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四十章 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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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撒入廂房,屋舍裝潢典雅。
    許元獨自一人坐在案前,盯著麵前名為《黑鱗》的古籍良久無言。
    自他接替許長歌,入主墨隱閣後,便已然坐實了相府財政兩事的二號位。
    有著婁姬與華鴻兩位嫡係支持,實際的權柄已然極大,甚至在某些特殊時期,諸如相國閉關之時,除了黑麟軍,他甚至可以直接越俎代庖,行相國專斷之權。
    但如今,
    有了這份功法黑麟軍也便不再例外。
    “想不通.”
    低喃一聲,指尖拂過古籍封麵。
    許元未曾修行過軍陣功法,但當初在北境出於好奇,也從李清焰那裏了解過軍陣的一些皮毛。
    如果將前世的軍權比作是以製度構築起來的權威,那麽今生的軍權便是有著一件實實在在的錨定物。
    軍陣母功。
    在軍陣功法問世的前六個千年,隻要拉起一隻忠誠的精銳的近衛師興許便能成功發動一場政變,但放在如今大炎,你就算是領著百萬雄師前來逼宮也完全是送人頭。
    在上級軍官麵前造反?
    隻要敢運轉功法,那上級母功的擁有者便瞬間能讓你走火入魔。
    這是集權統治擴張到極點的象征,
    亦是獨屬於領袖的至高暴力。
    而如今,那父親卻這般輕易的將這份至高暴力交給了他,就像是在茶餘飯後隨手給出千百兩碎銀做零花一般輕易。
    要知道許長歌哪怕主政墨隱閣近十載,也連黑鱗母功的影子都沒摸著一下。
    即便那老爹對於子嗣的放權力度已然達到外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但軍權依舊是不容任何人染指的權力禁區。
    家國大事,盡歸財政軍。
    如果說皇朝是統治階級的工具,那麽軍權是這個工具的基石。
    陽光撒入廂房,許元不斷摩挲著功法扉頁上的文字,想要試圖理解那父親的用意。
    走到如今這一步,他當然知道自己會繼承相府的一切,也已然在心底做好了這個準備,做好了帶著相府建立時的誌向,向著那混亂無序的未來一往無前的準備。
    但問題是
    這個時間不應該是現在。
    所以許元不理解,不理解為何那老爹會如此簡單的便將這代表相府至高暴力的權柄交予他。
    有些太急了。
    如果說財政大權那如同填鴨式的過渡可以用相府畸形的體製,需要大量時間來解釋,那麽這份代表至高軍權的功法,從任何角度來看,那父親都有些太急了。
    急得,
    甚至像是在安排後事.?
    想到這,
    許元瞳孔略微一縮,瞬間從案牘前站起了身。
    他想去直接去當麵問問那老爹。
    問問北狩之時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但動作剛起,他的身形便又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坐了回去。
    相府內務確實不比外界任何的勢力。
    沒有那麽多的君父綱常,即便再大的事,許殷鶴也不會對他們這些子嗣謎語人,但這世上終歸有些事情是無法說開的.
    比如,
    獨屬於對方的責任。
    黑獄,底層最深處。
    逼仄悠長的隧道不斷向下,空無一人,仿若直通地獄。
    一陣腳步由遠及近,發鬢斑白的中年人獨自的向前漫步,烏黑眼眸沉寂暗啞,如幽潭般吞噬著周遭火光。
    走至盡頭,一名女子已於那厚重石門前靜候。
    “相國。”
    婁姬躬身行禮,半垂臻首,回應不見往日隨意。
    許殷鶴走至近前頓住,斜眸瞥著垂首而立的婁姬,聲音於隧道回蕩:
    “人齊了?”
    “各戶之主已然齊聚。”
    “開門。”
    “相國,長..三公子還未到”
    “.”
    許殷鶴沒回話,平淡的斜了婁姬了一眼。
    婁姬見狀立刻沉默,垂頭抬手。
    二人身側厚重的石門應聲打開,露出了其後一座環形密室。
    密室不大,長寬六丈,內壁之上可見各種陣紋繁蕪而密集鐫刻,一台長方形的石桌鑲嵌在地麵正中,此刻十一個相貌各異,老幼皆有的許家公卿正分列坐在兩側。
    黑麟軍統領、天安商會會長、文殊院院長、天安武館館主,內卿司司長.
