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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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暢春園裏種著自己心心念念的仙稻, 康熙很是上心,隔三岔五的就會出去看看,雖然隔得不遠, 但還是頗費功夫。再加上園子的景色實在漂亮, 宮裏住著憋悶,康熙便決定今年提早入園。
    北方的春天本就來得晚,自然去得也晚,此時入園正正好, 四月中旬, 這裏仍是滿園春色, 百花爭豔、蜂飛蝶舞的景象。
    誰不喜歡看美景?誰不喜歡住大房子?
    園子裏除了風景好, 規矩也寬鬆不少。在宮裏, 無論是皇子公主、妃嬪亦或是宮人們, 言行舉止都跟尺子量過一樣,規規矩矩的, 然而在園子裏要隨意得多。
    去年康熙鬆口, 讓妃嬪們在生辰當天和至親見麵, 這讓那些家世低微的嬪妃受益最大,畢竟家裏沒人得誥命, 哪有入宮相見的機會?
    但一次怎麽夠?
    今年,康熙把這個規定又放寬了,妃嬪們每隔兩個月就能召見家人一次。
    氣氛怎會不好?
    住在這園子裏,宮裏的太醫都能比之前清閑幾分。為何?自然是因為妃嬪們心情舒暢, 不容易生病。
    蓁蓁也沒浪費這個機會,叫人請了舒舒覺羅氏到園子裏說話, 閑聊間她得知大嫂已經生產結束, 生了一個女兒。
    蓁蓁問道:“大嫂身子可還好?大哥怎麽樣啊, 可有不歡喜?”
    這世間的大多數人都是盼望生兒子的,她擔心大哥也是那樣的人。
    她自己就有女兒,看不得旁人輕賤女兒。
    舒舒覺羅氏搖搖頭,臉上的笑意裏帶著幾分讚賞。
    “你大哥大嫂感情一向好,那孩子是你大嫂辛苦生下來的,他哪裏會不歡喜?
    況且咱們滿州的姑娘,那可是姑奶奶啊,哪有不歡喜的。你啊,就是想得多。”
    她忽又道:“可是皇上不喜歡三格格?”
    不然女兒怎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當然不是。皇上對公主也是一樣疼愛的。大哥要辦滿月宴嗎?”
    “要辦的。他老丈人是狀元,學識高、講究也多,洗三、滿月、周歲宴,一個都不能少呢。”
    “那…那我也想回來看看。”
    園子雖好,但就像是山水畫,雅致淡然,少了一點煙火氣,蓁蓁想出去瞧瞧外麵的熱鬧。
    “你能出園子?”舒舒覺羅氏問。
    她也想女兒回府看看。
    雖然在園子裏一樣能見麵、說家常,但這裏到底是皇家別苑,人多眼雜,還得守著規矩,哪有家中愜意?
    “晚上我去問問皇上吧,應該能行。”
    舒舒覺羅氏看著女兒臉上的自信,這回沒再說讓女兒要警醒、帝王薄情的話了。女兒正高興著呢,她這個當娘的哪能老潑冷水?
