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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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旬。
    晴空烈日下的德國巴登符騰堡州黑森林地區跳台。淩放坐在出發門的橫杠上, 凝重地蹙眉,兩手再次輕輕攥了一下橫杆。
    這是他本年度夏季賽季很關鍵的一站洲際杯比賽,隻要進前五, 應該可以鎖定冬青奧的一個名額, 今年接下來的洲際杯,就沒有任何壓力了。
    想要拿這個名次, 對現在的他來說,堪比探囊取物, 淩放自己是想再衝擊一塊洲際杯金牌的。
    ……說起來,剛才踩入滑道時,那一瞬間的恍惚是怎麽回事兒, 今天這是時差又沒倒過來、還是今天的太陽太刺眼?
    他閉了閉眼睛,很快又果斷睜開——他不能錯過出發旗語。
    淩放抿抿嘴唇,餘光微微向下瞥,看到盛夏裏燦爛的陽光, 和著陸麵的一片蔥蘢綠地。
    綠意很喜人, 他上輪也跳過的,草皮噴水量足,表麵濕度保持得剛剛好, 這邊做模擬雪地做得很不錯。
    嘖,不過,比起來, 果然還是更喜歡真正的雪……
    淩放這樣想著, 難得有些孩子氣地用舌尖抵了抵上牙膛, 他的餘光瞥過綠色的起跳指示燈, 確認了風一直很穩定, 然後, 就看見了葉飛流用力揮下的小旗子。
    淩放沒有再遲疑。
    雖然晃了一下神兒,可能是沒休息好,但是回過神兒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沒有不適,僅僅40分鍾前的第一跳,他也完成得很出色,排名暫時位列第一呢,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跳?
    鬆手,出發!
    ……他沒能正常通過跌倒線。
    這天沒什麽風,對於跳雪運動員來講,這不算是個好消息,滯空時間短,出了什麽問題就更難挽回。
    這一跳,淩放在空中時、或者說,在助滑後期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一路調整,可惜沒能挽救。
    空中,他緊緊抿著嘴巴,內心有些懊惱,這一跳,起跳時機就不行……
    隨即他一愣:今天是怎麽回事,腦子轉的速度都慢?現在不是悠閑地複盤想東想西的時候,人還在天上呢,先好好落地,確保別受大傷!
    好在他身體還是輕,也靈巧。最後時刻,淩放回過神來,用了十成技巧,起碼保證了自己依然是雙腳著地。
    左腳雪板先碰到了地麵,平落。可惜,右腳的沒能跟上,兩隻雪板幾乎成了90度角,整個人往右邊歪過去。淩放確定情況不妙,他還是緊緊抿著嘴,沒有放棄,奮力將兩隻手臂前擺、身體重心急速下沉、努力想要保持住平衡,右膝,卻在剛才著陸的陡然衝擊力後、一時間沒能好好發揮支撐作用,瞬間一軟——
    人才剛剛落地,刹那間,就倒了。
    淩放已經是腳先落地、而且努力降重心了,但是高速行進的人體摔在草坡上,還是很重的一下。
    幸好跳雪的雪板隻是前端鉸鏈連著滑雪鞋,後麵是空的。右腳橫著別過來的過程中,右腳雪板順勢自動脫落,淩放倒下去的時候,好歹是沒把右腳徹底別死。
    德國黑森林地區有好幾所大學,也算交通樞紐,在場看他的現場觀眾裏,有六七個留學生粉絲。圍欄那邊的觀眾區到跌倒線還有一段距離,粉絲們也看不出他人是不是安全,隻看得見人體倒地的這個過程了。
    粉絲們都給嚇壞了。
    她們幾個,本來就是第一次看跳雪,緊張得很,剛才第一跳看到淩放從那麽高的跳台俯衝過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自覺扶胸口了。
    看著淩放第一跳平安落地,有些粉絲都不知道成績、也顧不上看什麽“三條線”呢,就拍著巴掌跳了起來,真是又開心、又後怕,連歡呼都慢半拍。
    沒想到,第二跳就出了意外。
    小小的少年,帶著破空的聲音,傾斜著落地,在場的六七個粉絲都買了看台前排的票,他倒地的時候,一層觀眾區的圍擋柵欄還恰好把纖細的人影遮住了,不止她們,許多現場觀眾都站了起來。
    有從法國南部專門坐夜火車趕過來的留學生粉絲,緊緊捂著嘴,瞪大眼睛懵了。她眼睜睜看淩放倒下去,一兩秒裏發現人沒起來,淚水立刻奪眶而出,恐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淩放!” “團子!!!” “團子!!” “沒事兒吧嗚嗚嗚……” “怎麽辦啊!怎麽辦啊!”觀眾區好幾個人都在亂七八糟地呼喊著。
    淩放這一跳時速不高,但是依然順坡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場地和隊裏的工作人員、醫生都衝過去,現場觀眾卻隻能幹著急。
    “……啊!好像沒事!”
    “起、起來了!”
    “他起來了、他起來了!”