    有些人坐姿一絲不苟,有些則吊兒郎當傳音說著小話,但見到門前來人的那一刻,內裏公卿皆是立刻起身,恭敬喚道:
    “相國。”
    “相國。”
    “相國。”
    在這些聲音中,許殷鶴緩步走入其內,於一眾人的矚目下來到最深處的主座前站定,麵無表情的掃了一圈室內眾卿。
    目光所視之處,垂首紛紛。
    “坐。”
    話落,無聲入座。
    這一次,十一名許家公卿落座後無論性情,坐姿皆是一絲不苟。
    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
    如今的大炎已然到了十字路口,在場之人皆是清楚,今日相國喚他們齊聚於此是要為相府這艘巨輪所行方向定調。
    換而言之,
    今日是對戰爭的定調。
    曆經數十載,相府,或者說許家,終究還是走到了當年的既定之日。
    在場之人心知這代表著什麽,但眼底卻無緊張,所露神色大多皆為期待與興奮,當然,其中也有對混亂時節庶黎的興歎。
    沉默間,很快便有人下意識將目光投落到了主座左側的首位,然後不自覺的蹙眉。
    主座左側的首位是墨隱閣閣主,也就是現在的相府繼承人的位置,但此刻卻是空無一人。
    婁姬在密室外那一問,既是有想讓許元參與進這場核心會議的私心,亦是出自公事的提醒。
    從相府建立之初,此類公卿小會的主持者都是由墨隱閣閣主擔任。
    從最初的許家主母,
    到二公子許長安,
    再到許長歌。
    由於許殷鶴一直沒有出言解釋,一些相府公卿的麵色逐漸帶上了些許不滿。
    如今墨隱閣閣主換了許元,理應由他來承擔主持會議的職責,可如今位置卻空著,很難讓人不聯想到那小子又在搞什麽幺蛾子。
    並不是所有相府公卿都認可許元,甚至可以說,除了華鴻那幾個鳳家出身的嫡係與婁姬以外,相府公卿中便幾乎沒有認可許元的人了。
    按照倫理綱常,相國指定誰做繼承人,他們便應當無條件的獻出他們的忠誠,但表明認可與心悅誠服完全是兩碼事。
    這些人中有些是更欣賞許長歌,也有些是隻認許殷鶴,還有一些人則單純是因為想要那一份可能的從龍之功。
    所以他們對於許元突然上位其實有著很大的意見,隻是礙於相國的威望暫時保持著沉默。
    但這不怪他們。
    相府公卿之中除了極少數,大多都常年在外,鮮少回京,僅靠著內參的情報是無法扭轉對一個從小看大之人的刻板印象。
    沉默大概持續了十數息,見許殷鶴也一直不說話,終有一道聲音打破了沉默:
    “三公子這是睡過頭了麽?”
