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偷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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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喧天, 鞭炮齊鳴。
又有明羅開道,嗩呐迫人。
聚集在城隍廟前遊玩祭拜的百姓們,立刻就知道, 縣太爺和縣裏的權貴們都來了。
大家趕緊讓出一條足夠寬闊的道路,生怕自己慢了片刻, 就有開道衙役的水火棍打下來。
呂城縣令官威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縣令領著一眾鄉紳富賈, 浩浩蕩蕩地進了城隍廟。
為了迎接縣尊, 便是城隍爺的塑像,也重新上了彩漆,身上還披了紅籌。
世人的心思就是這麽奇怪,一邊敬畏鬼神, 一邊又要鬼神為人間權貴讓道。
縣太爺親自撚香之後, 就輪到了幾位鹽商送上祭品。
為了爭一個頭籌,鹽商們是各顯神通,把自己能搜羅到的最奇珍之物都獻了上來。
擠在門口看熱鬧的百姓們, 可謂是大開眼界,不管身邊的人認識不認識, 相熟不相熟,都相互攀談議論了起來。
看來, 除了美食和音樂之外,八卦也是無界限的。
今年拔得頭籌的仍是王化成, 他獻給城隍爺的,是一顆直徑足有三寸的青色夜明珠。
這珠子最妙之處還不是大,而是一顆鴛鴦嵌合珠。
這珠子分開兩塊, 珠光消彌;將兩爿嵌合在一起, 就會發出耀眼的青光。
此珠一出, 其餘鹽商就算再不甘心,也隻能自歎弗如。
獻禮過後,縣令領著一眾縣中權貴登上高台就坐,就有演百戲的在台下爭相表演,以期得到貴人的賞識,好多得些賞錢。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五十出頭,精神矍鑠的老叟,挑著擔子從人群裏擠了過來。
那擔子兩頭各掛了一個大木箱子,誰也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
老頭身邊還有個垂髻童子,拽著他的衣角亦步亦趨,手裏拿著一根糖葫蘆,一邊走一邊舔。
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排,老頭似乎是累了,找了個稍微空閑的地方,把擔子放了下來,舉著衣袖擦汗。
那童子四下張望,一眼瞅見不遠處有個賣米糕的貨郎,便吵著要老頭給他買米糕吃。
老頭低聲哄道:“兒呀,咱們才剛趕來,一個錢都沒掙到,爹哪有錢給你買米糕吃?
你且先忍忍,咱們的戲法精彩,貴人們必有厚賞。到時候,你想吃多少,爹都給你買。”
那童子不大高興,但還是撅著嘴應了。
此時高台下,正有一個戲班子唱大鬧天宮。
那演孫猴子的戲子身段極佳,輾轉騰挪間還不忘抓耳撓腮,真有個猴兒模樣。
童子很快便被轉移了注意力,一邊看戲,一邊大聲為孫大聖叫好。
高台上的看客也很滿意,不時有小廝奉主子的命令,用小竹筐裝滿了銅錢撒下來。
粗粗估算一下,這一場戲唱下來,得到了賞錢竟有數十貫。
這可比到貴人家裏唱堂會得的還多,怪不得手藝人們都愛趕廟會呢。
一場戲唱完,班主領著一眾戲子跪地謝了恩,把滿地的銅錢全部搓走了。
老頭眼疾手快,立刻挑著擔子拽著兒子占了場地。
“諸位老爺請好,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有衙役代縣太爺問話,“你這老叟,有什麽好活獻上?”
