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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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於深海的領域在那一刻毫無顧忌地碾壓了下去, 然而姬明玉狼狽地跌落在地上的時候,聲音並沒有停下來。
“你早該知道我是一個瘋子。”
年輕的黃金龍的聲音是那麽的沉穩。
所有的瘋狂都在壓抑的聲線之下,在平靜的表相之下, 即使此刻真正被碾壓著,真正零落到了淤泥之中, 姬明玉無聲地大笑著,笑容幾乎要嚇壞了另一邊的蘭斯。
蘭諾皺眉,聲音的來源多種多樣,讓他也找不到真正的源頭,況且姬明玉有備而來,準備當然也不隻一份。
他有一點恍然明白姬明玉從一開始的審判的時候就已經在布局了, 現在所有人都在籠中, 包括顯然並不是那麽清楚姬明玉的紅寶石公爵。
可是姬明玉很清楚, 蘭諾自己也很清楚。
這個世界上能夠傷害到他的東西不多。
即使他非要把所有的傷痕鮮血淋漓地再撕開一遍給所有人看, 蘭諾也不會覺得那有多疼,況且他不怕疼, 他隻是討厭自己太狼狽太無能為力的樣子。
這卻是姬明玉最喜歡的, 姬明玉最想見到的, 姬明玉夢寐以求的場景。
可他追了那麽多年, 處心積慮步步籌謀,到底也沒有等到蝴蝶落入掌中的時候。
“既然飛遠了,再也不會墜落,為什麽不停下來看看呢?”
年輕的黃金龍望著蘭諾, 眼神之中其實沒有什麽惡意了,更多的是祈求。
很難把這樣的情緒和姬明玉聯係在一起, 即使姬明玉作為王庭軍校的成員的時候他在蘭斯麵前也不會這樣的卑微, 在姬烈陽麵前更不會。
黃金之王大步向前, 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理會蘭諾和姬明玉之間的那些糾葛,而且覺得有些礙眼。
但黃金之王對於這個晚輩的厭惡就像是姬明玉對於姬烈陽本身一樣,所以即使明知道姬明玉的出現和那些話語不懷好意,姬烈陽依然被姬明玉激怒了。
“有什麽話就說——還有什麽好隱瞞的?”
在姬烈陽心中他自己始終是坦蕩的。
所以永遠是如此的無所畏懼,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即將麵對什麽一樣,即使在他麵前的姬明玉眼中盡是嘲諷。
而默默地望著這一切的墨澤風隻是抬眼看著蘭諾。
像是著迷一樣,他知道姬明玉會再一次的將那可以將他也一並刺傷的話語同樣重複一遍,但是很奇怪的是他現在竟然也有了和姬明玉相似的期盼。
高高在上的黃金之王閣下,品嚐痛苦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蘭諾看不出來姬烈陽那些寫在傲慢之下的另眼相待,可是墨澤風卻是那麽的明白,也是那麽的期待。
但就蘭諾自己而言,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好期盼的,倒不如說在之前的所謂審判之中他已經見到了這些人真正的模樣——在很多年以前他已經認識過黃金之王。
姬烈陽總是這個樣子,一次又一次的。
蘭諾看著他,紅寶石公爵準備的位置確實不錯,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人,然後再度問了姬烈陽同一個問題。
“你真的很想知道嗎?”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過時一樣。
……
姬明玉無聲地笑著,好像現在是他贏了。
但他知道自己早就已經一敗塗地,但輸了又不是最終的結果,他隻是想要更多的人和他一起墜落而已。
“那麽,我們要從哪裏講起呢?”
姬明玉笑著拍了拍手。
“從實驗室開始,那會不會太遠了?……所以,就從王庭開始好了。”
姬明玉說道:“黃金之王閣下,真是寬容的大人物啊,所有在王庭長大的孩子都崇拜過您,被您教導過,牢牢記著您的每一句命令——王庭的存在是為了守護王,王庭撫養的所有孩子都是為了王而存在的。被從實驗室裏救出來的更是如此,不是嗎?”
