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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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速之下, 淩放的高起跳再次順利發揮了出來。
    騰空、前傾。
    仰角達到18度了,開始俯衝!
    他可能還沒有掌握到克努特那樣,把飛行前期和後期的切換時間點、人體仰角角度的每一度每一分, 都往極致折騰的精細程度呢。
    但關於飛行, 某些東西,是他的天賦。
    如果記錄淩放的實時飛行姿勢, 可以看出, 淩放比前天的資格賽時, 提前了0.08秒開始準備俯衝, 但人體仰角基本保持一致,大概維持在18度20分。
    他在維持仰角的基礎上, 嚐試了一下, 提前開始俯衝。
    這個技術, 本質還是脫胎於奧維爾、弗朗克那一代人的高曲線技術, 也非常適合高起跳、高前傾的運動員, 如果練得好, 可以說是相得益彰, 能夠有係統性的提升。
    淩放現在, 或許做不到克努特那樣已經成熟的、比普通運動員明顯提前的效果。
    可貴的是,他隻是剛看了克努特、拉森的跳,也沒見過什麽動態曲線身位圖, 就有了這個意識。
    才有些感悟就直接實操, 其實有點冒險。這不算大的變化, 倒不至於會摔,隻是如果沒掌握好分寸, 可能會導致飛行距離大大縮短, 影響成績。
    好在, 淩放在動態平衡上做得不錯。
    他很鬆弛地感受著風的托舉。
    90多公裏的時速下,人有種通過鷹眼俯瞰大千世界的快感。
    著陸坡的景致飛掠,風的嘶鳴灌入雙耳。
    每一條神經、每一個細胞,都在享受著這寶貴的、每一次都無法複刻的,飛行時光。
    第一跳,淩放的飛行距離暫列在克努特之後,但他落地後心態出奇地好。
    助滑達成預期,飛行也很快樂,落地同樣是穩當當。
    主要是,昨天大跳台的那一幕,竟然對他今天標準台的比賽沒什麽影響?
    那還要什麽自行車嘛!
    ——沒錯,而且決賽共兩輪跳躍,他都非常穩定。
    第二次飛行落地,淩放依然自覺很輕鬆。輕鬆到,他本人的麵色都有點古怪了。
    “……”速度減緩下來後,淩放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白雪。
    雪,踏踏實實在他腳下。它們又是那樣的純淨、晶瑩、輕靈,是最讓他著迷的、最可親可愛的大自然的造物。
    隨著雪板前行,地麵上細碎的雪珠兒逐著陽光微微濺起,粉雪的柔霧輕揚,如瓊珠碎玉。
    昨天那樣對白雪的恐懼和窒息感,像是幻覺。
    淩放想過,最差的結果就是,昨天的大跳台訓練,可能誘發ptsd,導致標準台也受到影響,尤其時間就隻隔一夜,這麽近。
    可是……淩放下意識眨著眼,敲了敲自己的右邊膝蓋。
    ——在標準台,他怎麽好像真的,沒什麽事兒?
    全部選手的兩輪跳躍結束,克努特的第二跳風向不利,起跳前轉順風,飛行發揮有些受影響,小失誤,隻拿到了第三名。
    淩放前陣子剛和教練們聊過的索契冬奧會男子標準台冠軍瑞士西恩.洛曼,在索契冬奧後受傷了,今冬正是複健後複出的第一個賽季。這位瑞士名將發揮不錯,拿到了第二名。
    淩放,則在加米施帕滕基興的k90標準台上,力克這兩位世界名將,兩輪總分合計排名第一——要知道,索契冬奧會裏,這兩人一位是k120大跳台銀牌得主、另一位是k90標準台金牌得主!
    在那場慘烈的幻覺疼痛發作的不到24小時後,淩放在強手如林的四山係列賽分站之一,拿下了今生首個冬季世界杯分站的冠軍。
    當晚,葉飛流和方唐提交回國的報告裏,重點寫明了淩放目前對大跳台,疑似為ptsd症狀,建議等他們回國,就立刻安排心理醫學專家會診。
    但隨即報告裏又強調:
    “執行教練組及運動員本人均認為,此情況在k90標準跳台的訓練和比賽中,並無顯著負麵影響,我們提議暫緩大跳台訓練,但繼續今冬的標準台賽程。”
    報告傳回國內的結果,正如歎著氣在淩放眼巴巴的沉默視線下、給葉飛流潤色這份稿子的方唐所料。
    雖然淩放和葉飛流表示必須試試看,但方唐從一開始就料定了結果。
    ——繼續四山係列賽賽程的提議,沒有獲得通過。
    豈止是不通過啊!
