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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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其實是非常脆弱的生靈。
他們辛勤建造起的文明, 其實更像是建造在流沙之上的城。這城就算再建得美麗,真要垮塌,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人們敬畏地稱呼這種可以瞬間摧毀文明的災難為“天災”。
在這一種族尚未發展起來時, 他們相信這是由天上的神明降下的神罰。
在確實有“神明”存在的世界,這種說法也確實沒錯。
那些魔神級別的生靈,確實是有能力製造天災的。
烏沉的雲厚厚壓在海岸邊, 那重量似乎要把天都壓垮, 明滅雷光在其中隱現。
海岸附近的公路上,出城的道路被堵嚴嚴實實, 車龍嗡鳴著,在漆黑的天裏亮出燈火的細小長龍。
另一邊進城的路空空蕩蕩, 隻有一輛白色轎車駛向了快空了的城市之中。
副駕駛座上的女人皺起了眉, 探出身調著電台信號。
電台主持的聲音和雜音模糊成了一片,混入了暴雨聲中,隻依稀能聽見幾個漏出的詞:“…台風…市民…撤離……”
女人調了好幾個電台都隻聽見了一片雜音。窗外巨大的雷暴一瞬間映白了整片天地, 照亮她幾乎被咬出血的唇。
在明滅的閃電裏, 最後一點人聲也淹沒在了巨大的雜音中。
她抬起手裏緊攥著的手機, 再次撥打起了個那個已經打過十幾遍的電話號碼。
就像她通話記錄裏那一排紅色的撥打失敗一樣,三聲提示音後一片安靜。
女人生氣地一捶電台按鈕, 雜音頓時消失了。
“你和工具置什麽氣。”
駕駛座上的男主人語調平靜。
“我急呀!”
女人愁眉不展,攥著手機的手指尖發白。
“你說小影到底去哪裏了……這孩子,為什麽不接電話!”
“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信號不好。”男主人冷靜地說。
女人啞口無言,轉頭開始指責男人:“你怎麽還有工夫在這裏慢悠悠地開!”
“我沒有慢悠悠,已經踩著限速了。”
“你怎麽現在還在管限速!現在連紅綠燈都沒了, 你就算超速也沒人找你要罰款的!”
“現在在下雨啊。”男主人歎一聲, “而且外麵風還這麽大, 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我們是要找到小影, 但你也別忘了,小潤和小澤還在等著我們回去。”
女人頓時不說話了。
漆黑的雨幕中,她低聲說道:“……我對不起他們兩個,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不要這麽說。他們也不會怪你的。”
男主人低聲安慰。
在濕滑的雨幕裏,白色轎車好似一道光。
“小潤小澤也在等著我們把他們的姐姐帶回去啊。”
在他們的前方,連接天與地的颶風盤旋嘶吼著,海水被風暴吸起,巨大的龍卷遮蔽了大半的視野,正緩緩地向陸地逼近。
在這樣的天災麵前,人類引以為傲的高塔就像糖果堆裏豎起的手指餅幹,脆弱地幾乎一碰就碎。
作為避難所的場館燈火通明,白熾燈映得室內一片明亮,更顯得窗外的天色可怖。
少女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礦泉水和速食包,露出一個燦爛到極點的笑容:“謝謝姐姐!”
“怎麽就你們兩個小孩子?你們家大人呢?”工作人員下意識地回了她一個笑容。
雷潤攥緊了同胞弟弟的手,咬著唇,有幾分忐忑:“爸爸媽媽去找姐姐了。”
“我們還有一個姐姐還沒聯係上。”
“他們出去了?不是說了不讓出去嗎?!”工作人員皺起了眉,“要是他們沒找到人還把自己搭進去了,你們要怎麽辦?”
聽見她的話,少女嘟起了嘴。但她很快調整好了表情,笑嘻嘻地說:“我們可以照顧好自己啦!”
“而且如果爸爸媽媽不去找姐姐的話,誰會幫我們找姐姐呢?”她臉上的笑容不變,“姐姐你會幫我們嗎?”
工作人員皺起了眉,避開了她的提問:“這個時候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出去的!這裏聯係不上家人的人多了去了,各個都出去找人的話,我們還怎麽維持秩序?”