    女兒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傻子。
    她跟皇帝接觸的時間少之又少,了解自然是片麵的,哪裏比得上跟皇帝朝夕相處的人?既然女兒願意選擇相信,她隻能支持了。
    晚上,康熙回觀瀾榭休息,蓁蓁便同他說了這事。
    康熙思索片刻就答應了,“朕讓魏珠跟你一塊去,多帶幾個侍衛。”
    “謝皇上。”
    康熙單手撐著頭,搖了搖,“光嘴上謝可不行,沒誠意…”
    蓁蓁叉腰笑,她已經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話了,“等我一下。”
    轉身吹滅了蠟燭,緊接著腰帶便被人扣住,一下就被拉入某人懷中。
    一夜綺夢。
    到了塞林女兒滿月宴的那日,蓁蓁便帶著兩個孩子,宮人還有魏珠和一眾侍衛,從北板門出了園子。
    去年她回府給四妹送嫁時,法喀就說想見外甥們,如今雙胞胎的身子已經壯實許多,能帶出去了。她要給法喀一個驚喜。
    鈕祜祿府離得不遠,馬車駛了兩刻鍾多一點,便到了目的地。
    賓客們都是從正門進去的,熱鬧得很。蓁蓁帶著孩子,不想湊熱鬧,怕出意外,就讓魏珠進去通知,從側門進去。
    不一會兒,幾個隨從和魏珠一起出來,將馬車趕到側門停下。
    蓁蓁剛下車,便看到在前頭等候的舒舒覺羅氏,還有法喀和大哥、阿靈阿、四妹五妹。
    “嫡福晉在前頭招待賓客,走不開,還請娘娘勿要見怪。”
    當著太監和侍衛們的麵,舒舒覺羅氏的禮儀很是周到。
    “無妨。”蓁蓁將她扶起,又讓荷香、梅香抱著孩子們下車。
    看見小十和三格格,舒舒覺羅氏又要帶著人行禮,蓁蓁趕忙攔住,“先進去吧。”
    嫡親的外祖母給孫輩行禮,她怕孩子們折壽。
    兩個小孩兒都是頭回出園,有些拘謹,等到了屋子裏,才漸漸活潑起來。
    “外祖母~”
    上回舒舒覺羅氏進園子,兩個孩子就已經學過怎麽稱呼她了。
    蓁蓁又指著法喀說:“這是舅舅,跟額娘一起學,舅舅~”
    “舅舅!”
    最先響應的依然是熱情外向的小十,三格格緊隨其後。
    聽到這兩聲“舅舅”,法喀才覺得自己這長輩才算當得名副其實,他一手抱起一個孩子,親了親他們的臉頰。
    “舅舅的好外甥,香一個。舅舅給你們準備了好多玩具,要不要去玩?”
    雙胞胎看向蓁蓁。
    “去吧,去跟舅舅一起玩。”蓁蓁欣然同意,“梅香,你帶兩個侍衛一塊過去。”
    “是。”
    孩子們離開了,蓁蓁便去探望大嫂和熱乎的小侄女。
    魏珠是太監,自然能進後院,侍衛則是留在了前院。
    應當是提前通知過,蓁蓁進去的時候,裏頭沒有外人,隻有四妹五妹在。
    大嫂還在月子裏,身形比之前豐腴不少,但進補得不錯,皮膚紅潤亮澤,精神頭也很好。
    小外甥女就躺在她旁邊,睡得正香。
    蓁蓁摸了摸孩子,又跟大嫂和妹妹們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不怎麽見麵,情分自然會淡,說不了幾句話。
    舒舒覺羅氏還要去前麵招待賓客,讓她去前院找法喀說話。
    法喀正跟孩子們在院子裏玩鬧,同他說了一聲,她就進屋歇息。
    她還記得當年是法喀和顏珠教她認字、寫字的,便情不自禁的走到了書架前,又去書案前坐了坐。
    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看到邊上有一本書被遮掩著。
    她生出好奇,將那書抽出來翻閱。
    “天工開物?”
    這書的名字取得倒是大氣,就是不知曉裏麵的內容配不配得上。
    她這一看,便入了神,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這實在是一本好書呀!太全能了,她對人類世界所有的好奇都能在這裏頭找到答案。
    這本書詳細的記載了各種農作物的習性、培育方式,還有對土壤、氣候、栽培方式的研究,甚至舉了好幾種例子,來佐證可以通過人的努力,改變莊稼、動物們的品種特性,使其更符合人們的實際需求。
    除此之外,還有對各種技術的記載,比如磚瓦、陶瓷的燒製方法,布料的染色與紡織,食鹽的開采和精煉,甚至有金屬的探測和冶煉介紹!
    往後翻,裏頭的機械篇更是令人驚豔,用途不一的風車、糖車、牛轉繩輪汲鹵等各種農具都有詳細描述,包含製作方法和材料。
    這樣的書,怎麽從前沒聽過呢!
