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把酒話桑麻.

字數:17723   加入書籤

A+A-




    陳烈酒在賣雞苗。
    許懷謙去書院讀書了, 可家裏還有三千多隻剛孵出來的小雞苗呢。
    這麽多雞苗堆在家裏,一天光是消耗的糧食就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何況家裏根本就沒有地方放它們,總不能讓它們一直在火炕房裏擠著。
    還是早些賣出去的好。
    正好, 杏花村的村民們說要買, 他就先在村裏賣了一批, 試試水。
    一隻雞苗的價格是三文錢, 可那是前麵三四月份的價格,那會兒正值母雞抱窩的季節,市麵上賣雞苗的多, 買雞苗的少,價格當然便宜。
    可現在都六月份了, 天熱了, 母雞坐不住窩, 孵不出小雞,市麵上的雞苗價格就會漲到四五文。
    一般圖便宜的鄉下人,都會在三四月份就把雞苗買了, 不會等到五六月價格高的時候去買, 沒買到的自然是今年一年都不喂雞了。
    他們寧肯不吃雞,也要把那買雞苗的兩文錢省出來。
    陳烈酒覺得他們家的雞苗很多,且許懷謙先前已經答應過村民, 不收取他們高價,因此還是按三文錢一隻賣的。
    且他允許村民們自己挑小雞。
    現在市麵上的小雞都是賣家給你捉什麽雞苗,你就得買什麽樣的雞苗,沒得挑的, 一些不精神的小雞, 買回去就死了, 簡直要把人給氣死。
    陳烈酒這個賣法,讓村裏人都挺高興的,除了還有個別嫌貴的,村裏大部分想養雞的都來他這兒買了雞苗。
    不過即便是這樣,家裏的雞苗也沒有賣出去多少。
    陳烈酒也不著急,他算過了,杏花村一共一百多戶人家,除了那些家裏喂著有雞的或是先前已經買過雞苗的,還有三四十戶到他家買過雞苗。
    雖然買的都不多,都是一兩隻、三四隻地買,最多不過也才買五六隻,但零零散散的加起來也有上百隻了。
    證明鄉下願意養雞的人挺多。
    糜山縣,不算縣裏,那也能賣出去五千多隻雞苗,他們家總共才三千多隻,不會賣不完。
    陳烈酒拿著樹枝在地上比劃著,麵前突然被一片陰影給遮擋住,他一抬頭,對上一張滄桑而又怯懦的臉,是村裏跟他一樣,爹娘死得早,獨自帶著弟弟妹妹長大的哥兒——薑小山。
    不過這薑小山跟他可不一樣,他生性膽小懦弱,平日裏畏畏縮縮的總是低著頭,一看見人就立馬躲,一副生怕別人看見他、注意到他的模樣。
    兩年前他弟弟落了水,需要錢救治,村裏沒有人願意借錢給他,怕他還不上,陳烈酒倒是願意借給他,可他也怕自己還不上,陳烈酒要拉他去賣了抵債。
    於是,他就把自己給賣了,賣給村裏最喜歡打人的孫旺財當夫郎。
    當時陳烈酒就勸過他,不要為了一點少得可憐的醫藥錢拿自己的一生去換,他要是怕實在還不上,可以幫他收賬還。
    可惜,這薑小山跟豬血糊了腦袋似的,死活不聽,非要嫁過去。
    還一臉驚喜地跟他說:“旺財說了,我嫁過去,他不打我,隻要我給他生了娃,他就讓我管家。”
    當時可把陳烈酒給氣壞了,要不是看在他跟自己一樣,自己帶著弟弟妹妹辛苦,他才懶得搭理他。
    好言難勸要死的鬼,既然說不聽,陳烈酒也懶得多費口舌,丟下一句:“我倒要看你嫁過去挨不挨打。”就走了。
    之後這薑小山看見他就躲,算起來也有兩年沒與他碰過麵了,這會兒再看見他,還是他主動找上門來的,陳烈酒還頗有點意外:“有事?”