“這本來就是王庭存在的意義。”姬烈陽平靜地說道。
“是啊,我們的王天真善良,體弱多病,他承擔了那麽多,所以王庭人人都要跪在他的腳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姬明玉笑盈盈的。
然而年輕的黃金龍的每一句話裏麵都帶著濃鬱的諷刺,可並不是在王庭長大的人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墨澤風微微皺了一下眉,接著聽了下去。
蘭斯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其實他根本就不記得王庭發生過什麽,對於他而言那根本就不重要!——但在出身王庭的這些人的眼中卻從來並非如此。
“因為王是那麽的病弱,所以他需要被嗬護著,被疼愛著,被所有人捧起來,與他比起來,所有王庭的孩子都是無關緊要的耗材,以及並不重要的利刃——刀,可是不能怕疼的啊。”
“你到底想說什麽?”姬烈陽瞪視著姬明玉。
誠然姬明玉的話讓他有一些不怎麽舒適的感覺,但即使如此,姬烈陽依然繃緊了他傲慢的麵容。
墨澤風握著拳頭。
血從指尖溢了出來,他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一樣,在這一刻其實隻有三個人是一樣的。
墨澤風,蘭諾,姬明玉。
姬明玉一向擅長用這樣的手段讓他們也身臨其境一般,雖然黃金龍的目標本來並非如此。
王庭是什麽樣的地方?
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王庭就像家一樣,這裏撫育他們長大,教導他們知識,給他們大量的資源,但王庭從未掩飾過它本來的猙獰的麵目,它隻想要王手中的刀而已,姬烈陽培養王庭的這些孩子也隻有這個目的。
如果他們真的從未有過懷疑,那麽現在他們會是最好用的刀,然而正如他們三個人都明白的,他們都是王庭的異類。
“不聽話的孩子做不了完美的利刃,說謊的小孩要受到懲罰。”
姬明玉接著說道,“是不是很有道理?”
年輕的黃金龍向前走了幾步,既像是舞步又像是奇異的步法,而等到姬明玉停下來的時候,鋪天蓋地的投影亮了起來。
除了人身上以外每一寸角落都是一模一樣的投影,就像是一場瘋狂的魔術一樣,投影的內容全是一份病曆。
蘭辰微微顫抖了一下。
藍寶石公爵自來挺直的脊背在這一刻依然沒有彎下來,但肉眼可見的蘭辰也在痛苦之中。
羅茜茫然地看著病例。
她不知道紅寶石公爵和姬明玉的調查,也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王庭的醫生的檢查結果,患者自述為劇烈的疼痛,無故休克,不存在器質性損傷,不存在生理性問題……”
她的目光在患者的名字和落款上猛然停頓了一下。
“所以,不排除心理原因,請多加注意。無故休克並非主觀可以達到的。”
“疑難雜症。”姬明玉緩緩說道,“王庭的醫生保守居多,水平普通——而患者的監護人覺得麽,刀不能怕疼,也不能說謊,所以,他是在裝病,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夠了。”姬烈陽說道,“即使他不是在裝,這和你想說的又有什麽關係?”
他已經很久沒有再想到過有關蘭諾和裝病之間的關係了。
在蘭諾離開聖龍帝國之後。
姬明玉揚起唇角看著他。
“對,他憑什麽和我們柔弱的王相比——如果他不是裝病,這樣的病症會因何而來?為什麽會那麽痛?”
年輕的黃金龍無聲地笑著,“黃金之王閣下,你不是不明白。”
“我明白……什麽?”姬烈陽問道。
這個時候他反而茫然了起來,就像他見到那份報告的時候那樣,好像有很多他應該知道的東西他應該知道的事情,可是拚拚湊湊怎麽都找不到一個真相出來。
這個時候最難看的是蘭辰的臉色。
藍寶石公爵站在原地,以他的記憶力那份病曆裏麵的內容蘭辰一點也不會忘,甚至到了現在還能夠完完整整地背出來——可是背出來有什麽用呢?能夠改變嗎?能夠回到過去嗎?
羅茜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姬明玉一點也不肯放過任何人。
“你精心嗬護的贗品體弱多病,而在你們的世界裏麵隻有王才是被允許生病的,所以都不用任何的懷疑和猶豫,哪怕醫生也已經備注了並非主觀可以達到的——而你們覺得這是在裝病。刀怎麽會疼呢?刀怎麽可以疼呢?刀為什麽會疼?一定是因為他嫉妒,貪婪,想要得到不屬於他的東西,畢竟——”
姬明玉的笑容充滿了殘忍的惡意。
“隻有王才會疼啊。”
他偏偏要把所有人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攤開來,把所有那些過往一一擺出來,就那麽鮮血淋漓地放在姬烈陽麵前——時至今日,直到如今,你還敢說你問心無愧嗎?你還能沒有任何負擔的繼續做你的黃金之王嗎?