    出聲之人是一名女子。
    她披著一件紋有內卿司標識的紗衣。
    田餘雪,內卿司司長,負責相府高階客卿等事務。
    黑麟軍的隨軍強者,以及探查秘境等需要高階修者出手的事務,大多都是從她這裏協調抽調。
    實力至上主義者,
    許長歌的堅實擁躉。
    也是對許元上位最有意見之人。
    而她話音剛落,
    婁姬輕飄飄的聲音便懟了上去:
    “相國大人都沒發話,田餘雪你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
    其餘眾人聽到二人火藥味十足的對話也大多見怪不怪,甚至有些人露出了看戲的神色。
    相府許家這個龐然大物內部若無傾軋鬥爭那才叫奇怪。
    除了天安商會與格物院兩者能超然物外,許家內部門戶都因利益糾葛多有矛盾的,而其中又以黑鱗衛與內卿司為最。
    兩者都是許家屬下擁有大量高階修者的門戶,負責的事務也多有重疊。
    就比如,倆女人經常因為一些好苗子的歸屬而爭鋒相對,但由於許長歌與婁姬不對付,那些好苗子基本上都歸了內卿司,婁姬隻能憋著氣被迫外出“打野”。
    現在長公子被革去墨隱閣閣主之位,換了三公子上位,幾家歡喜幾家愁立刻被具現化。
    婁姬和三公子關係許家公卿都有目共睹,作為“外人”的田餘雪若是現在不表明態度,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都不會太好過。更有甚者,若是三公子荒唐一點,以後直接讓黑鱗衛分轄內卿司都有可能。
    更換嫡子的影響,真的比想象中的還要更大。
    所以她現在必須要鬧。
    很多事情都是按鬧分配,在規則內鬧出統戰價值,才能保住自己門戶的利益,老實的安分守己隻能看著自己利益被切割出去拱手讓人。
    而這,也是在場不少人心底的想法。
    不過他們大多都沒有在此刻出聲的意思。
    如今是多事之秋,無論相府內外,眾高層皆被事務纏身,他們之中隻有半數抽空去見了那位“新太子”,所以即便要鬧也得等到去看過對方態度之後。
    二則是因為田餘雪已經出聲,他們若是此刻一齊出言攻擊,施壓的對象和出言的性質就都變了。
    從對許長天施壓,到對許殷鶴施壓。
    從利益分配的不滿,變為對相國換嫡決定的質疑。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因為相國府內,沒有人可以質疑許殷鶴的決定。
    所以既然第一個吃螃蟹人迫不及待跳了出來,他們現在看戲即可,隻是這場戲結束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放在以往,相國並不會阻攔他們這種爭取利益的行為,隻是會在事後對利益的分配進行協調,可這一次在婁姬話落,田餘雪正準備反唇相譏之時,主座之上平淡的聲音直接把二人強行按了下來:
    “都閉嘴。”
    “.”
    密室內的氛圍瞬間一肅。
    許殷鶴平淡的聲音回蕩:
    “長天被我安排了其他事情,這場會議由薑荷來主持。”
    聽到這話,在場人皆是神色各異,揣測著相國所言之事。
    相府之內的密參他們大多都知曉,很快其中不少人心底便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推測。
    ——覆滅天元劍宗。
    迫在眉睫的大事,似乎隻有這一件。
    而如此看來,相國是真的有些急於給那三公子樹立威望,不過考慮到三公子在北境與西漠的表現,以及相府十餘年籌備的拖地,在場眾人也並未表露出太大的擔憂。
    作為格物院院長,薑荷的身份有些特殊的。
    雖然是相府公卿,但他與其說是許殷鶴的手下,薑荷更類似於他的同道者。
    也因此,薑荷領命後也沒起身,更沒有對主座上相國應是,話語說得極為直接:
    “諸位,今日應當是戰爭爆發前最後一次會議,都是舊人老頭子我便不作廢話。近來發生的事情想來你們在回京的路上都已經了解過。今日相國將你們齊聚於此的原因有三個方麵,皇族,宗門,以及在鎮西府出現的那個姓溫的女人。”
    “姓溫的女子?“
    剛一話落,便有人接話,帶著些許訝異,隨著眾人回眸,卻見是坐在長桌末位的一名老者。
    山羊胡,持手杖,發絲油光鋥亮。
    說話之間,他摩挲著自己的山羊胡,又陰翳的geigei怪笑一聲:
    “那女人竟然能和皇族與宗門擺在同一個層麵?或者說她代表的是那些隱宗?不過那些隱宗的代表不應當是那監天閣麽?”
    薑荷掃了一眼出言的老者。
    文殊院院長,許家的司禮監總管,周先林。
    略微斟酌,薑荷回道:
    “三公子曾與這女子在西漠交過手,她的修為很高。”
    “這世上修為高的人多了去了.”
    “聖人之上。”薑荷斜著對方。
    “.”
    密室瞬間鴉雀無聲。
    互相對視,又將視線投向主座,觀察著這位相國的神色。
    這事,他們事先可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隻是許相又豈會將神色表露在臉上。
    田餘雪略微斟酌,在此刻插嘴,語氣帶著些許凝重:
    “薑荷,聖人之上是什麽境界?”
    薑荷對於這個問題顯得有些無語:
    “我不過融身,你問我?”
    “.”