    淩放自己坐起來。醫生摸過他的腿和腳踝後,示意他試著起來,他就站起來,沒用人攙扶,走路也挺利落的樣子。
    他其實還好,主要是起跳沒做到位,飛行初期,左腳雪板敞開角度就大了,不對稱。落地那一下,右邊偏重了些,幸好膝蓋頑強地挺住了,不疼,稍微有點別扭而已,回去再讓隊醫看看。
    他自己初步判斷是沒啥事兒。
    唔、肩膀可能擦了一下,火辣辣的,不過這點疼,就隻讓少年輕輕蹙了一下眉,他走路時努力保持右肩不再動,不過臉上還是恢複了平平淡淡的神色。
    沒上擔架,今天這個結果就已經算是很幸運了,可惜……成績算是沒戲了。
    常看跳雪比賽的本地觀眾倒是還好,還能這麽自己走出場的,在他們看來都不算事故,看著淩放起來,響起了鼓勵的掌聲和歡呼聲。
    不過,經過觀眾看台座的時候,淩放還是看到了前排幾個眼圈紅紅的、舉著小國旗的留學生粉絲——
    “……”
    還有其他運動員要比賽,他的肩膀也在痛。淩放沒法在休息區多停留,他隻能對著那幾個明顯是專程來看他一個人的中國女孩子點點頭:“我沒事,抱歉。”抱歉,是因為他似乎嚇到了這些本不看跳雪的中國觀眾。
    幾個粉絲紅著眼圈,努力隔著圍擋對他說:“不要抱歉啊!” “沒有沒有,團子你、你已經很棒了!”“要好好檢查啊不要留隱患!” “小放!嗚……”
    情緒還沒有完全平複,說話雜七雜八,基本聽不清。
    還是一位坐在第一排,挨著粉絲們的華人阿姨眼疾手快,往路過她的中國隊隊醫外套兜裏,插了一支小國旗,她大聲地說:“中國跳雪,加油!”
    “加油!”大家為之振奮,跟著那位阿姨喊。
    隊醫急著帶淩放去好好檢查,不能繼續在停止區耽誤功夫,帶著淩放走了。
    現場的中國觀眾,其實不全是淩放的粉絲,也有一半是來湊個熱鬧,看場有中國選手的比賽。
    那位華人阿姨就是個旅居這裏的普通觀眾,她剛才挺冷靜地安慰哭了的小粉絲,現在反而有點情緒上來了。“唉是不是真的沒事啊……呃、我這……嗐……”
    現場看這種事情,情緒受到衝擊是在所難免的。淩放第一跳後,她一邊鼓掌,一邊笑著聽舉小國旗的粉絲說,這個跳雪的孩子才15歲,比她兒子都還小呢!
    現在看淩放第二跳驚險地摔了,原本,她還努力安撫周圍這些歲數小的同胞。看人沒出事,又被氛圍感染,這位阿姨都差點跟著掉眼淚的粉絲們一起哽咽,不過克製住了。
    “小孩子跳這個,畢竟太危險啊……”她念叨。
    看到淩放是自己走的,在場的十幾個中國觀眾們不分什麽來由的,都鬆了口氣,陌生人之間在互相安慰:“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場地公告這時響起:“a, ing fang, no jup”
    不錯,在停止區的跌倒線之前倒地的運動員,無論是落地後跌倒、還是直接沒能雙腳落地,都是一樣沒有成績,比賽裏一般就叫做no jup。
    這時候也就不用論什麽姿勢分、風力分了。
    就沒分。
    夏季跳台起步速度略慢,出狀況的概率按理說能比冬天少些,這次洲際杯的其他選手,最一般的也都拿到了有效成績,獲得了參賽積分。
    這一站的夏季洲際杯,隻摔了淩放一個。
    為了他而來的部分觀眾,直到散場,都還有人紅著眼眶。
    那位華人阿姨有些猶豫著,問一直和她站在一塊兒的兩個妝很成熟、底子看著年紀挺小的女孩兒:“我覺得這和看成熟運動員也不太一樣……你們還會接著關注淩放嗎?”
    一跳全場第一,二跳全部歸零,還隨時可能受傷,從近百米高空下來,每一次倒地都不知道能不能起來。每一次跳啊,都要這樣。
    這個項目,真情實感的觀眾就和運動員本人一樣,需要很強的心理承受能力的……
    兩個女孩剛剛都哭花了妝,正手忙腳亂地邊走邊用卸妝濕巾擦眼線。她倆是在這邊留學的同學,妝也都畫的歐美範兒,暈染了會黑眼圈。
    這兩個都是被家裏送來德國念高中的小留學生,她們聞言,看看這位阿姨。
    其中一個姑娘不是粉,而是陪著粉絲同學來看比賽的。她的粉絲同學解釋:“哦她陪我來的,她不是粉……”
    這姑娘自己,反而同時開口說:“反正,剛好沒有喜歡看的運動……”
    而且,她還沒為了誰這麽心碎地哭過。這姑娘以前都沒看過淩放的作品,同學安利發照片的時候她看過,臉也不是喜歡的類型。這次,隻是受不住同學哀求,才陪著過來的。
    這是她頭回看淩放,兩輪跳躍,看到人的時間加一塊兒都不到十分鍾。
    但是,當那位左邊胸口帶著小國旗標記的少年運動員,無比英勇地跳下來,又情況不明地倒下去,她的心髒都快停跳了!
    她就跟著朋友一起掉了眼淚,看到淩放沒事,她本來好了的。在跟著這位阿姨大喊了一句中國隊加油後,眼眶莫名其妙地又紅起來了,直到現在。
    這和她以前看韓國選秀pick沒進、混飯圈被粉黑掐架氣哭什麽的,完全、完全不是一個感覺……離家萬裏求學的高中女生,按住了胸口,用卸妝濕巾把眼妝和殘留的淚水一起抹掉。
    現在的她,還形容不出心頭某種複雜的情緒。
    “我想、多了解了解跳台滑雪……”回家路上,她認真地對朋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