    看得正入迷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阿姐,該去用午膳了。”
    法喀走近,待看清蓁蓁麵前的書,一下慌了神色,“阿姐,你怎麽亂拿我的東西。”
    蓁蓁覺得這話有點傷人,沒入宮前,她不是可以隨意翻看他的書嗎?
    法喀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連忙道:“阿姐,抱歉,我不是想責怪你,隻是這書有些不妥當…”
    “哪裏不妥?我看著很好呀。”
    法喀麵上浮起一絲為難之色。
    “有什麽話是跟我都不能說的嗎?”蓁蓁故作受傷狀,歎氣道:“咱們姐弟倆果然生疏了。”
    法喀麵上為難之色更甚,糾結再三,才終於說出口,“這書是禁書。”
    “禁書,為何要禁?”蓁蓁很不理解,這上頭的內容很好呀,她還準備去書局買一本,帶回去給皇上看看。
    皇上正琢磨著怎麽能讓莊稼更高產、更適應關外的氣候,興許能從這上麵得到一些啟發。
    法喀耐心解釋道:“這書的作者叫宋應星,是前明的人,誓死追隨大明,還在南明小朝廷當過官。他在這書裏,稱呼我們滿人是‘北虜、夷狄"。先帝爺知曉後,認為不妥,便把這書禁了。”
    “就為這?”
    蓁蓁是一顆從宋代開始生長的樹,後來經曆了元朝、明朝,直到清,漢人、蒙古人、滿人,在它眼裏都一樣,都隻是人,她不明白怎麽能因為一個“夷狄”就把一本好書給禁了。
    “那……既然是禁書,那你怎麽得到它的?”
    法喀道:“雖說是禁了,可民間也有不少人悄悄藏著。輪到咱們皇上主政的時候,前頭那些規矩鬆泛了些,這書就又在私下裏流行起來了。
    尤其是傳教士們,對這書的評價極高,重金回購。錢財惹人心動,幾個書局老板又暗地裏印刷了一些,我才能買到。”
    “原來如此,沒想到那些傳教士也會知曉這是好東西呢。他們要那麽多,拿去做什麽?是打算帶回他們的國家嗎?”
    蓁蓁隨意的感歎,叫法喀聽得眉心緊皺。
    “怎麽了,有什麽不妥嗎?”
    法喀擺擺手,“我有些思緒,但太雜了,讓我再理理。”
    ……
    片刻後,他使勁敲了敲自己的頭,帶著幾分懊惱、幾分痛恨的意味。
    “我想、我應該猜到他們這麽做的目的了。”
    “什麽目的?”
    蓁蓁見他麵色嚴肅,心頭也生出幾分緊張。
    “他們在偷我們的東西。”
    “偷?”
    “偷什麽?這上麵記載的技術,他們沒有嗎?”
    蓁蓁想當然的認為傳教士的國家也有這些技術。
    傳教士們能造出遠渡重洋的大船,能在海上航行數十個月卻不迷失方向,還能掌握玻璃、千裏眼的製造方法,能造出威猛無比的大炮,那應當是很有本事的呀。
    法喀搖搖頭,“不,他們掌握的並沒有我們多。”
    “我跟那些傳教士有過幾次談話,知道一些他們國家的情況。
    其實他們比我們要落後一些。他們沒有我們的播種機,他們也不會養蠶紡絲,他們的造紙術也沒有我們的好,他們不會用樹皮來造紙……”
    “可這些都是我們掌握很久的東西了,教給他們也沒關係吧?老祖宗不是都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嗎”蓁蓁還是不理解法喀為何會那麽生氣。
    法喀的麵色變得嚴肅起來,“可還有一句話叫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
    他們學會了我們的技術,回去發展他們的家園,而我們將這書當成禁書,將這上麵精妙玄奧的技術束之高閣,時間久了,此消彼長,焉知他們會不會來搶劫咱們的東西?”
    蓁蓁瞪大眼,不確定的說道:“應該不會吧,咱們接觸過的傳教士,南懷仁、張誠、白晉,不都挺好的嗎?”