    田餘雪蹙眉,窸窸窣窣的質詢聲從一旁公卿口中傳出:
    “薑荷,新的境界出現,為何我等一點消息都未收到?”
    “這話的意思是說,宗門那邊現在出現一位能夠隨意打殺我等之人?”
    “很有趣的說法,不是老婆子我不相信你,但咱們之中起碼有半數需要在外拋頭露麵,那女人若真有聖人之上的修為,我們能活到現在麽?”
    “照聖人與蛻凡之間差距來算,有一尊聖人之上坐鎮,鎮西事變宗門一方不可能會失敗。”
    “聖人之上的具體實力有一個大概範圍麽?兩鎮兵卒可否斬其.”
    雖然清楚此等會議所提及之事不可能無的放矢,但此等消息還是有些過於驚世駭俗,因此大部分許家公卿都是持懷疑態度。
    篤篤篤——
    末位的文殊院長周先林輕輕扣了扣石椅,將眾人目光吸引過去後,問道:
    “薑荷,此事信息來源是三公子?”
    “是。”
    “此事是否是三公子搞錯了?密參中言他已至蛻凡,三載時間的蛻凡,簡直聞所未聞,而就算三公子他這蛻凡有平均水準,與聖人之間的差距”
    “三公子現在斬你隻需一刻鍾,周先林。”婁姬忽然輕飄飄插入的話語,讓室內眾人原本略顯嘈雜的聲音再度一靜。
    周先林眼眸微微眯起,回道:
    “婁總長,周某知曉你一向喜那小子,可話也不能如此亂說,我雖不善殺伐,但亦是半聖,你說蛻凡一刻鍾斬半聖?”
    婁姬雙手環胸,纖指卷弄著青絲,皮笑肉不笑:
    “你可以去試試。”
    周先林盯著對麵的女子看了數息,搖了搖頭,將話題引了回去:
    “我找三公子切磋?如此廢話,何須出口?鎮西事變的前因後果周某已然熟讀數遍,光憑那溫姓女子幕後主謀的身份確實足夠與皇族和宗門並列。”
    說到這,他話鋒驟然一轉,置地鏗鏘:
    “但,
    “周某建議,這等未經核實的消息,還是不要放在這等重要會議上提及了。”
    一時之間,沒人出言反對。
    也說明眾人之中大多認可周先林的說法。
    皇朝天下的形成便是因為軍陣和城陣能夠極大程度製衡單體至強的聖人,現在若真有聖人之上存在,那對於現有皇朝體製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隻是在話落之後,還是有人向那末位的山羊胡老者投去了些許不解的目光。
    對方最後那話有些多餘了。
    以三公子引出聖人之上的境界,其實也算是為了在潛移默化中替許元建立權威,而周先林最後那話,則完全是為了反三公子權威說出。
    作為文殊院院長,這老頭一向是不會參與進這些爛事的討論中來,他的職責就是為相國篩選處理各類政務,今日怎會帶頭反三公子?
    左側次位上一直未發言的華鴻思忖一瞬,傳音問道:
    “先林,你今日怎說這話?”
    周先林沒有回眸,分辨了一下出聲之人,也便傳音反問:
    “什麽這話?”
    “你我都是鳳家老人,你不幫襯著小姐的子嗣,怎還反過來拆台?”
    “拆台?華鴻,這是敲打。”
    “總有緣由。”
    “華老頭,實話實說吧,老夫最近聽到了一些確切的消息,說那三公子想著將自己的內侍安插進文殊院。”
    “.”華鴻。
    “老夫雖不願就此放權,但也有所準備,畢竟未來總歸是年輕人的。相國將長公子換成三公子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剛一入主墨隱閣便行此之舉,以後怕不是想來一套後宮幹政?這不是胡鬧是什麽?而且你知道麽,那內侍還是那群地宮遺民的頭頭啊”
    “.”