    “烈、烈酒哥……”對上陳烈酒那清澈明亮的目光,薑小山自慚形穢地拉了拉衣袖,遮住上麵斑駁的痕跡,要是、要是當年聽了烈酒哥的話就好了……
    可他要是聽了烈酒哥的話,要他去要賬他也不敢……
    而且村裏人也說了,要賬的哥兒嫁不出去,他要是嫁不出去,潮熱期燒死了,家裏的弟弟妹妹可怎麽辦……
    他又不能像烈酒哥一樣去搶一個讀書人回來當贅婿,不僅不打罵他,還能幫他想出一個孵小雞掙錢的法子……
    而且就算他搶來了,他也養不起一個日日要吃藥的讀書人……
    孫旺財已經是他最好的歸宿了,雖然跟他當初說的不一樣,但、但就是挨些打又不會死……
    想到這裏他心神才穩定了些,鼓起勇氣在陳烈酒麵前攤開他一直緊攥的右手,從裏麵露出六枚銅錢來:“烈、烈酒哥,我能不能跟你買、買兩隻雞苗。”
    他這一動陳烈酒自然是看清了他那青青紫紫瘀青疊著瘀青的手腕,再看他手心那幾枚都快被他捏出汗水來的銅錢,清楚這肯定是他自己偷摸攢的。
    村裏人不少人都在說,孫旺財一到夜裏就發瘋,把薑小山按著打,時常晚上都能聽見他的哀嚎聲,還經常不給他飯吃。怎麽可能還給他錢花。
    陳烈酒垂了垂眼,也沒跟他計較幾年前的事,這人生的路終歸是自己走的,別人代替不了他。
    扔掉手中的樹枝,站起來,打開火炕房的門,讓他進去:“自己去挑兩隻。”
    “欸,好。”薑小山伸著手都以為陳烈酒不會賣給他了,聽見他這話,欣喜地急忙將錢塞給了他,進火炕房仔仔細細挑了兩隻瞧上去還挺精神的母雞苗。
    他是背著人從小路摸過來的,這錢也是他偷偷摸摸攢的,雞是給家裏弟弟妹妹買的。孫旺財不喜他弟妹,從不去他家那又黑又矮的茅草屋,隻要他們小心些,喂得仔細些,幾個月後雞下了蛋,就能給弟弟妹妹補補,還能攢著偷摸去鎮上賣了,沒準一年下來還能攢些錢。
    陳烈酒見薑小山挑兩隻雞苗,死氣沉沉的臉上都展露出了希冀的笑容,頓了頓,在他離開的時候,指了指火炕房一角的盆裏:“那裏的小雞都是快要不行的,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挑兩隻回去看看能不能喂活。”
    薑小山向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木盆裏有幾隻打著抖,不吃不喝的小雞,他窘迫了一下:“……我沒錢了。”
    陳烈酒擺擺手:“不要錢,我這麽喂著也是浪費糧食,你要願意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我要,我要。”薑小山當即點頭,不要錢的就算是養不活也沒關係,但萬一要是養活了呢?豈不是又多了兩隻會下蛋的雞?
    村裏後麵又陸陸續續來了幾波人買雞苗。主要是他們看別人養,心也癢,這喂雞,又不用喂多好的糧食,後院吃不完的青菜葉子隨手撒一把,它就能自己啄,養上三四個月就能吃肉了,這會兒喂上,秋收的時候就能宰了給家裏人補身體。
    比喂小豬崽好,小豬崽價格高,要是一不小心喂死了,別說賺錢了,全家人都得跟著節衣縮食。
    他們提溜著雞苗回家時,路過許家的田地,看見在田裏勞作的許家人,向他們打趣道:“他大伯,你們怎麽不去買雞苗啊,那可是你堂侄夫郎,沒準你去買,還不會收你錢哩。”
    許富貴在家就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這會兒被別人這麽一說,臊得抬不起頭來。
    倒是那說話的人像是想起什麽,又緊接著說:“瞧我這記性,他大伯母可是說了,這小雞他孵不出來的。”
    馬翠芬跟許富貴不一樣,她臉皮厚,聽人這麽臊他,當即懟了回去:“孵出來了又怎樣,這沒經過母雞抱窩孵出來的小雞,誰知道有什麽毛病,你們不怕得雞瘟就盡管去買!”