“那個實驗是不完整的。”紅寶石公爵幽幽地說道,“冠冕被剝奪的過程基於靈魂,我們並不知道黑暗教派動過什麽手腳——但是毫無疑問他們疼愛著憐惜著一個竊賊,就像是你們一樣。”他的語調緩緩地變得越來越咬牙切齒。
“況且,他真的有那麽多病嗎?”紅寶石公爵看向蘭斯。
蘭斯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被一個惡鬼來回審視著一樣,紅寶石公爵恨不得吃掉他的每一塊肉。
“他總是暈倒,總是虛弱的,但在那所有的情緒裏麵從來都沒有激烈的痛感,還有愉悅,為什麽愉悅呢?因為虛弱所以被疼愛嗎?因為享受了那麽多的愛意和資源嗎?”紅寶石公爵緩緩地問道。
“不……我沒有……”蘭斯蜷成一團,燈光還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無處遁形,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紅寶石公爵全部都察覺到了,他的那些虛偽,那些心虛,因為愛而產生的驕縱,可是紅寶石公爵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說過!
真相被擺出來的時候紅寶石公爵和蘭斯的對質已經沒有什麽人關注。
伊斯塔露看起來已經徹徹底底失去了理智,但是東境公爵還是冷靜的——而且深海種完完全全在蘭諾的領域裏麵。
所以他們能夠感受到蘭諾是那麽的平靜。
可是姬烈陽不會明白,就好像紅寶石公爵一句又一句道出來所有他不願意承認的真相的時候,他才終於有了那麽一點點的清醒。
很多很多他不願意回想起來的記憶在這個時候劃過腦海之中,哪怕他不想去看,可是就像是強迫著自己一樣他不得不回想起來。
那隻是一個普通的王庭的孩子而已。
他柔弱的王在他的懷裏哭泣著,蘭斯還那麽小,他那麽可憐,隻有一點點的樣子,像一株隻能攀爬在他身上的藤蔓。
至於蘭諾,大概是野草吧。
所以他的病隻可能是假的,隻可能是謊言,姬烈陽確信於這件事情,於是他毫無顧忌地傾瀉著自己的龍威,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蘭諾。
不要玩弄這些心機。
你無法和他相比。
他認定了蘭諾的話不可能是真的,也認定了蘭諾的嫉妒和貪婪。
這樣的想法他已經堅定了許多年,一直到不久之前依然如此,他從來……從來都沒有聽過蘭諾的任何的解釋。
他怎麽會疼呢?他為什麽會疼呢?
因為……他才是真正的王嗎?
在姬烈陽將蘭斯護在自己的懷裏的時候,在他一心一意嗬護著蘭斯,在他對於蘭諾充滿了自己的偏見的時候,蘭諾磕磕絆絆地成長著,在他不講道理的針對之下也依然……依然閃閃發亮。
其實那樣的病症蘭諾並沒有重複很多次。
第一次的時候他還會帶著有幾分不明顯的期盼的眼神為自己解釋。
但來自於靈魂的痛感本來也不是蘭諾能夠解釋清楚的,所以姬烈陽也隻記得蘭諾抬眼看著他,然後一字一句告訴他:“我沒有。”
信與不信本來就由他自己,而姬烈陽選擇了不信任,在這個前提之下所有的偏見一日又一日加深,到後來蘭諾再也不願意對他解釋,剩下來的隻有死一樣的平靜。
他再也不說疼,再也不懷有任何的期盼,他漸漸失去一切,留下來的隻有冷靜。
他知道蘭諾是想過要求死的,但他還是不信,還是不願意,他對蘭諾說……
那句台詞姬烈陽不會忘,也不可能忘記,他是如此的堅信著——
而就在不久之前,蘭諾告訴他。
“一直到這一生的盡頭,我都不會忘記。”
“不用擔心,這頂王冠如此的沉重,我當然會把它還給你們。”
是啊,王冠是如此的沉重,蘭諾前半生所有的痛楚都由此而來,姬烈陽更不願意承認的是——這當中又有多少是他加在蘭諾身上的?
如果他沒有那些偏見,如果他能夠早早地認識到蘭諾的病,那麽是不是,他能夠早一點找到他們真正的王呢?