    華鴻聽明緣由,心底輕歎一聲,倒也沒在說話。
    這事,確實是長天過線了。
    婁姬也沒有再替許元發言,攻擊周先林。
    她知道緣由,也知道周先林已然給許元留了麵子。
    許元安排白慕曦進文殊院那事一旦說開,在場估計一多半人都得應激,畢竟在場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出於理想和忠誠才跟著相國。
    不過婁姬倒也沒有多少擔憂。
    薑荷能如此發言試圖為許元建立權威,應當是準備了能夠服眾的後手。
    思緒剛一閃過,
    那便的薑荷便已然開口:
    “你們的質疑都有其理,但三公子所述之事可信度極高,他在修行方麵的天縱之資甚至超過了當年的相國。不過口說無憑,這是留影石,你們自己看吧。”
    話落,
    他隨手扔出一塊石頭丟在了眾人麵前的長桌之上。
    眾人則是麵麵相覷。
    他們大都親眼見證了許相是怎樣橫壓一個時代,這般描述那小子是否有些過於誇張了?
    隻是在他們輪流用意魂沉浸入那留影石猴,表情都紛紛變得極為古怪起來。
    裏麵是一段影像。
    三公子在雨中暴揍長公子的影像。
    看到這畫麵,周先林也不說話了。
    如果讓長公子親自前來出言承認自己敗給過三公子,在場之人雖然表麵不會說什麽,但心底也是絕不會信的。
    可這留影石卻讓他們不得不信。
    三十載餘歲月,他們可太清楚那長公子的臭爛性格了。
    讓他配合許元演戲挨揍?
    那真不如直接殺了他。
    安靜一瞬,
    “三公子倒也真是天縱之資。”
    田餘雪直接第一個轉變了態度。
    作為一個實力主義至上的人,三公子用三年時間的修為,打爆長公子三十載的修行已然能讓她初步接納這位未來的領袖。
    第二個出言之人則是一直沉默著的宗青生:
    “如此說來,溫姓女子的修為倒也有那麽幾分可信度。”
    “若三公子能早一些尋來那機緣,我們興許也便不必如此被動。”
    “三年蛻凡,距離破聖還遠麽?”
    “我可是聽說三公子在北境尋過一份破聖經驗。”
    就這修為一事上,相府公卿們毫不吝嗇對許元的讚美之詞。
    婁姬則在努力憋笑,豐腴柔軟嬌軀微微顫抖。
    還有什麽事情能比打臉逼王更爽呢?
    如果有,那就是一直打。
    尋常人總是喜歡過度神話大人物。
    但即便高至相府公卿的最高會議,也沒法做到字字珠璣,偶爾也會發生這等跑題的情況,最終還是薑荷出言將話題從許元身上拉了回來:
    “以三公子如今的修為,所言之事確有可信不低,但諸位也不用太過擔憂.”
    “是真的。”
    一道聲音打斷了薑荷。
    許殷鶴說出了自會議開始後的第一句話。
    眾人聞言立刻安靜回眸,卻見那發鬢斑白的中年男人用一種平穩但篤定的聲音說道:
    “聖人之上是存在的,但不能隨意出手。”
    “.”
    空氣寂靜。
    心跳加速的聲音。
    喉頭滾動的聲音。
    方才眾人雖都讚譽著三公子的天資,這其中有發自真心的高興,但也有為遮掩心底悲觀的強顏歡笑。
    聖人之上
    宗門有這等修為的人存在,若是前來斬首,他們該如何防範?
    但許相的出言卻瞬間讓眾人都有了底。
    這是在暗示.哦不,已然算是明示他們相府也有著一尊聖人之上。
    沒有理會眾人目光,許殷鶴扣了扣桌案,吐出兩個字:
    “繼續。”
    薑荷深吸了一口氣,會前了解過一些內情的他略顯複雜的瞥了一眼這位老友,轉而抬手扣了扣麵前的長桌。
    隨著一陣源炁的波動擴散,一道道繁蕪陣紋開始在眾人麵前的巨大長桌之上蔓延,其上散射出的光亮於空氣中交織纏綿,逐漸形成了一條山脈的虛影,然後凝實。
    僅是一眼便有人從地形看出了這山脈來曆。
    天元山脈。
    薑荷扣了扣桌案,輕聲道:
    “溫姓女子之事不急,戰爭將至,諸位應當知曉咱們對宗門的第一戰會打在哪裏,這是婁姬的黑鱗衛在過往二十年裏繪測出來天元山勢。”
    說著,
    薑荷輕輕把手按在了長桌一角,略微注入源炁,絲絲縷縷的霧氣轉瞬將山脈虛影籠罩,不急不緩的繼續道:
    “弘農有山,其名天元,常年霧靄籠罩,且見仙人,久之民間又得名仙靄。這些霧氣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劍宗的護山大陣之一”
    “你是說劍宗有綿延上千裏的陣法?”宗青生直接打斷出聲,摩挲著斑白的發髯,下意識的從懷中摸出一根卷煙,目光死死的盯著眼前霧陣:“這規模未免有些太大了。”
    薑荷瞥了一眼這粗鄙的武夫,反道:
    “這是人家用上千年修出來的大陣,又借地利與天地源炁作為能源,很奇怪?”
