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是好菜,關雎宮的廚房一向是整個後宮裏最好的，飲食精細,端上來的菜色香味俱全,比宴席上還好。
    但多鐸哪裏敢吃啊，多鐸食不下咽。
    坐在圓桌旁邊，這座位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的,他正對著皇太極的視線，稍微動動筷子,就感覺麵前的目光有如實質般紮過來。
    平安帶著哭過的小鼻音，伸手指指桌上的奶糕,
    “吃,吃糕！”
    奶糕綿軟香甜,正合他現在的口味,海蘭珠親自給他夾過來，放在麵前的小碗裏，滿眼心疼，
    “平安莫怕，你阿瑪不敢說你了，你吃什麽自己拿就是。”
    八阿哥平日裏最為省心，吃喝上都不用人管,也不挑食,海蘭珠常常讓他同大人一起坐在桌子旁，吃什麽就用手自己拿。
    今日突然要讓她給夾,想來是剛才被皇太極給嚇壞了，吃飯都束手束腳,海蘭珠不由得心疼起來。
    想到這裏,她又輕輕剜了皇太極一眼,盡是不滿之意，美人嗔怒，自然是漂亮，但，嗔怒的對象是自己，皇太極心猿意馬的同時，不禁開始緊張起來。
    為了這臭小子把蘭兒惹惱了，可是得不償失啊，萬一以後蘭兒為了平安，不願意再和他一起吃飯了怎麽辦？
    讓平安提前開蒙，也是為了他日後打算，他這個當阿瑪的又不會害他。
    皇太極停下筷子，打算好好跟平安談一談，
    “平安，書房有娜仁姐姐，還有其他的哥哥姐姐們，你去進學，就可以每天和娜仁姐姐一起玩，這樣不好嗎？”
    平安才不上這個當，他是孩子不是傻子，書房裏怎麽能玩呢？
    聽說老師們都有戒尺，打人可疼了，他堅定的搖頭，
    “不好！”
    皇太極裝作被他的堅決打敗的樣子，歎了口氣，
    “那這樣吧，你每天隻需要送娜仁姐姐的時候，一起和她進去看看就行了，阿瑪不讓你去進學了，你就每天進去看一眼再出來，這樣行不行？”
    平安“不行！”
    他進去了，萬一被幾個五大三粗的侍衛按住，然後把門關上了怎麽辦？
    別想忽悠小孩！
    眼見兩波忽悠話術都失了效，皇太極馬上采取了新的誘惑戰術，
    “如果平安答應去進學的話，阿瑪可以給你獎勵，平安想要什麽，阿瑪就可以獎勵你什麽，這樣好不好，平安每天去學堂跟著先生念書，回來以後阿瑪就獎勵一塊糖？”
    平安仍舊搖頭“不要！”
    吃糖壞牙，他可以不吃。
    平安生下來後一直都太好養活了，皇太極直到今天才明白了養孩子的困難，他把語氣放嚴肅了些，打算用父親的權威施壓，
    “不去也得去，每個孩子都要去上學的，平安隻不過比其他哥哥姐姐們稍微早了那麽一點點。”
    平安“不去！”
    爹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那是一點點嗎？
    分明是億點點！
    多鐸在旁邊都聽呆了，之前哪裏見過皇太極這樣束手無策的樣子，沒想到被個小孩治得服服帖帖，要不是場合不合適，沒處躲，他都想給平安鼓鼓掌。
    看平安半張著嘴，大有一副你要再強迫我，我就哭給你看的架勢。
    皇太極無奈，讓出了最後的底線，
    “那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去進學？”
    這句話的重點最後仍然落在進學上，看皇太極態度堅決，顯然在進學一事上絕無轉圜的餘地，母親雖然心疼他，但在進學這件事上，也沒有為自己說話的意思。
    反正怎樣也逃不掉，那他幹嘛不讓自己的上學生涯更快樂點呢？
    平安的視線左右看看，終於定在坐著渾身都不自在的多鐸身上，