老頭賠笑道:“小老兒會些戲法,混口飯吃。”
年年廟會都有變戲法的,那衙役根本不覺得稀奇,隻是隨口吩咐他要好好表演,不要惹惱了貴人。
聽得出來,“好好表演”隻是順帶的,“不要惹怒了貴人”才是重點。
那老頭點頭哈腰,滿臉陪笑,口中連連應聲,大大滿足了那衙役的虛榮心。
接下來,那老頭打開其中一個櫃子,從裏邊掏出一個小銅盆,向眾人展示了一番。
那銅盆是空的。
老頭撩起下擺,迅速在銅盆口上抹了一下,等眾人再看時,不由驚呼出聲。
卻原來,那原本空空如也的銅盆裏,竟然多了大半盆的清水。
老頭端著半盆清水展示了一圈兒,忽然用力把水往人群裏一潑。
就在眾人叫罵著躲避的時候,那些水珠灑下來,卻變成了紛紛揚揚的石榴花瓣,落了眾人一頭一肩。
石榴花的香氣彌散開來,讓所有人都明白,這些花瓣都是真的。
就在眾人捏著花瓣發愣的時候,老頭突然在銅盆上敲了兩下,清脆的響聲把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吸引了回去。
下一刻,老頭對銅盆吹了一口氣,銅盆瞬間就變成了一隻黃燦燦的銅雀,揮舞著翅膀飛上了高台,落在了縣太爺麵前的桌案上。
銅雀自古便是福澤的象征,有銅雀來投,讓縣太爺大是歡悅,立馬吩咐左右衙役,從旁邊放堆滿銅錢的大方桌上,搓了兩簍銅錢撒了下去。
老頭嗬嗬笑道:“兒呀,大人給賞賜了,還不快收起來?”
“誒,來啦!”
那童子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站在原地用力一吸,滿地的銅錢便連成一條線,如流水般進入那童子的口中。
兩筐銅錢加起來怕是有四五吊,不過一時三刻,就全部被童子吸入腹中。
更神奇的是,那麽多銅錢吞下去,那童子的肚皮仍舊癟癟的,半點都不顯。
到了這裏,父子二人的表演就已經足夠讓人驚歎。
一眾鹽商回過神來,都跟著大聲叫好,也吩咐隨從把賞錢撒下去。
童子卻打了個飽嗝,可憐巴巴地對老頭說:“爹,我吃不下了。”
“你這皮小子,就是憊懶!”老頭慈愛地嗔了一句,揚手一招,方才散出去的石榴花瓣,如潮水般飛回他的掌心,很快就變成了一個繡著石榴花的水藍色布袋。
老頭把布袋扔給兒子,“喏,快把老爺們的賞賜裝起來吧。”
“誒!”童子嬉笑顏開,歡歡喜喜地打開布袋,把滿地的銅錢都裝了進去。
那布袋也像童子的肚皮一樣,不管裝再多的東西進去,都癟得像是什麽也沒裝一樣。
但一樣的戲法,玩兩次也就不怎麽稀罕了。
老頭似乎也知道,有些唉聲歎氣地對兒子說:“兒呀,咱們還得表演點厲害的,讓老爺們多給些賞錢,回去好給你娶一個漂亮媳婦兒。”
高台上的縣令聞言,好奇地問道:“你們還會表演什麽?”
老頭點頭哈腰地說:“回大老爺的話,小老兒有一根繩索能直通天界,也曾順著繩索爬到天上,摘過仙果園裏的果子。”
“哦,仙果?”
“吹牛的吧?”
“凡人哪裏進得了天宮?”
“那可不一定,就方才那戲法,旁人哪裏變得出來?”
“…………”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有鼓勁兒的,有泄氣的,有不屑的,有期待的。
縣令半信半疑,隻讓那老頭表演一個看看。
老頭朝眾人行了個禮,就打開了另一口箱子。
另一口箱子裏隻裝了一根繩索,繩索拿出之後便空空如也。
他找到繩索的一個頭,盤了兩圈往空中一拋,繩索便晃晃悠悠直入雲霄。
等另一端離地隻有三尺的時候,繩索才停止了飛躥,穩穩當當的停在了那裏。
老頭拽著繩索晃了晃,確定牢固之後,就低頭來哄兒子。
“兒呀,為父年紀大了,老胳膊老腿攀登不易,不如你替為父走一趟吧。”
那童子也不樂意,“天宮那麽高,我得爬到什麽時候去啊?