    宗青生雙眼閃爍著思緒:
    “功效如何?”
    薑荷回答:
    “不算太強,但對凡人和低階修者有著致幻、顛倒、探查方向的作用,七品以上的修者便有能力單獨抵禦。”
    宗青生挑了挑眉,抬眸看向薑荷,問:
    “劍宗耗時千年,費這麽大力氣修的龜殼,應當不止這些。”
    薑荷頷首,話鋒一轉:
    “這隻是常態狀態下陣法功效,具體如何黑鱗衛沒能查出來,但無外乎也就是致幻與毒素一類的功效,軍陣破之不難。”
    宗青生思忖了少許,道:
    “得繞,天元山脈山勢崎嶇,其內必有劍宗修築的暗堡,硬來傷亡會很大,即便有軍力優勢,也大概率會可能被拖住,打成持久戰。薑荷,這山霧既是陣法,應有陣眼?”
    薑荷略微抬手,山脈虛影再度一變,道:
    “這上千個紅點所在位置便是這些霧陣的陣眼,不過這隻是從技術麵的推測.”
    “推測?”
    田餘雪插入了二人對話,語氣帶著一絲古怪:“薑荷,你不會想要內卿司拿著這些推測去破壞陣眼吧,跑空你負責麽?”
    薑荷沒有說話,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婁姬。
    意思很明顯,找她,她是管情報的。
    婁姬翻了白眼,沒好氣的出聲甩鍋:
    “劍宗早就把坐下山脈納為了自留地,以陣霧劃分邊界,常年封山,山脈方圓數千裏皆為它的自治領。尋常時節外人不得入內,內部又自成體係,即便是在天元大比那種特殊時期,想要進入天元山脈也需前往周邊的幾座大城,搭乘劍宗門下商會航獸。你要黑鱗衛怎麽查?能給你這些情報就已經很不錯。”
    田餘雪深吸一口氣,但在這種大是大非上還是沒有被私人情緒影響,道:
    “此事由黑鱗衛與內卿司協調來辦.”
    “不需要。”
    婁姬和宗青生尚未回答,薑荷便先一步說道。
    話語立刻將幾人目光吸引了過去。
    薑荷慢條斯理:
    “此番戰事是由元昊統領負責,他的意思是不需理會外圍這綿延千裏的陣霧,直接空降兵陣進去摧毀劍宗。”
    “.”
    聽到此種戰法,眾卿臉色都有些古怪,下意識望向了在場唯一一個武將,但卻見宗青生的臉色已然完全黑了下去。
    如果說宗青生他是步步為營,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那元昊便是那種專打赫赫戰功的奇將。
    用航獸繞過環山霧陣的方法宗青生也想過,但也隻是念頭一閃,便因風險過大而被否決。
    中心開花的戰術好是好,稍不注意便會成為自己的棺材板,尤其是在這種綿延千裏的山脈之中。
    深吸了一口氣,宗青生緩聲道:
    “我不知你們是怎麽看待劍宗這霧陣,但聽薑荷所言,千人乃至百人軍陣興許便從其上能撕開一個口子,換而言之,這陣法比起防禦,更多的是預警,以我之見.”
    一直沉默的許殷鶴在此時開口:
    “所以青生你反對元昊?”