    “叔叔，陪！”
    我要十五叔陪我一起去上學！
    十五叔對不住了，這讀書的苦不能我自己來吃！
    多鐸“？？？”
    我真心待你，你怎麽害我呢？！
    剛才對著皇太極大義凜然處處維護平安的樣子猶在眼前，結果現在就被他賣了，多鐸一口湯嗆在喉嚨裏，咳得天昏地暗，也因此錯過了拒絕的良機。
    隻要願意進學，怎麽都好說，正好多鐸年紀也不大，多帶上一個他也並無不可，學生越多，學習的氣氛也越濃鬱嘛。
    皇太極馬上拍板，生怕他反悔，
    “好，明日你就和你十五叔一起去進學。”
    皇太極深知讀書進學的重要性，今年年初剛頒下新令，所有滿族子弟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皆要進學。新令頒下的時候，多鐸正好趴在十六歲的邊邊，僥幸逃過一劫。
    原本還在慶幸，誰知道終究還是無處可逃，他怎麽也沒想到，上戰場都已經三四年了，竟然被平安一句話又送進了學堂。
    多鐸委屈，多鐸不想念書，
    “八哥，臣弟還要帶著正白旗為大汗征戰，實在是無暇念書啊。”
    平安好不容易鬆了口，哪裏由得多鐸再拒絕，讓這小子鑽了空子，皇太極想也沒想，
    “無妨，冬日閑暇無戰事，你抽空念書，正好今年戰事暫歇，你就同平安一起去阿哥所念書。”
    看著多鐸還有想再拒絕意思，皇太極威脅的看了他一眼，語氣輕而慢，
    “什麽都不必再說，我意已決，都去上學。”
    多鐸“……是”
    他到底是做了什麽孽！
    ?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多鐸仍然是懵的，他抱著最後一絲幻想，站在關雎宮門前，祈禱皇太極已經忘了這回事，平安不用進學，自己也可以逃過一劫。
    但那是不可能的，關雎宮的大門是虛掩著的，他走過來，正好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縫裏探出頭來。
    平安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真的等在門口，看見他歡欣雀躍，衝著多鐸瘋狂招手，
    “十五叔，我們走吧。”
    這小娃娃笑的可高興了，哪裏還有昨天半點逃學厭學的樣子，但多鐸笑不出來。
    前一天他還在朝堂之上議政，不誇張來說，也算在朝堂之上勉強占有一席之地，後一天就被皇太極狠心送進了學堂……哦不對，是被皇太極的兒子送進了學堂。
    這落差誰能受得了！
    罷了，誰讓我是平安最喜歡的小叔叔呢，他寬慰自己，這就是被喜歡的代價，是快樂的煩惱。
    多鐸拉過平安，雙手從他腋下超過去，示意後麵跟著的兩個侍衛，
    “你們不用跟著了，爺帶著小阿哥去就行了。”
    額爾赫和阿克敦受了罰，這是海蘭珠臨時從關雎宮裏撥來的兩個侍衛，昨日的事人盡皆知，兩人哪裏還敢離開八阿哥半步。
    對於多鐸的說辭也隻是搖頭，堅決的跟在他們後麵。
    深知平安有昨日的前科，侍衛們不敢放心，多鐸不再多說什麽，隨便吧，願意跟就跟著吧。
    多鐸正想把平安抱起來，這樣還能走得快一些，剛一使力卻被平安握住了胳膊。
    “等等姐姐！”
    還有娜仁姐姐沒出來呢！
    關雎宮的門縫裏挺能藏人，平安探進去半個身子，又拉出來一個打扮漂亮的小姑娘。
    娜仁格格比平安要高上一個頭，在關雎宮養得格外開朗，甜甜的也衝著多鐸叫了一聲十五叔，臉蛋紅撲撲，眼睛閃亮。
    多鐸“……好。”他一手抱一個，把兩個小家夥都抱起來，反正也不重，
    “走吧，十五叔抱著你們去上學。”
    ?