而且天兵天將都凶得很,萬一被逮住了,可沒有我好果子吃。”
老頭再三哄勸,“乖乖聽話,若是摘得了仙果,諸位老爺們必有重賞。到時候,給你娶個最漂亮的媳婦兒!”
童子又磨蹭了半晌,才不情不願地說:“好吧,爹爹說話可要作數。”
“作數,作數。”
得了保證之後,那童子便拽著繩索的一頭,像猿猴爬樹一般盤旋而上,不過片刻之間便引入雲霄。
看客們仰得脖子酸痛,才見有一個小點兒從半空中飄搖而下。
那老頭伸手一接,卻是一顆有兩個拳頭大小的桃子。
這個時節,本不是瓜果成熟的時候,這麽大的桃子,根本不是人間應有。
難不成,那童子當真入了天宮?
就在眾人驚疑不定的時候,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截胳膊。
緊接著是腿,軀幹,最後是頭顱。
老頭大哭起來,“兒呀,你怎麽不小心一點,竟給天兵天將的發現了?”
他一邊哭,一邊把兒子的四肢軀幹都撿起來裝進箱子裏,合上箱子之後,對著高台上的貴人們哭訴。
“老漢半生飄零,隻得這一點骨血。如今為了給諸位大人摘仙果,小兒不幸慘死。
還請諸位大人發發慈悲,施舍些錢財,讓小老兒將兒子好好安葬。”
這番變故委,實讓人想不到,所有人都驚呆了。
聽了老頭的哭訴,縣令等人也有些心虛,紛紛拿出身上的金珠玉佩丟給了他。
老頭把那些東西都撿了起來收好,一抹眼淚,就笑眯眯的拍了拍箱子。
“兒呀,還不快出來向諸位老爺謝賞?”
卻見箱子的蓋子從裏麵掀開,那童子一咕嚕鑽出來,歡歡喜喜地向諸位拜謝。
現場靜默了片刻,忽然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這一場廟會,可讓老頭和童子父子兩個出盡了風頭。
接下來的日子,縣裏的權貴紛紛邀請他們父子到自己家裏去趕堂會。
偏偏他們父子每每都有新奇的戲法,這些有錢人自然不吝賞賜,讓他們賺了個盆滿缽滿。
而今天就是最後一站,邀請他們的,正是在城隍廟獻禮時拔得頭籌的王化成。
王化成也不是不想早點把他們請到家裏,給家裏的女眷們看個稀奇。
隻是祭祀那日,他們家已經出盡了風頭,這個時候若再要爭先,就太得罪人了。
所以,一直等整個呂城縣所有的鄉紳富賈都把他們邀請了一遍,王化成才派了管家來找他們。
“王家?就是給城隍爺獻上夜明珠的那個王家?”
老頭的眼睛都亮了。
王家的管家倒是十分謙和,把心頭的驕傲壓在了內裏,在外是半點不露。
“正是我家老爺。”
“哎喲,那小老兒可得好好準備,拿出看家本事來!”
管家笑道:“先生盡管放心,隻要表演得好,得了太太小姐們的喜歡,我們老爺必然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老頭千恩萬謝地把管家送走,院門一關,整個人氣質都變了。
這時候,從屋子裏走出兩個姑娘,正事煥娘和時虞。
而那老頭也不是別人,正是江停雲變化的。
“阿虞,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私心裏,江停雲是不願意時虞去冒險的。
但時虞的心思卻十分堅定,“多謝雲哥為我著想。但我一定要到哥哥身邊去,避免他求而不得的命運。”
“那好吧。”江停雲歎了一聲,“我會給你留一道傳音符,你如果想要離開了,就通過符篆告訴我。”
時虞露出了笑意,“多謝雲哥。”
江停雲搖了搖頭,神色裏難掩擔憂,“你不用謝我。等真的進了王家,我也幫不上你,一切還要靠你自己。”
時虞卻道:“雲哥已經幫我很多了,不管以日後如何,我都會永遠感激你。”
江停雲看了悶悶不樂的煥娘一眼,調侃道:“你感激不感激我都是日後的事,現在嘛……還是先解決另一樣麻煩吧。”
話音剛落,他轉身就走,顯然是不打算摻和兩個小姑娘之間的事。
“誒,雲哥!”時虞爾康手,可任她的目光再怎麽殷切,也喚不回來鐵石心腸的江停雲。
正在這時,身旁突然傳來了一聲哼笑。
時虞神色一僵,手指無意識地揉弄著衣角,訕訕地轉過身來,討好地喚道:“煥娘,好妹妹,你就別生我的氣了。”
煥娘開啟了陰陽怪氣大法,“這是怎麽話說的?你要怎樣,是你自己的事。我是哪個牌麵上的人,也配管你的私事?”
