心中依舊沒有什麽除魔衛道的念頭，但天地蒼生卻不再與他無關。
    沈重光想保護好這個被葉修寒喜歡著的世界。
    “還有……”沈重光正要繼續開口，把自己記得的地方一一說出來，卻忽然感覺到一股極強的力量朝自己襲來。
    這熟悉的力量……是心魔幻境！
    沈重光的一顆心徹底墜了下去，一個人的心魔承載著內心最隱秘的記憶，除了自己旁人皆無法窺視。
    可初見那日，葉修寒就那樣闖進了他的心魔幻境，抱住了年幼的他。
    沈重光當時以為是係統的力量，也未曾在意，如今想來，這其中定有天道的手筆。
    ——不要進來。
    沈重光用盡全力想要發出聲音，卻隻能栽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景物扭曲起來。
    葉修寒還在想著沈重光口中的美景，下一刻，他便見沈重光驟然栽倒在了地上。
    他嚇得趕緊伸出手，想要扶住沈重光，卻被一股神秘力量吸引著，進入一片幻境之中。
    這股力量葉修寒並不陌生，當初他便是這樣進入沈重光的心魔。
    隻是，為何沈重光忽然又觸發了心魔幻境？是因為今日險些入魔嗎？葉修寒不太確定，卻也顧不上多想。
    若是沈重光的心魔與入魔有關，他一定要幫沈重光穩住內心的清明。
    周圍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這一次的景物葉修寒很熟悉，竟不是觀花大會，而是天瀾宗山門處的長階。
    空氣中飄來可怕的血腥氣味。葉修寒心中一慌，他下意識地去尋沈重光的身影，可踏出的腳步卻滯在原地。
    不遠處，正在進行一場殘忍的殺戮。
    一個黑衣男子在石階上踏過，他的身上帶著可怕的戾氣與殺意。
    無數修士從石階另一端飛撲過來，法器、符籙不要命地朝男子砸去，卻根本攔不住黑衣男子半步。
    黑衣男子甚至沒有出劍，隻是伸出兩根蒼白削瘦的手指，就掐斷了身邊人的脖頸。
    血鋪滿了長階，男子的衣擺也在滴血。
    葉修寒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心中浮出一個可怕的猜測，隻覺得呼吸都艱澀了起來。
    黑衣男子走到了長階盡頭。
    “沈重光！”空中傳來一聲厲斥：“你若是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莫要一錯再錯……”
    黑衣男子譏誚地笑了一聲。
    他第一次出劍，用的是天瀾宗的歸山劍氣。
    可他失去靈骨，隻餘一塊魔骨，那劍氣便不複清正，沾滿了肮髒的魔氣。
    打從入魔的那一日起，他就注定無法回頭。
    劍氣橫掃，一個怒目而視的頭顱滾落進血泊之中。
    葉修寒雙手微微顫抖，他是看過書的，知道沈重光入魔後血洗宗門引得天下大亂。
    可書中從未詳寫過他是如何複仇，隻是寫了幾個散修茶館閑談，說到宗門上下血流成河。
    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長階上的黑衣男子，回過頭來。
    他眼中還帶著未散的殺氣，神情冷淡，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不能入他的眼。
    葉修寒隻覺得一顆心都被凍住了。
    一個人的心魔，絕不可能是自己未曾經曆過的事情。隻有那些記憶深處久久無法忘懷的執念，才會變成心魔。
    沈重光他……
    葉修寒想起了穿書前曾聽遊客提起過的重生。
    沈重光，難道也是重生的嗎？
    若這是沈重光的心魔，那麽重生以前的沈重光……便是小說最後那個人人畏懼的魔頭。
    長階之上。
    沈重光遙遙朝葉修寒望去，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天道對他的捉弄究竟是什麽。
    打從初見時，葉修寒意外進入他的心魔幻境，這一切就注定了結局。
    葉修寒本性害羞怕人，本不會如此努力地接近他。可偏偏心魔幻境中出現的是年幼的他，善良卻飽受欺淩。
    葉修寒被心魔幻境中的場景觸動，才會不管不顧地朝他伸出手。否則他對於葉修寒來說，也隻是一本書裏的人物。
    沈重光極力克製，才沒有看向葉修寒。
    他害怕從葉修寒的眼中看到恐懼與厭惡。