看見少年少女稚嫩的臉,她的語氣放緩了一些:“往好處想,你們的姐姐不一定有事啊。她或許去了別的避難點呢?你們完全可以等台風過去信號恢複後再聯係她的嘛。”
“可是,那樣就來不及了。”
一旁的少年人遙遙望著窗外。
明滅雷光映在他的眼中。
他轉過身,抬頭看著工作人員,眼裏有一種人偶般的非人質感。
“這是隻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雙子一同抬頭看著工作人員,一個臉上掛著笑容,一個麵無表情。明明就是路上隨處可見的中學生,卻愣生生把她看退了一步。
她搓了搓皮膚上冒出的雞皮疙瘩,隻想趕快逃離這對奇怪的雙胞胎。
身為一個有原則的大人,她還是強忍住了這種衝動,向著看上去更好交流的少女詢問道:“小妹妹,你要不還是先把你姐姐的名字電話報給我吧。等通訊恢複了我們這邊會幫你們找人的。”
少女點點頭,笑得燦爛了:“那爸爸媽媽的名字電話是不是也要上報啊?”
“最好是也報上來。”工作人員揉揉太陽穴,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痛了。
“好哦。”少女點頭,“那我先報姐姐的名字吧。”
“她叫雷電影。”
在把名字報上去後,工作人員鬆了口氣,連忙離開了這對詭異的雙子。
看見她走開,雷潤臉上的笑瞬間垮下。她麵無表情地把雷澤拉到角落裏,嚴肅著臉問少年:“小澤,你聽到了些什麽?”
少年麵無表情地取下了一直戴著的耳機,遞給了少女。
雷潤戴上耳機,瞬間被雜音衝得頭昏腦脹。
她把耳機扯下:“太吵了啦!”
“稍等。”少年恍然點點頭,把背上的背包取下,拿出筆記本,調試了一番後把耳機重新遞給了少女。
雷潤將信將疑地接過:“這回可以了?”
“可以了。”雷澤點點頭,“我進行過降噪處理了。”
“你還是把音量調低些吧,老是聽這個我擔心你耳朵會壞掉。”雷潤一邊抱怨著一邊把耳機掛上。
“……其實仔細聽是可以聽見的。”一旁的少年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委屈說道。
沒有理會弟弟,在聽見那個聲音的一瞬間,雷潤瞬間屏息。
她連忙捂住脫口而出的尖叫,一臉驚詫地指指耳機,對著少年比了個口型:“是真姐姐?”
雷澤的嘴角上揚,點了點頭。
少女興奮地按緊了耳機。
他們一直知道,影姐姐有很多秘密。
其中一個,就是她一直有一位守護靈。
在雙子還小時,他們看到的姐姐,從來都是宛如水中倒影的雙胞胎。
甚至可以說,他們三個都是由真帶大的。
小時候的影還什麽都不知道,甚至會因為真關注雙子而吃醋,讓明明和她一般大的真像小大人一般好笑地摸摸她的頭。
那時,誰也看不清她溫柔表情下藏著什麽樣的情緒。
那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天氣,爸爸媽媽也是很晚很晚都沒回家。影想學著做飯給弟弟妹妹吃,結果第一次炸了廚房,把雙子嚇得夠嗆。
他們不知所措地看著影頂著滿是黑灰的臉大哭出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雙子站在她身邊,也跟著哭了出來。
最後七歲的影獨自一人衝進了瓢潑大雨裏。
雙子慌亂地想跟上去,卻被一旁的真默默摟住了。
她的懷抱從來沒有溫度,更沒有實體,隻有好聞的花香。
“不要跟去哦。”真的聲音和影一般無二,隻是更多了幾分溫柔,“那是小影自己要走的路。”
自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和影姐姐一起回家後,一切就都變了。
影姐姐好似變了一個人,她話少了很多,好似一夜間長大了。而真姐姐,也在那一天消失了。
雙胞胎追問著,最後隻得到了“那是守護靈”這樣的回答。
隨著他們逐漸長大,幾乎也要以為小時候看見的另一位姐姐隻是一場美好的幻夢。
直到雷澤上中學後參加了學校的無線電比賽。
那時這個半大少年正坐在家裏拿著簡陋的設備好奇地轉著各種波段,卻在一片雜音裏陡然聽見一個溫柔的女音。
“……最近魔物的活動是不是更頻繁了?”