這個可能性似乎讓他的靈魂也跟著躁動了一番,然而軀殼就像是和魂靈也分離開了一樣,有那麽一瞬間姬烈陽忽然明悟了,現在的他就像這幾日的蘭辰一樣。
“為什麽不說出來呢?”
姬烈陽仰頭看向蘭諾,他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來更多的卑微的姿態,也許跪下來會更好——但跪下來有用嗎?他現在殺了蘭斯,會有用嗎?
他知道答案的。
而姬烈陽又問了一遍。
“為什麽呢?”
於是蘭諾還是那麽平靜地看著他,甚至還有一些疑惑,他知道姬明玉抖落出來的事情會是姬烈陽無法接受的,但是姬烈陽並不至於如此,現在看起來好像做錯事情的是蘭諾一樣。
他也隻好問道:“你會相信嗎?”
姬烈陽沒有說話。
他還是沒有動,可是明明那道身影看起來如山一般無法摧折,現在卻又好像是在搖搖欲墜的傾塌的邊緣一樣。
蘭諾不是沒有解釋過,不是沒有坦誠過,也不是沒有期待過,他明明擁有過那麽多的期待,可是他都做了什麽?
所以他再也得不到任何的信任,所以在王冠第一次重歸蘭諾手中的時候,蘭諾其實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而他的選擇是邀請了當時在星際戰場上的人類聯邦和精靈帝國的人,他要他們做一個見證——證明他並沒有覬覦聖龍的冠冕,證明他沒有嫉妒也沒有貪婪。
他的確沒有,本該屬於他的他也不要了,如果不是紅寶石公爵和姬明玉一定要瘋一場,那麽姬烈陽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姬烈陽似乎是該怨恨姬明玉的,但沒有恨,姬烈陽甚至有一些詭異的感謝這個他從來並不喜歡的晚輩。
愧疚幾乎要將他淹沒,但姬烈陽自己也知道這並不夠,隻是愧意一點也不夠,他想過的所有的彌補的方式,那些他給過蘭斯的權力地位財富……全都不夠。
可他是知道蘭諾的,他一直都知道,在他對蘭諾充滿偏見,覺得蘭諾充滿了那些他不喜歡的品格的時候,他也是一直都無法從蘭諾身上移開自己的視線。
所以他也應該知道……
姬烈陽無力地垂下了頭。
“我會承擔……我應該承擔的罪孽。”
他將迎接這場審判,他知道自己有罪。
然而蘭諾並沒有回話,在這個時候控場的還是姬明玉。
“這就夠了嗎,黃金之王閣下?”
姬明玉笑吟吟地掃過了另一個人。
“藍寶石公爵閣下?”
蘭辰始終沒有說話,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格外的沉默,即使被姬明玉點名,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可明明方才姬明玉的那些話蘭辰不是沒有聽進去,那些往事蘭辰也不是沒有參與。
姬明玉接著含著笑意問道。
“還記得星川草嗎?”
“好吃嗎?”
投影裏的病例已經被散開,就像是一場大雪一樣。
而紛紛揚揚的雪片散幹淨之後留下來的並不是白茫茫一片,而是被白雪遮掩的罪惡。
姬烈陽的瞳孔猛然緊縮。
他也沒有忘記星川草。
那本來就是蘭諾和王庭最大的隔閡的來源,而在這之前的那些年裏麵他都堅定不移的相信著星川草本來代表著蘭諾的貪婪。
但現在並不是了,再也不是了,在那病例不是假的而蘭諾也不是裝病的前提之下……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麵對星川草。
他知道星川草的作用,他並不在意,那個時候姬烈陽願意把所有的星川草獻給蘭斯,可是蘭斯才是真正的在偽裝的那個。
而蘭諾那麽疼,疼到生理性的休克,他卻又一次——又一次地不相信他,那麽輕率的推開了蘭諾試圖拯救自己的手。
姬烈陽感覺自己的心髒在抽痛著。
黃金龍的心髒是龍族最為強健的,在他化為龍形的時候他的心髒需要承擔龐大的黃金龍全身的供血,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呼吸,喘不過氣來,每一分每一秒眼前都是蘭諾的眼睛。
那麽平靜,那麽冷靜,好像活著也不是什麽舒服的事情,好像那些不被相信的疼痛就再也並不存在了一樣……