    “阿姐,傳教士們並沒有表麵上那麽善良。
    他們身處異國他鄉,又有所求,自然會尊敬咱們的皇上,展露出最完美的一麵,讓人懈怠,以為他們無害。可是在宮外,對著普通人,哪怕是在一些官宦子弟麵前,他們都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他們的眼裏總是帶著覬覦,雖然隱藏得很好。”
    “阿姐,你可知曉他們的船為何造得那般堅固、大炮威力那般大嗎?因為他們想要掠奪小國家的物資,拿回去發展本國。隻有拳頭夠硬、武器足夠鋒利,才能順利搶走別人家的東西。”
    “這…這…不會吧。”
    法喀的話,給蓁蓁很大的衝擊,她接觸到的傳教士真的是彬彬有禮,非常的和善呀!
    “法喀,你是不是和傳教士們發生了過節?對他們有什麽誤會呀?”
    法喀自嘲一笑,他就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說出來,沒人會相信。看吧,連他的親姐姐都覺得是他小氣,對傳教士有偏見。
    他有些心灰意冷。
    罷了,人活一世,頂多七十年,他死後也看不到那些糟心事了。
    他不該杞人憂天的。
    “去用膳吧,再不去,額娘該著急了。”
    法喀將書放到書架上,神色淡淡,到了膳廳,他麵上又浮現出清風朗月般的笑意。
    這個變臉的速度,讓蓁蓁有些心驚。
    法喀,竟然這般厲害了嗎?
    用完膳,她與眾人又閑聊一陣兒,很快就到了回園子的時辰。
    她思慮一番,再度折回法喀的書房。
    “法喀,那書,你還有嗎?我還沒看完,能借我回去看嗎?”
    “帶進暢春園?你不怕?”
    “我會小心藏好的。”
    法喀便將先前那本從書架上取下,遞給她,笑著叮囑:“阿姐好好藏著,可別讓皇上給發現了。”
    蓁蓁定定的看著他,拿不準他是在說反話還是真話,
    她頓了頓了,“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回去會好好琢磨的。”
    她想法喀既然願意跟她說那些話,肯定不是白說的,或許是希望借著她的嘴,說給皇上聽。
    “好。有勞阿姐。”
    “自家姐弟,客氣什麽?”
    蓁蓁撓了撓他的頭,姐弟之間的氣氛才恢複如常。
    回到園子裏,孩子們有些累了,蓁蓁讓人帶他們下去休息,自己則是將那書繼續往下看。
    過了幾日,通讀完畢。
    她想起法喀說西洋人造堅船利炮的目的,心頭彷佛壓了一塊磚,有些悶。
    她借著學習拉丁文的由頭,跟那幾個傳教士閑聊,也許是受了法喀那些話的影響,她越看這些傳教士越不順眼。
    拉丁文她學了兩年,對照著字典,慢慢的也能自行讀一些傳教士本國的書籍,尚未來得及翻譯的原版書冊。
    就跟古人的遊記一樣,隻言片語中是能透露出一個國家、一個地方的思想文化、民風民俗,而她在閱讀那些拉丁文書籍時,看到的便是一個貧瘠的、野蠻的,渴望著用武力掠奪財富的國家。
    她有些害怕,倘若真如法喀所說,此消彼長,有一天傳教士的國家變得空前強大,而她自己的國家變得衰弱,這些傳教士還會跟現在一樣和善嗎?會不會開著大炮闖進來掠奪東方的財富?
    她想跟康熙說,但這個想法太……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誕。
    連她自己剛聽到法喀說那些話,不也是滿心質疑嗎?
    因為現在的傳教士,看上去太溫和太恭敬了,那個法蘭西的國王,路易十四還特意派人寫信過來問候,送上了許多的書冊和金銀珠寶,態度友善得讓人生不出一絲防備。
    罷了,暫且緩緩吧,先把內憂解決了再說吧。
    興許皇上自個就能意識到危險呢?
    但是,《天工開物》這樣的好書,不該再被禁了!
    她得想個法子,讓皇上發現這書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