“嗯。”
雷澤被嚇得瞬間清醒了,隻能暗自慶幸自己的麵部表情一向不怎麽活躍,才沒被影發現端倪。
之後,這個半大少年花了兩年愣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一枚技術宅,成天搗鼓著各種機器,隻為了更多地聽見影和真的對話。
他的異常自然瞞不過雷潤,但少年總在疑心其實真也早就發現了他在偷聽。因為在第一次之後,他再也沒有聽見過“魔物”這個詞。
直到今天。
知道影失蹤後,雷澤其實沒報多大希望。無限電畢竟有距離限製,按這個距離他要是真能聽見真的聲音才真叫奇怪。
但在他調試頻道後,卻意外在那雜音之下聽到了奇怪的呼喚聲。
那是什麽聲音?
那好似神明在天地間發聲。
祂們在呼喊著。
呼喊著同祂們相同的存在。
這聲音本就不是人所能聽見的。
就在雷澤被這呼喊衝擊得頭疼欲裂時,他聽見了自己所熟悉的聲音。
“……小澤?”
——
在人類不能踏足的天空之上,藏身在千風之中的神明冒出頭,神色複雜地看著麵前的虛影。
紫發紫眸的少女回頭,對他瑩瑩一笑。
“嘿呀呀,如果你們在這裏的話,我是不是就能休息一下了?”沒有多和這位昔日的同僚多打招呼,溫迪看著那橫貫在天地之際的水龍卷。
“影的確在前麵,但光靠她可能不夠哦。”真微笑地望著他,“‘颶風’的話,還得拜托你呢。”
“這不光是颶風,還有龍卷吧?”溫迪撇嘴,“老爺子怎麽還在偷懶啊!”
“真要論消息的靈通程度,他可不及你啊。”真搖搖頭。
“……不要取笑我啦。”消息靈通不起來的風之神眉眼沮喪,“要不是看了新聞,我之前可一點都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這話讓真都詫異起來:“你還沒完全掌握風的權柄嗎?”
“我想起來的時間太短了,還沒來得及和這個世界的千風打招呼呢。”雪白的羽翼張開,風之神自風中現身。
他抱住了自己的琴,對雷電真揚眉一笑:“但是現在也來得及嘛!”
雖然這麽說了,但溫迪卻知道,這並不輕鬆。
“你也是風中的一縷,為什麽會不聽命於那位君王,而來幫助我們呢?”曾經無名的騎士曾經這般審視著前來助拳的小精靈。
“不要這麽為難溫迪啦。”無名的少年護住了小精靈,“他是不同的。”
那時尚且懵懂的小精靈隻是挺起了胸,自豪地想,是啊,我是不同的。
他那時沒有思考過,為何自己是“不同的”呢?
在接受了那位暴君的力量,成為了新的魔神時,溫迪終於知道了為何唯有自己是不同的。
風的神明被風托舉在空中。指尖按住了琴弦。
唯有他聽得見,自己身周的流風正在低低絮語。
“那是誰?”它們問。
“那是‘颶風’的意誌。”溫迪回答,“它還沒醒呢。”
“它還沒醒?”它們驚呼,“可是,它好可怕。”
“是啊,它好可怕。”溫迪低聲應著。
“它很強大。”一縷風說著。
“可是它不會說話。”另一縷風躲在了溫迪身後,撓著他的發尾。
“不止它,它們都不會說話!”還有一縷風在龍卷周圍轉了一圈,蹦回來報道。
地上的行人在呼嘯的風聲中撕扯著喉嚨才能發出被彼此聽到的聲音,可在溫迪看來,那樣呼嘯著的風暴卻是沉默著的。
這充滿力量卻又盲目的,呼嘯著卻又沉默不語的,連一點點自己聲音都無法發出的巨大風暴,才是最讓自由的風神感到害怕的地方。
數千年前,他曾見過在那位暴君手底下見過這樣的風景。
由是他明白,為何唯有自己是不同的。
“沒有自我的風不會說話。
“但這不對。
“這個世界不應該靜默不語。
“我們本就應該是自由的。”
風之神撥動了祂的琴弦。
他身周的流風舉著音符歡快地衝向那靜默著的風暴。
風神的詩歌在無言的風暴中傳頌開來,越來越多的千風從“颶風”的意誌下脫離。它們隨著溫迪一同歌唱著,那歌聲漸漸蓋過風暴的呼嘯,壓過龍卷的嗡鳴,最後讓天穹之上的雷光都寂滅了一瞬。
溫迪衝著天穹之上大力揮揮手:“影!你好呀!”
