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鴛鴦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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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字入耳,阿蘿杏眸圓睜。
    她錯愕萬分,一時怔在原處,任由婢女走動、裁量周身。
    麵前,陳家丞的話語仍在繼續:
    “你身為巫人,受肅王殿下垂憐,如此福分,實屬千載難逢。肅王府既予你容身之所,你自當感激涕零,不得有悖貴主……”
    對於他話裏的內容,阿蘿並未入心。
    她隻發現,陳家丞所說確是巫語,且比杜鬆更純熟,不會讓她聽錯。
    “對不住。”阿蘿打斷道。
    “陳家丞,我有事想問你,可以告訴我嗎?”
    陳家丞皺眉,一絲不悅轉瞬而逝,隻道:“但說無妨。”
    阿蘿拂走身側婢女,來到陳家丞麵前。
    她抬眸,滿是驚異與困惑,謹慎道:“你剛剛說,我要嫁入王府……”
    “這是指,子玉要娶我為妻嗎?”
    陳家丞臉色一僵,冷聲道:“自然不是!”
    肅王雖及弱冠,但至今仍未娶妻。他侍奉肅王多年,早已見過無數貴女爭奇鬥豔,隻為奪得肅王正妻之位,換取錦繡榮華。
    依他之見,巫人低賤,真要論肅王正妻之選,麵前女子定然不在此列。
    聽陳家丞否認,阿蘿越發茫然。
    在巫疆,男子隻娶一妻,沒有妾室的概念。她完全不明白,既要她嫁入王府,又並非成為魏玘的妻子,那是要她做什麽?
    陳家丞見狀,沉聲道:“適才提醒娘子,看來是白費功夫。”
    “不論如何,望娘子謹記本分,不得僭越。假使殿下未來娶妻,娘子也當好好伺候。”
    話語擲地,阿蘿默然。
    伺候,娶妻——兩詞同時出現,令她聯想到《逍遙生遊記》裏的內容。
    她曾讀過,逍遙生身旁常有一女子相伴。女子名為紅翠,雖與逍遙生同行,但身份有別,不論欲行何事,哪怕飲食、休憩,均要受逍遙生準許。
    逍遙生娶妻後,紅翠也要盡心服侍其與妻子,甚至為之掌燈陪夜。
    所以,魏玘也打算這樣待她嗎?
    陳家丞見阿蘿不應,還當她聽進教誨,不再多言。
    閣內重歸於寂。一時間,無人開口,唯有衣物窸窣生響。
    裁量末了,陳家丞屏退婢女,轉身將離。
    阿蘿忽然喚道:“陳家丞。”
    陳家丞回頭,隻見少女挽著雙手,身姿纖弱嬌小,背脊卻筆挺,像一株柔韌的藤草。
    “聽說肅王送了您一件藏青襴袍。這是真的嗎?”
    提及襴袍,陳家丞喜形於色。
    可他不願太過招搖、招致禍端,遂壓下笑容,道:“確為殿下賞賜。”
    ——饒是如此,口吻依然得意。
    阿蘿垂首。烏發散落,被她拾起一縷,挽至耳後。
    她隻道:“我知道了。”
    “謝謝您,陳家丞。我都知道了。”
    ……
    之後整日,阿蘿做了許多事。
    院裏挖有石井,她打過一桶水,澆灌植物、喂給雞羊,便用剩餘的水灑掃房屋。
    尋香閣很大,內外灑掃頗費精力。
    可阿蘿不覺得累。從前的十三年裏,她獨自生活,全靠自己,手腳曆來麻利。
    於是,她擦拭桌案,濯洗地麵,排列木椅,清理埃塵。
    在此期間,杜鬆率婢女前來,為阿蘿侍膳。
    一幹人等入內,見阿蘿如此,不甚在意——王府仆役早就悄悄傳了開,道是這巫人女子腦袋不靈光,沒見過大世麵,言行奇怪也在所難免。
    阿蘿用過膳後,再度開始忙碌。
    她拆了一條石榴裙,拔掉金絲,在院裏拉出長線。
    隨後,她又打水,將先前送來的衣物逐一浣洗,晾曬在線上,各自間隔。
    春風鼓動,院內裙袂飛揚。
    阿蘿立於階前,靜靜看了片刻,便走下台階。
    她擇了綠植,摘出可豢禽畜的青穀,來到特意圍設的小籬邊,喂食其中的雞與羊。
    這些雞羊確實名貴。換作從前,若有雞吃、有絨采,她定會心滿意足。可現在,她看它們,隻看見外頭的一圈籬欄。
    喂完雞羊,阿蘿轉身回屋。
    彼時,薄暮西沉。
    她執剪,裁開舊衣,隨手紮出一隻布兜,開始收撿行裝。
    阿萊盤於案間,伸著腦袋瞧她,看她收起衣物、銀飾、巫繡,還有秦陸所予的半塊玉佩。
    魏玘贈來的所有,阿蘿不曾看過一眼。甚至連三簿地圖,她也靜置一旁——其中內容,她讀過許多遍,已在腦中記了囫圇,大致是沒有錯的。
    隻可惜,她的藥草筐是她親手所編,她卻無法帶走。
    阿蘿忙完,將行囊藏入床下,便坐回案前。
    室內燈燭明明,火光熨燙她睫間,如在勾勒細密、纖巧的蛛腳。
    一隻小巧的香囊躺在案上。
    這本是她做給魏玘的,想她假使離開,他也能健康平安、心神清寧——在她為他縫補襴袍時,她也想他能一直風光倨傲、體麵漂亮。
    阿蘿垂眸,視線停駐,好半晌,才終於摸起剪子。
    “咚咚。”有人敲門。
    她回頭,還未應,便見魚杏兒推門而入,似是急不可耐。
    阿萊直起軀幹,莫名躁動不安。
    阿蘿抬指,蹭了蹭它的腦袋,道:“你有什麽事嗎?”