一席話說得時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連陪笑求饒,“好妹妹,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卻原來,煥娘因著生父的緣故,對世間男子都沒有多少好感,更不讚同一個女子為了一個男人付出所有。
偏偏時虞為了那個連麵都沒見過的哥哥,竟要不顧自己的安危。
兩人相處這麽久,煥娘早把她當成好姐妹了,自然不樂意自己的好姐妹掉進名為“同情男人”的坑裏。
她就苦口婆心的勸,話裏話外就是為了一個男人不值得。
時虞覺得自己的哥哥那麽好,不應該落得那樣的命運。
可煥娘卻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哥哥若真的那麽好,又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前麵她說了那麽多,時虞都極有耐心地和她辯解。
但聽見她這樣貶低自己的哥哥,時虞當時就炸了。
剛才煥娘那一番陰陽怪氣,就是把時虞說過的話又給說了一遍。
其實說完之後,時虞心裏也後悔。
她知道煥娘是為了自己好,怕自己吃虧。但煥娘卻不知道,她哥哥對她有多好。
一時之間,她也拉不下臉來道歉。
而煥娘則是覺得,應該讓時虞好好反思一下,凡事多想想自己,不然遲早把自己坑死。
所以,她雖然心裏並沒有多少怒氣,還是裝出一副冷臉,擺出一副誓不妥協的姿態來。
不過,眼見進王家表演的日子就要到了,時虞這個死心眼始終都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煥娘心裏那個急呀,卻也知道,自己怕是很難達到目的了。
如今時虞主動服軟,她也不好再端著,兩個小姑娘很快就又親親熱熱了。
親熱過後,煥娘還是忍不住叮囑,“你哥哥現在還不認識你,你對他也不要太信任、太縱容。
若不然,他就會把你對他所有的好,都當成理所當然,甚至還會得寸進尺。
還有,日後你一個人在王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時虞都耐心地聽著,時不時點頭應是。
但她心裏早就打定了主意,什麽事該怎麽做,並不是煥娘幾句話就能說通的。
也就是煥娘年紀小,城府尚淺,時虞表麵裝得真誠,她也沒看出來,覺得自己這段日子的冷-戰,還是有點作用的。
很快就到了去王家表演戲法的日子。
一大早,煥娘就把自己變成了先前那副童子的模樣,而時虞則是由江停雲施法,變成了一個三寸高的小人兒,被煥娘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裏。
江停雲最後問了一遍,“阿虞,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時虞細細的聲音傳了出來,“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江停雲深吸了一口氣,“那就走吧。”
他們出了租的小院子,王家的管家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有管家領路,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從角門進了王宅。
像他們這種買手藝為生的市井流民,王家自然不會讓他們走正門,隻配走角門。
這個時代的階級規則就是如此,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打破的。
江停雲也隻能寄希望於日後考中了進士,進入中央為官,能夠近距離影響一下當權者。
“兩位,今日我家老爺就在這芙蕖閣設家宴,您兩位可以先在側屋裏歇息一番,我這就讓人給二位備一桌客飯。”
江停雲忙道:“有勞您了。”
交代了完了之後,管家就去找王化成複命了。
眼見周圍沒人,煥娘急忙把時虞從懷裏掏了出來。
“怎麽樣,沒憋壞吧?”
時虞輕輕搖了搖頭,“好妹妹,你別擔心,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