    宗青生聞言立刻止住話頭,拱手一禮,沉聲道:
    “相國,我雖不喜元昊的兵行險著,但一貫也不反對,可這一次不同,山脈不比城池攻堅與野外鏖戰。
    “大炎在七百年前和三百年前兩征古淵的失敗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天元山脈雖不及萬興山脈壯闊,但也綿延了上千裏,有著一定縱深,即便元昊帶領著那支空降兵陣完成任務,外圍的大軍也得很難及時接應。”
    薑荷沉吟了片刻,低聲接話:
    “宗青生,元昊回答過你這個問題。”
    “什麽?”
    “他說,這霧陣大概率是預警,那麽全空降進去也許可行,隻要劍宗山門一滅,剩餘的都是土雞瓦狗。”
    “.”
    安靜一瞬,宗青生直接被氣笑了:
    “荒唐!且不說如何打下重兵把守的劍宗山門,帝安陣法常態狀態下,能感應到七千丈高空的炁機波動,我們不妨給劍宗大陣打個對折,就算三千五百丈,再留下一些餘裕,他想要讓一群六品鐵身的武徒從四千丈的高空往下跳?!”
    “準確來說,是八千丈。”
    “.”宗青生。
    “晴日會被高階修者看見,所以得等陰雲,近日寒潮南下,弘農一帶的雲層恐會達到八千丈左右。”
    “.”宗青生。
    安靜了許久,
    宗青生深吸了一口氣,道:
    “相國,這元昊有些荒唐過頭了,這次的戰事還請許我親自”
    “青生。”
    許殷鶴打斷了宗青生的話語,定下基調:“當下時代優柔寡斷是大忌,此戰需速決,帝安也需你來坐鎮。”
    宗青生還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隻是道:
    “是但相國,那可是離地五十裏的高空,六品武徒如何”
    咚!
    話音未落,一個直徑數寸類似腿環的鐵器圓環被薑荷從須彌戒中取出,重重的放在了長桌之上。
    宗青生眼眸略微一挑:
    “這是?”
    “元昊統領見了雲炁彈後,便拜托我做了這東西,裝配於雙腿之上,能噴出氣流反衝助兵卒落地。”
    “可我從未聽說過這東西列裝黑麟軍。”宗青生拳頭略微攥緊。
    “產能有限,隻在隨元昊征戰北境那六萬兵卒之中列裝,便沒通報宗青生你。”
    “.”
    宗青生聞言立刻想要發作。
    黑麟軍他總覽之部,元昊與薑荷這兩人的欺瞞行徑已然越線,但隨即便意識到對方能在此時提出,便一定是得到了那位相國的首肯。
    臉色變換一陣,卻隻憋出一句:
    “此物應尚未調試完成,且如此倉促,恐難整訓,直接實戰,傷亡會很大。”
    “這些是必要的犧牲。”
    許殷鶴平淡的回道:“青生,甲子歲月,物是人非,當年既定的盟友已然不再可靠,必須速決。”
    宗青生沉默一陣:
    “是。”
    大方向再無異議,剩下的便是細則。
    曾幾何時在場之人皆盡是修行天驕,但數十年的積累,讓他們已然都算得上是“技術大拿”,手下門戶之事都已然爛熟於心。
    所以按照常理來說,這等戰事細則——需要那些門戶出力,該如何調遣配合,又怎樣劃分權責等等繁雜事務都應當是由他們在會議上討論得出,但相府的體製是畸形的。
    因為許殷鶴。
    原本的議事,直接變為了任務分配。
    一刻鍾後,
    華鴻將最後一份卷宗扔給婁姬,安排道:
    “當戰事爆發之時,我們會用大量蔽日切斷天元山脈的一切聯係,周邊靈門寺和白雲門的一切動向黑鱗衛需隨時向黑麟軍交接,若派遣高階修者親自突圍求援,便由黑鱗衛和內卿司協調截殺。
    “還有,元昊半月前已然啟程趕往天元山脈,相國許他啟用你埋在那山門中埋下的暗子。”
    “這是細則,你瀏覽一遍,有異議現在便提出來。”
    “.”
    婁姬隨手接過,源炁激蕩,功法運轉,數息時間便將半寸後的卷宗攬盡,臻首微搖,道:
    “附議。”
    對麵的田餘雪隨後出聲:
    “內卿司附議。”
    聽到兩人回應,薑荷也便將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宗青生沉默一瞬,歎道:
    “黑麟軍附議。”
    “天安商會附議。”
    “軍械司附議”
    “.”