    沈重光知道，葉修寒早就已經從書裏看過他的一生。可他也明白，葉修寒絕對不會喜歡最後那個身陷仇恨、滿身戾氣的他。
    葉修寒接近他，隻是因為同情年幼時飽受欺淩的他，又或是欣賞後來拜入宗門，一心護衛正道的他。
    葉修寒一直盼望能改變他的命運，不讓最後那個魔頭出現。
    可他偏偏就是最後那個魔頭。
    沈重光眼中浮出自嘲之色。他先前一直想讓葉修寒看清自己的真麵目，卻又每到最後關頭就收了手。
    後來，他又幻想著能掩蓋一切的真相，讓葉修寒真以為成功阻止了他入魔。
    直到這心魔幻境驟然降臨，將一切的真相送到葉修寒的麵前。
    他所有的自欺欺人也都盡數瓦解。
    沈重光舉起劍。
    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心魔的執念是什麽，必定是血洗宗門複仇。
    隻要把整個宗門毀掉，心魔幻境也會崩碎，葉修寒就可以離開了。
    可沈重光剛一舉起劍，就感受到了心魔深處的最深的執念。
    竟不是複仇，而是一個吻。
    他想吻住葉修寒，以這滿身血氣、肮髒不堪的身份。
    沈重光的心像被刀劍刺了一下，劇烈地痙攣起來。
    葉修寒進入了他的心魔幻境，想必此刻也感受到了他如此不堪的執念。
    沈重光腦中又浮現出了先前那個的吻。
    葉修寒懵懂又乖巧，所以他極力克製，隻敢用唇輕輕觸碰了葉修寒的額頭，給了他一個沒有欲念、幹幹淨淨的吻。
    可現在，這個吻也要沾染上他汙穢惡心的魔氣。
    沈重光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漠然一片。
    他朝葉修寒走過去，殘月的微光落在葉修寒身上，灑下淡淡一片清輝，仿佛照亮了天地間唯一一塊淨土。
    沈重光看到葉修寒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他一顆心也徹底空了下去。
    從初見到現在，葉修寒一直笨拙又努力地朝他靠近，這是葉修寒第一次後退。
    葉修寒抬頭看向步步逼近的沈重光。
    想到方才感知到的執念，葉修寒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可退了一步，又生生地忍住了。
    沈重光並不是一本書中的人物，他是真實存在的人。
    可沈重光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葉修寒記得沈重光送他的劍，當時他也曾疑惑劍身上為何會出現上古秘境的寶貝。如今想來，定是沈重光提前知曉了秘境存在，獨自闖秘境煉化出了劍。
    他記得沈重光說要保護他，記得那晚的花燈，記得觀花大會無數次的出手相護。
    ……
    記憶的最後，停留在沈重光徒手捏住了“望潮生”的劍刃，擊退骷髏人救下了所有的正道弟子。
    沈重光答應他，絕不入魔。
    一隻冰涼的手朝葉修寒伸了過來，扶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無法後退分毫。
    是沈重光。
    葉修寒感覺到脖頸處傳來一陣戰栗，這隻托住他脖子的手，不久前才捏碎了另一個人的脖頸。
    他甚至能嗅到沈重光身上濃重的血氣味。
    葉修寒眸中泛起水光，卻仍定定朝沈重光看去，仔細分辨著他眼眸中的神色。
    沈重光垂眸，遮住了眼中危險的氣息。
    他微微捏緊了葉修寒的脖子，俯身壓了上去。
    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像是要托起葉修寒的下巴，最後卻捂住了葉修寒的眼睛。
    沈重光的吻落在了捂住葉修寒眼睛的手上。
    隔著手，沈重光眼中的冷漠一點點地崩碎，轉為虔誠和酸楚。
    一寸一寸，沈重光的唇緩緩擦過了自己的手。
    他怎麽舍得用魔氣沾染葉修寒呢？他甚至不願讓葉修寒多看一眼這樣肮髒的自己。
    整個心魔幻境轟然震蕩起來。
    沈重光不再猶豫，隻想立即抽身離開觀花大會。
    他不敢去看一眼葉修寒的眼神。
    可下一刻他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一隻溫熱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