雷光沉寂了一瞬,隨即更頻繁地閃動起來。
“她好像不太喜歡我誒?”溫迪垮下了臉,衝著一旁的真訴苦。
“其實你們有好好相處的可能的。”真提醒道,“如果你當初沒有在她的甜點心裏放酒心的話。”
“誒?那麽久之前的事,影妹妹竟然還記得啊?”
“她本來不記得這件事的。”真搖頭笑道,“如果你之前來稻妻時沒有把這事編成詩歌在花見阪唱了大半年的話。”
溫迪衝著她吐了吐舌:“你們不也把我獻詩被罰的事傳唱下來了嗎?”
“我之前去稻妻時可還聽說了呢。”他拉長了聲音,“嗜酒如命的翠光向將軍獻上詩歌卻惹得將軍震怒——”
“哎呀,稻妻還有這種說法?”真一臉認真地裝傻,“我都沒聽說過呢。”
“這不就是你身邊那小狐狸的主意嗎?”溫迪無情地戳穿了她。
被指出撒謊的真也不惱,笑著說道:“反正風神大人你也不在意,不是嗎?”
“的確,看見自己被這樣記住還蠻有意思的。”溫迪摸著下巴,一臉讚同。
在他們身前,風神之詩已經把颶風給全盤瓦解。
自由的詩篇在靜默的風暴間傳唱,於是所有的沉默都土崩瓦解。就如同風神所說,它們本就生來自由。
嘰嘰喳喳的流風們托舉著那個沒有意識的意誌來到了風神麵前。
“就剩它還不會說話了!”它們囔囔著。
“但它還是喜歡詩歌啊,為什麽不說話?”
“大概是因為它還在做夢吧。”風神接過了那個屬於高塔孤王的意誌,“一個依舊能被子民喜愛的夢。”
再次看見曾經的故人,他一點情緒都沒有,隻餘下了幾分感慨:“……要是你是以人的身份重新出生在這個新世界上,我們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呢。”
風神張開了翅膀,眉目溫柔地托舉著那個靈魂,把孤身一人的王者送回了歸處。
一旁的真拍著手:“哎呀,這下就隻剩龍卷了呢。”
“在海裏啊,”溫迪探頭看著,“要不要我去喊老爺子過來?”
“不用啦,畢竟隻是一個殘影呢。”真眉眼溫柔,“之前見識過了你的‘自由’,也是時候讓你看一下我們的‘永恒’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小澤你們該知道的了哦?”
避難所裏的雙子驚詫地對視了一眼。
這位在雷澤小時候對他照顧有加的“守護靈”姐姐顯露出了她遠超常人的能力。
那是神話傳說裏隻屬於神明的威能。
“這是影的戰場啊。”
那是自天穹降下的雷光。
刹那間,漆黑天地被無盡的白吞沒。
明明是轉瞬即逝的雷光,那白色卻久久地映在視網膜上,叫人閉上眼也依舊無法把那光亮從視野裏抹除。
海水被劈開,八頭魔神的殘像緩緩消失。
手持夢想一心的雷之神一瞬間閃現到了真麵前,衝她點了點頭。
“姐姐。”
雙子趴在窗戶上。
他們眼前的雷光還沒消退。
“你看到了嗎?”少女咽了口口水,“我感覺新世界的大門被打開了。”
“我也是。”少年麵無表情地附和道,讓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不知道應該露出何種表情。
“等影姐姐回來我一定要去和她學刀法!”少女嚴肅地舉起手,鄭重發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