姬烈陽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可他什麽都握不住,即使蘭諾就在他的眼前,即使他還可以活得很久很久,蘭諾也可以活得很久很久。
長生種的生命極限很長,對於頂級的幻想種尤其如此,但這也意味著終此一生——終此一生他再也追不到,也握不住。
墨澤風默默地看著他。
就好像看著某一刻的自己,但這當然還不夠,因為姬烈陽很快就會明白,他必須明白,蘭諾本來也不是困在王庭的小小的天空裏的蝴蝶。
他一直亮閃閃的。
“停下來。”
姬烈陽不受控製地說道。
他不想聽下去了,他可以獨自麵對著自己的罪孽,但是他再也不想繼續聽下去了。
而蘭辰看向姬明玉。
“有什麽要說的就繼續說出來好了。”
他好像一點也不怕了。
不怕任何的真相,不怕冷淡或是疏離的目光。
於是姬明玉大笑說道:“公爵大人敞亮。”
他的奉承明顯不怎麽走心,但是蘭辰也不是針對他,他似乎在努力地描摹著此時此刻在高台之上的海妖之王的容顏,然而餘下的隻有始終如一的冷淡。
“那件事情沒有什麽用處。”
蘭諾對著姬明玉說道。
對於黃金龍的表演他並不算很欣賞,也沒有什麽感覺,再提到星川草的時候,因為真相早就被剝開過,然後一遍又一遍反複踐踏著,他也不會再有什麽感覺了。
況且他一直都知道,蘭辰和姬烈陽不會在意——他們不會在意星川草能救多少人的。
可姬明玉當然不肯停下來了。
“眾所周知星川草的作用是精神療愈,所以我們虛弱的王是那麽的喜歡,他恨不得一個人吃掉整個聖龍帝國的產量和存量。”
蘭斯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聲音還是傳到了他的腦海之中,尖利又刺耳,最終他捂住了自己的臉,把頭埋在了衣服裏麵,好像什麽都不會打擾到他一樣。
“而一株星川草,已經足以作為王庭大賽的獎品。很珍貴嗎?——也不見得,星川草隻是王的零嘴而已,少量食用的時候也不可能徹底根治痛楚。”
“夠了!”姬烈陽在這個時候打斷了姬明玉的節奏,“我們會補償的,我們會的……”
“補償什麽?人命嗎?”姬明玉好像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所以笑著說道。
“在星川草作為王的零嘴的時候其實許多人都忘記了,不該記得的,它本來是可以根治黑潮病的藥物,隻要一株,就可以救很多很多人免於黑潮的侵蝕,可是劣等人的命又不值錢,即使拚盡全力救了又能怎麽樣呢?他們哪裏比得上王的零食呢?可是怎麽會有人,隻是見到了十三區的下等龍族,就拚了命的想要得到星川草去救人呢?”
姬明玉死死盯著姬烈陽,“明明他又不是那個坐在王座上的賊,明明他也是那麽疼,為什麽他想到的是救人呢?——為什麽,星川草會被換掉呢?”
墨澤風再一次的掐緊了自己的虎口。
好像也同樣是在審判他一樣,審判他的不信任,審判他的輕慢,他的無知。
痛苦並不會因為這是再一次襲來而減弱,不過在看向姬烈陽和蘭辰的時候,墨澤風想,他是感受到了一點快意的。
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從來如此,但現在他們再也沒有辦法那樣高傲了。
姬烈陽那雙一直灼熱的不曾熄滅的瞳眸就像是被澆了一捧雪上去一樣。
他是認識蘭諾的嗎?是了解蘭諾的嗎?
似乎是這樣的,蘭諾到了王庭之後就一直在他的視線之下,姬烈陽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掌控著蘭諾,可是原來他還是不明白,他隻是知道蘭諾是不一樣的那個。
他總是不一樣的那個,在王庭所有的孩子裏麵蘭諾就像是唯一的閃著光芒的玻璃瓶一樣。
他太特別了。
當龍族高傲的從天空之上飛過的時候沒有人會去看龍影之下的地方,沒有人願意去關注那些沒有任何多餘的價值的雜血龍,但蘭諾在這件事情上卻再一次讓他驚訝。
那株錯失的星川草,他真的還能夠彌補嗎?——那些過往發生在王庭的所有事情,真的還有回頭的機會嗎?
他總是傲慢的,總是自負到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可姬烈陽再也無法如此。
但他依然像是質問一樣對蘭諾說道:“這件事情,你為什麽也不說呢?”