    國家隊孫宇恒總教練和國家冬季中心的葛主任,兩個人前後分別打電話來,把主管教練葉飛流、領隊方唐,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捎帶上淩放一起訓,完全是怕帶給孩子更大的心理壓力,要回國請醫生們給會診完了再說。
    上麵要求葉飛流和方唐,中止行程,即刻帶運動員回國。
    “……你是想問,人可不可能由於一段過於真實的慘痛的‘夢’,就留下心理陰影?”穿著白大褂的那位熟悉的醫生,坐在淩放對麵,思忖著回答他的問題。
    “淩放,你說的這種情況確實少見,但是從心理角度,完全可以成立。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對過往記憶的感知能力,都是不同的,夢,也形成你記憶的一部分。而隻要到一定程度、具備一定誘因,任何所謂心理陰影,都可能發展到創傷後應激反應綜合症,也就是ptsd。”
    淩放認真地看著對麵。x省的資深心理醫生,正表情嚴肅地跟他討論病情。
    唉,還是被捉回國了。
    四山係列賽後兩站沒法參加。而且葉飛流說,他隻能努力爭取說服領導們,不錯過整個冬季賽季。
    如果錯過全賽季,那才真的麻煩了。
    現在距離平昌冬奧會,還剩下不到一年。
    2017年冬季賽季這才剛剛開始,淩放隻參加了奧伯斯多夫和加米施帕滕基興兩站世界杯呢。
    他今年必須確保再來一站世界杯大獎賽級別的a類賽事,平穩著陸進入前30名,這樣才能觸發奧運資格賽名額,目前的中國國家隊裏,他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原本打算冬天搞定名額,接著認真備戰明年初的平昌冬奧。
    如果一直拖到夏季賽季還沒確認奧運名額,這上上下下的,潛在心理壓力都有點大。
    一回國,體育總局冬季運動中心就立刻給淩放安排了心理醫生。
    淩放最信任的還是這位家鄉省份,已經交流很久的醫生,對方也是國家體育總局常年合作的心理學專家小組成員。
    經過溝通和淩放本人同意,大家決定還是請那位趙醫生過來一趟,初步和他本人進行探討,然後繼續專家組會診。
    谘詢地點是在j省醫院,借用了這邊的心理診室。
    淩放也是好好斟酌了一番,才把前世那次重傷及其前因後果,描繪成了一場“和真的一樣的夢”。
    ……也確實沒想到別的描述方式了。
    “如果是它導致了ptsd,在我看來還是很不可思議的,”淩放下意識垂下眼,睫毛微微呼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夢’,我以為早都翻篇了。”
    他這都重活一輩子了啊!
    “翻篇這個詞,”心理醫生趙勻,推了一下眼鏡,斟酌著對淩放說,“很多谘詢者用到這個詞匯的時候,其實表達了比較急切的、想避免陷入某種負麵情緒狀態的潛意識。”
    淩放下意識地微微偏了偏頭。
    他這天從進了診室後,首次沒有直視趙醫生的眼睛。
    “你說過,之前的那種‘對環境反應遲緩茫然’的狀態,也更常發生於賽季、訓練季初期,夏季幾率更大?這也和你的夢裏一致嗎?“
    “……對。”
    “夢裏有非常確切和真實的細節?”
    “是。”
    那次事故,是他在hb省崇禮目前還沒建成的那座120米大跳台訓練時,發生的。
    夏天,訓練季開頭,在大跳台。
    起跳失誤引發的重大事故,致使他錯過了北京冬奧,從此退役。
    心理醫生的語氣和緩,“淩放,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承受的話,可以嚐試對我複述一下你的‘夢’嗎?”
    “……”
    淩放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受傷的那天,其實沒什麽特別。”
    一個簡單普通的夏日,國家的第一個跳台滑雪中心,第一座k120大跳台。
    那是淩放期待已久的,他在自己國家的第一座大跳台上的首次試跳。
    他滿懷期待地和方唐分開,上到跳台頂,然後,迎來了最嚴重的一次傷害。
    隻是腳的一下打滑,或許是太興奮,或許是有點緊張。
    在墜落的最後一刻,他都在努力挽回,卻還是失敗了。
    他記得,在地上打滾的時候,嘴裏有血的腥味,眼前的一切光影變得詭異地扭曲,兩耳有嗡嗡的尖銳響聲。
    還有就是……
    “真的很疼。”淩放咬了咬牙,“……不太想描述有多疼了。”他有些猶豫地看著醫生。
    趙醫生鼓勵地點點頭,“隨你的意願描述就好了,沒問題。”
    “唔,後來那一陣子,夢裏的我就……唔,反正就像夢中夢,晚上總做著全身在流血的夢,驚醒過來。”淩放描述得很平靜。
    “噩夢,也是典型的ptsd症狀。”醫生提到。
    “我知道,可是,站起來之後就不會了。”淩放接著講述。
    複健也是很辛苦的。
    鋼釘在身體裏的感覺怪怪的,也可以透過膝蓋上薄薄的皮膚摸得到好幾個釘子頭。
    還有那兩片幾乎是斜插進下半身,替代了他的三分之一盆骨的鋼板,邊緣都能看出點形狀,每次脫衣服,都能碰到那裏。
    但是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淩放那時候對自己的身體幾乎不帶什麽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