    “.”
    全票通過之後,密室再度沉默。
    氣氛有些複雜,因主座上的許相。
    雖然已然在過往的歲月中早已習慣,但每到這種時候依舊難免心緒萬千。
    有這樣一個領袖安心麽?
    當然安心。
    可更多的還有毛骨悚然與些許慶幸。
    悚然隻要這位宰相願意,他們便是隨時能被替換的零件。
    慶幸自己是忠誠的。
    冷場也並未持續太久,畢竟會是要繼續開下去的。
    劍宗戰事的安排結束,接下來便是中長遠的規劃,但卻並非再是戰爭側的謀劃,而是生產側的調整。戰爭瞬息萬變,戰前便能謀斷萬古之人隻存在於畫本。
    而待此議題結束後,
    正常會議第一次有人提出了異議。
    軍械司司長放下寸許厚的卷宗,眉頭緊皺,道:
    “相國,若隻有這些原材料供給,各類軍械產出根本達不到當初定下的預期。”
    相府這個龐大的經濟體幾乎與大炎境內每一個勢力都有著貿易與利益的往來,各種原材料,各種加工製品
    而為了這場戰爭,相府內部已然做好了與宗門一方完全脫鉤的預案。
    但在這份卷宗裏,軍械司司長卻發現很多的原材料都遠遠不及當初的預期,造靈刃的精鐵礦少了三分之一的供給源,造靈弩精密長弦的強獸筋少了一半,諸此種種,總體算來,軍械原材料供給源幾乎少了三分之一,就連最重要的源晶也少了四分之一。
    這幾乎是致命的!
    軍械司司長帶著一分遲疑,看向了許相,問:
    “相國,皇族那邊出問題了?”
    在李耀玄與許殷鶴最初設想中,皇族與相府在未來會高度綁定,且以皇族為主,然後在這場戰爭中慢慢的相融整合,也因此,相國府很多的產業從建立之初,便會因原材料而受製於皇族。
    這是許殷鶴向李耀玄的妥協,也是二人之間的默契。
    但萬事難料,雖然皇相關係惡化之後,許殷鶴便已然著手調整產業,但問題是這些東西你不能在明麵上來做。
    撕毀默契,增添猜疑,激化矛盾是許殷鶴不願看到的,一切調整都束手束腳,直至今日相府很多方麵的原材料都握在皇族手中。
    薑荷歎息一聲回道:
    “格物院這邊的情況更糟,而且這是皇族不與我等決裂,隻是存在間隙情況下的預期供給。”
    田餘雪的聲音帶著些許陰冷:
    “看來那位大炎未來的新皇會給我等使絆子了?”
    華鴻沉吟著說道:
    “李詔淵乃是庶出,如今得了九五順位,在朝堂上的根基也不會太不穩,待他登基大概率是需要一段時間來整合皇族的勢力,而這個空窗期他不會任由我們行事,這段時間過了,興許供應便會恢複。”
    “那若他變本加厲呢?”
    婁姬冷不丁的插嘴,靠坐石椅,雙手環胸,眼眸閃爍幽芒:“我們了解太子的為人,也了解他主政的態度,但我們卻對李詔淵這從底層異軍突起的庶出皇子了解無多,他的目的,他的想法都是無從揣測的空白。”
    華鴻從利益出發,道:
    “皇相唯有結盟,方可麵對宗盟,他應當知曉這一點。”
    田餘雪瞥了一眼這位大商人,道:
    “可若他變本加厲,我們能做什麽,和宗盟和解一起造他李姓天家的反?”
    “注意言辭。”薑荷提醒。
    田餘雪聞言立刻向主座那邊垂頭拱手:
    “餘雪僭越。”
    沉寂少許,右側末尾的一名老嫗開口道:
    “其實說這些都有些遠了,以老婆子之見,不如先擔心一下當今那位聖上,他老人家可還沒駕崩呢。
    “臨終之前,
    “以這位的性情肯定會做一些事情為那位新皇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