如果有解釋,如果能夠有機會在過去揭開這一切,或許那個時候就會有改變的契機啊。
姬烈陽不肯承認自己還是在找借口。
而蘭諾依然用有那麽一點點困惑的眼神看著他。
“你沒有聽見嗎?”
姬烈陽茫然地看向他,蘭諾也隻好說得更明白一點。
“在後台我對墨澤風說過的話,你明明聽見了,而你並不認同。……哦,是你們都聽見了。”蘭諾說道,“我懷疑過,你也回答過我了,還有什麽可以解釋的呢?在月亮海的時候,也這麽告訴你了。”
姬烈陽身體僵硬了一瞬——他想起來了,他不會忘記,可是,他為什麽就不能忘記呢?
如果被寵愛就是王存在的意義的話,那麽我寧願這樣的王並不存在。
而他的回答是——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怎麽敢那麽居高臨下地對蘭諾說這樣的話,蘭諾明明比他更清楚那冠冕的重量。
在月亮海上的時候,蘭諾說,直到現在他也不曾改變。
姬烈陽清楚地知道蘭諾的堅定,他想說的並不是直到現在,而是直到一生的盡頭。
即使他已經成為了深海種的王,即使他已經接受了深海之冠的加冕。
他在做深海種的王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的?
暴怒但被死死按住的伊斯塔露的樣子現在看起來有一點滑稽,可是很明顯伊斯塔露是完完全全聽從蘭諾的命令的,另一邊的提香也是這樣,深海種的態度其實早就表現得明明白白了,從第一次談判開始就是這樣。
伊斯塔露在星際戰場上的話也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間。
——難道聖龍之冠從未給予你真正的指引?
說不上羨慕或者嫉妒,姬烈陽卻忍不住想到,如果蘭諾不曾離開,如果蘭諾還會是聖龍的王,那麽現在他們會是怎樣的?真正的來自於聖龍之冠的指引,會是什麽樣子的?
他和蘭斯從來都不一樣。
他想要的也許是愛意,但不是沒有底線的寵愛,是承認,是信賴,是讚揚,可是他們什麽也沒有給過他,他們就那樣冷漠地看著他跌跌撞撞在聖龍長大。
蘭斯卻自始至終都被他護在懷裏,護在羽翼之下。
涼意和遲鈍的痛感終於一點又一點慢慢地攀爬到他的脊背之上,可是隨之湧上來的還有更多的記憶。
很多很多,一直到很多年以前,他在王庭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孩子。
蘭諾懷著期待,懷著崇拜看著他,而他矜持地對蘭諾點點頭,然後說道:“做得不錯。”
是個好孩子。
是可以作為合適的刀的好孩子。
來自於過去的情緒和思緒就這樣像一把遲鈍極了的刀一樣一點一點割下去,姬烈陽不覺之間,喉頭湧上了熟悉的腥甜的味道。
……
蘭辰好像比他好上很多。
然而如果有很熟悉蘭辰的人在這裏就會知道蘭辰不是臉色不難看,而是已經到了難看的極致所以沒有辦法更難看一點。
很多事情他是知道的,然後慢慢地證實,一點一點的揭開,對於如何折磨自己這件事情他一向很熟練。
而他也很熟練地折磨著蘭斯。
並不是沒有疼愛,然而當蘭辰第一次意識到冠冕的失落和基因編輯這個關鍵詞的時候很多懷疑就漸漸地落了下來,於是他篤定著自己的懷疑,順著這條線去找源頭,最終找到了那已經被他折磨了許久的藍龍。
可是……血脈是無法欺騙的。
蘭斯還是他的弟弟,可他又沒有辦法,在聖龍帝國所有的公爵裏麵蘭辰本身卻又是對蘭諾感情最深也最了解蘭諾的那一個。
於是擺在他麵前的又變成了天平的兩端,哪一邊更重一點,真的可以有選擇嗎?