    ——是在問魚杏兒。
    魚杏兒不答,先合門,正要接近,卻見青蛇嘶嘶吐信,隻得在原地站住。她環視屋內,看出尋香閣似被人清掃過,雙眼一亮。
    這回,迎著光,阿蘿注意到了魚杏兒的神情變化。
    她顰眉,隻覺對方很是奇怪。但很快,這一絲怪異感就被魚杏兒的後話打散了。
    “阿姐,你終於要走了嗎?”
    阿蘿點了點頭。她既知自己即將嫁入王府,在那之前,就一定會走。
    魚杏兒掩唇,驚訝道:“可你如今越發不好走了。”
    “阿姐有所不知,肅王殿下有心娶你,這陣子,就常會有人往尋香閣走動。後日,你更要被迎上轎去、送到謹德殿,如何跑得掉呢?”
    阿蘿聽罷,不由抿唇,陷入思索。
    她不了解越國婚俗,並未料到有如此處境,一時尋不到解決的辦法。
    未得頭緒,呼喚先來——
    “阿姐。”
    阿蘿抬眸,看見魚杏兒亭亭玉立,笑靨溫良,細影抽條,容身於燭光綽約之中,像極了一條紅紋斑斕、伺機而動的赤鏈蛇。
    “我有個法子,能幫你逃走。你聽我說說,好不好?”
    ……
    此後一日,肅王府諸事如常。
    雖然喜事將近,但因肅王有令壓下阿蘿蹤跡,府內並未張燈結彩,不興半點波瀾。
    肅王納阿蘿為妾一事,引得眾仆役竊語紛紛。有人豔羨,有人妒恨,更多則是冷眼旁觀。但不論說法如何,王府上下仍不敢怠慢分毫。
    一切順利進行,全無異常。
    婚事當日,卯時,有婢女入尋香閣,喚阿蘿起身,為其更衣梳妝。
    琉璃花鈿、寶樹銀釵、青衣革帶……玉盤之內,盛有各色妝飾,將尋香閣映得金碧輝煌。眾婢女忙碌不休,連番擺弄,侍阿蘿如侍花草。
    有好事者不曾見過阿蘿,掀眸覷看——
    便見少女雪頰施朱,眉彎如月,柔唇穠豔,滿樹金花小鈴壓垂發髻,並非絕世美色,卻也清麗靈秀,格外攝人心魄。
    還有一條翠青蛇,攀在肩頭,為她平添一絲純稚的妖冶。
    如此看,說這巫人女子通曉巫蠱,借此提升美貌、迷惑肅王,便也有了三分依據。
    任憑旁人如何打量,阿蘿隻垂睫不語。
    黃昏時,一方小轎停於尋香閣前。屋內女子早已蓋上紅綢,便受奴婢攙扶,乘上喜轎,穿過紅門,來到謹德殿配殿。
    配殿靜寂,明燭燒燃。因婚事特殊、禮製從簡,殿內不見紅飾。
    人影坐於榻上,沉息等候。
    半晌,足音接近。
    行至門前,來人陡然止步。之後,便是反複的足音,似在徘徊,分外局促。
    “吱呀。”
    終於,門扉打開。
    魏玘的身影出現在外,高冠,吉服,目如點漆,笑意零星。
    屋內女子身軀微顫,沒有動作。
    魏玘提步,邁入殿內。
    隻是,靴跟尚未落下——先在半空猝然一遏。
    配殿闃然無聲,隻聽見燭火燃燒,與二人的氣息淺薄相纏。
    魏玘勾唇,扯出一縷笑。可他眼中笑意盡失,隻刹那間,已冷霜傾覆、宛如劍芒。
    “嗒。”靴跟落地。
    他進入配殿,一壁抬腕,扯下外袍,將其隨手拋上屏風。
    魏玘走到案前,潦草熄了燭火。
    霎時,殿內黑沉一片,唯有半席月光,自窗欞投下。明輝青白,照得殿內寒如冬夜。
    他沉身,坐往椅上,身軀懶散倚靠。
    一隻瓷盞被他隨手勾來,容在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本是為飲合巹酒而用。
    榻上女子仍不動,雙手露在外頭,扭捏糾纏。
    魏玘觀人姿態,挑眉,嗤笑一聲,道:“還不過來,是在等本王伺候你?”
    紅影一顫,便起身,緩緩來到魏玘麵前。
    魏玘隻看她,不動,也不取喜秤。掌中瓷盞微旋,偶爾叩上木案,脆聲泠泠。
    二人相對,沉默須臾。
    隻見女子的雙手滯了一瞬,又抬起,摸索著,要去解魏玘的衣袍。
    “嚓!”
    杯盞叩案,霎時碎裂。
    冷月下,魏玘居高臨下,一掌緊鎖,將女子手臂反剪、壓在案上。
    蓋巾飄飛,露出了藏匿其下的麵龐。
    ——是魚杏兒。
    她雙眸泛淚,疼得臉色煞白,驚恐不已。
    可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片碎瓷正抵在她頸側,棱角尖銳,隻消長指些微用力,便可輕易割斷她的喉嚨。
    力道逐漸下沉,似要按碎她的顱骨。
    魏玘笑,唇角高揚,眼底卻怒焰灼灼,殺意翻湧。
    “說。”他口吻輕鬆,如訴家常。
    “你把她騙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