    今日輪值的仍舊是範文程，昨日晚些時候大汗就派侍衛給他送了信，告知了今日要讓八阿哥進學一事。
    他本以為八阿哥這樣的年紀，正該是貪玩賴床的時候，未必會來，沒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見到了八阿哥。
    不僅見到了八阿哥，還見到一個意想之外的人，
    “見過十五爺。”
    今天大汗沒親自來送孩子，竟然是十五爺送的，他納悶的看著多鐸，實在是沒忍住，
    “您不上朝嗎？”
    多鐸“……是啊。”
    那不然他還能怎麽辦呢？
    他不上朝難道是他不想嗎！
    不過多鐸向來對漢臣沒什麽好感，尤其是範文程短短三年便受到皇太極重用，比許多宗親更得大汗寵信，區區一個漢人，竟然爬到他們頭上了，更讓他內心不滿。
    “爺跟平安一起上學，給他陪讀，”
    想到待會兒還要和一幫小孩子一起，稱呼範文程為先生，對著他更是沒什麽好臉色，多鐸臉色一沉，
    “怎麽，你有意見？你管得著……唔唔唔？”
    後半句被平安眼疾手快捂了回去，他一邊捂住多鐸的嘴，一邊衝著範文程展開一個歉意的笑容，
    “十五叔小，我，對不起！”
    多鐸不知道，平安對於範文程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皇太極身邊的第一漢臣，得罪他做什麽！他不禁為自己的傻叔叔擔憂起來，急忙補救。
    明明話說得顛三倒四，但範文程卻感覺好像奇異般的理解了八阿哥的意思。
    翻譯過來就是，十五叔年紀還小，請範先生別和他計較，我替他道歉。
    八阿哥還真是個挺有意思的小娃娃。
    範文程瞧著多鐸這樣，自然也不欲再和他多說，笑容不變，向裏微一側身，
    “不敢不敢，八阿哥請，十五爺請。”
    多鐸個子高，進了房間便覺得憋屈，徑直抱著兩個孩子去了後排，娜仁去了自己的位置，平安則直接坐在了多鐸旁邊，兩人正好守著後門。
    看著正色，
    “來，先齊聲背誦一下昨日學的文句，然後咱們今天繼續講揠苗助長的故事。”
    小孩子們都聽話，立刻齊聲背誦起昨日的課業來，稚嫩的聲音回蕩在他們耳邊。
    “噗哈哈哈哈哈……”
    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但等多鐸聽到範文程一句一句的解釋揠苗助長，他直接笑噴了，偷偷趴在平安耳邊，自以為小聲道，
    “範文程真是個妙人，他內涵你阿瑪呢！”
    站在最前麵的範文程“……”
    我都聽見了！
    ?
    “揠苗者也，非徒無益……1”
    這世界上沒有比上課更為枯燥的事了，尤其是聽這些之乎所也，不知所雲的漢文課。
    除了剛開始範文程講的揠苗助長的故事他聽得津津有味，到後麵越聽越困，昏昏欲睡，多鐸直接趴在桌子上去會了周公。
    範文程站在最前麵，自然能將整個屋內的情況一覽無遺，他看著多鐸的頭一點一點的，果然不到半刻，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不過這位爺到底是不是來認真進學的還有待商榷，或許隻是心血來潮來給八阿哥第一天進學陪讀，怕他不習慣會哭鬧，幫小阿哥撐個腰罷了，明日就不來了。
    多鐸願意做什麽就做什麽，隻要不打擾到其他的阿哥格格們學習，範文程也就不理會他，趴在桌上睡覺正好，也不會打擾八阿哥。
    但令他驚訝的是，多鐸趴在桌子上都睡了，有這麽個不能起到榜樣作用的叔叔在旁邊，八阿哥竟然抵抗住了誘惑，端端正正的坐著聽學。
    再結合早上八阿哥攔住多鐸的動作說辭，到此時，他也不禁懷疑起皇太極做的決定或許真的是正確的，八阿哥天賦異稟，一歲多開蒙也理所應當的。
    已經離開學校這麽久，本以為會抗拒讀書，沒想到在課堂上聽著老師講學，慢慢的竟然也聽進去了。
    範文程將簡練的古言講解的深入淺出，別有一番意趣，正適合給小孩子們開蒙，又是他熟悉的語言，平安聽著，也不由得入了迷。
    範文程看著身材魁梧，長得像一員武將，不像儒生，倒還是有些真本事的，怪不得能在皇太極初開科舉中脫穎而出，其後一直成為皇太極的心腹漢臣。
    漢文課結束，可以休息一刻鍾，先生在前麵給他們答疑，若沒有疑問的，便可以自由走動休息。
    聽說下節是滿文課，終於不用再聽一些費解的詩詞了，多鐸總算精神了一點，伸手生無可戀的將書頁翻得嘩啦啦響，一看就是無聊透頂了。
    平安眼睛轉了轉，輕輕貼到他耳邊，
    “叔叔，你想不想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