他知道他隻是下意識地傾向著蘭斯,他沒有辦法,蘭斯是他一點一點養大的,這一點上蘭諾沒有任何能夠和蘭斯對比的砝碼。
所以蘭辰想,就由他來做好了。
懲罰,懲戒,由他來進行好了,即使蘭斯什麽也不知道,可他依然要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但在這之後,蘭辰依然會承認蘭斯作為藍寶石龍的存在。
至於那些心理上的壓力會給蘭斯帶來什麽,會讓蘭斯有多害怕,蘭辰覺得自己也沒有辦法,這本來也是蘭斯應該承擔的。
他冷靜地剖析著蘭斯的罪過,冷靜地用自己的方法懲罰著他,冷靜地不再那麽沒有底線地去原諒他,蘭辰本以為自己做得已經足夠了,可是蘭諾也好姬明玉也好非要把一切都剖出來扔在他麵前。
在蘭諾說出血脈的剝奪的時候蘭辰就已經再也無法冷靜下去了,但原來那隻是一個開始,在他視而不見的時候總有人無法容忍。
那些過去裏麵沒有哪一件事他是真的置身物外的,蘭辰和姬烈陽比起來好不到哪裏去,可是這一刻他剩下的隻有茫然,蘭諾沒有質問他,蘭諾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問過他,姬明玉的質問也隻是針對姬烈陽。
可蘭辰知道他不是無辜的,蘭斯也不是無辜的。
他可以告訴自己因為血脈和親情的緣故所以他留給了蘭斯最後一點眷顧……
那麽很多年以前的蘭諾呢,他又是怎麽對待他的?
在所有的回憶裏都長滿了會讓他遍體鱗傷的荊棘一般,而蘭辰自虐一樣地掙紮著,他找不到……
就在這個時候,姬明玉的話打斷了他們。
年輕的黃金龍再度重申了一遍
“還不夠。”
他已經把所有的刺都拉了出來,剩下的部分無需回憶隻靠蘭辰和姬烈陽自己也能夠讓他們傷痕累累,可姬明玉就是絕不肯善罷甘休地重複著。
“差得太遠了。”
……
明亮的燈光在審判庭所有方位內亮了起來,就像所有人都在審判之下一樣。
姬明玉洋洋灑灑地扔下了一疊單子,而不再使用著投影。
明明隻是用領域就可以拒絕這些清單落在自己眼前但沒有哪個龍族選擇這麽做,姬烈陽接住了自己麵前的清單,呼吸一滯。
上麵列得清清楚楚,從時間到地點到品種,最上麵一行是星川草,然後是各種各樣的藥品、食物、珍寶。
有些已經不存在,有些還擺在王庭。
“這就是王庭數年來奉養著王座上的竊賊的花費。”
也有一張落在了蘭斯的身邊,他不肯看,也不肯聽,可是蘭斯攔不住,層層疊疊的清單將他埋在
姬烈陽草草掃了一眼,上麵的花費非常嚇人,但是那是經年累月的結果,他皺了一下眉,還是說道,“這些都可以被填補。”
聖龍不缺錢,即使對於龍族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資金,但其實從價值而言算不上什麽。
“那麽,這一張呢?”
這一次不再是賬單也不再是清單,紛紛揚揚落下來的卻是王庭軍校的通知書,很明顯可以看見上麵塗改的痕跡,甚至還有一道裂痕,但也很明顯,這不是原本的那張,而是姬明玉後來造假出來的。
蘭諾也接了一張,臉色很平靜。
姬明玉的麵容卻漸漸猙獰了起來,惡意越來越深刻,幾乎要噴湧而出。
“為了一個冒牌貨篡改誌願,讓王庭軍校變成贗品手中的利刃,黃金之王閣下,這樣的罪孽你能夠承擔嗎?”
這樁往事相比起來甚至都不能排到最過分的事情裏麵了,但姬烈陽還是錯了半拍,但更重要的是,紅寶石公爵接下來的那句話。
“自始至終這些損失都有你們而起,而直到現在你們還在試圖袒護著這個贗品,黃金之王,你真的還可以擔得起第一軍團長的位置嗎?”
姬烈陽猛然瞪視著他,而紅寶石公爵也冷靜地回望。
姬明玉拍拍手說道:“這份清單已經給有色龍族發了備份了。”
說明這件事情再一次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了聖龍全境,有色龍族勢必會因此產生懷疑。
是的,這場審判他們的大量的準備都是為了誅心,即使蘭諾並不在意,姬明玉也要看到姬烈陽後悔的樣子,他也要看到姬烈陽痛不欲生的時候,他要姬烈陽往後餘生裏日日夜夜都活在煎熬之中,他要姬烈陽在他漫長的壽命裏麵享受著沒有止境的折磨。
可是這怎麽夠?
他要的從來都不僅僅是為了誅心,他還要讓姬烈陽付出真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