    “得雞瘟就得雞瘟,反正我就買了兩隻雞苗,死了也不心疼,”麵對她的回話,買了雞苗的這家人才不害怕,“不像某些心思歹毒的,說人家腦瓜子笨,不會讀書,孵不出雞苗。”
    “嗨呀。”這人說著提溜著雞苗走了,“現在人家是既把雞苗孵出來了,又去書院讀上書咯,某人說的話全沒靈驗呀——”
    馬翠芬氣得不行,還想說兩句,人家已經提著雞走遠了,她憤憤地磨了磨牙:“孵孵孵,孵出來了又怎樣,那麽多雞苗,我不信他都賣得完!”
    “賠死他個殺千刀的!”
    馬翠芬可是幫陳烈酒算著呢,三千多隻雞苗,除去村裏買的那些,背去鎮上,賣十天半月都賣不完。
    這十天半個月她看他拿什麽喂小雞!
    第二天陳烈酒就招集他手下的一幫兄弟,一人挑了個籮筐,裏麵裝滿了小雞苗,讓他們去別的村子叫賣。
    收賬三年,他手底下一共有十個兄弟,除了最開始的陳五,還有陳大、陳二、陳三、陳四、陳茂、陳楠、陳河、陳誌、陳鵬。
    別看一二三五名字一樣,但其實他們不是一家,隻是剛好按照家裏的排行排的名字。
    不排除陳烈酒願意帶他們也是因為他們名字好記。
    “陳大、陳五、你兩腳程好,就去遠一點的村子,陳楠陳鵬你兩口才好去縣裏碰碰運氣,記得別把雞給我悶死了,隔一段時間就停下來給它們喂點水和吃的。”
    “知道了老大。”
    大家夥臉上都喜氣洋洋的,他們最喜歡給陳烈酒辦事了,陳烈酒大方,交給他們的事也簡單,雖說是個哥兒,可本事比他們這些男人大。
    而且最近兩個月活多,他們好些已經攢了不少錢了,打算忙完這陣子就去城裏扯些布,給自己做身新衣裳穿。
    也省得出門在外沒套正經衣服穿。這要放在以前他們哪敢想自己還能有新衣裳穿,都是撿家裏人穿爛又爛的。
    安排好手下的人,陳烈酒這才進屋又從枕頭下拿出匕首,在手腕上綁好,去了盛源錢莊。
    “吳掌櫃,你們錢莊有那種家裏有錢但就是死活不還錢的賴子嗎?”
    別看盛源錢莊背靠吳縣令,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怕縣令的,比如說鄉下的鄉紳,像陳家宗族的人,如陳烈酒欠了錢莊的錢,不想還,宗族又願意保他,在地方無權無勢又拿捏不住宗族的縣令,還不是隻得捏鼻子認了。
    陳烈酒要找的就是這種人。
    “有啊!”吳掌櫃奇怪地看著他,“怎麽,你要幫我去要啊?”當然有了,開錢莊的,多多少少手裏都有不少爛賬,尤其是他們背後還有個縣衙。
    爛賬更多!
    不過這些爛賬都不是錢的事了,那是稅的事了!
    鄉紳豪族多喜歡私自占地,私吞糧稅,每年都收不上足額的糧稅,他們家縣令又是個麵團捏的,每次都是自己捏著鼻子認,還不是要他們錢莊幫忙頂上。
    陳烈酒頷首:“我能幫你要,但你看著抽成方麵是不是能再給得多點?”
    吳掌櫃把那些鄉紳欠債的賬本放在櫃台上拿給他看:“你要不怕事,你盡管去收,收來了,我能給你三成的抽成!”
    陳烈酒翻了翻賬本,他也不傻,前麵那些大戶人家根本就不可能是他能夠招惹的人物,他直接挑那些他能夠惹得起,惹完了還不敢找他麻煩的人家,指給吳掌櫃看:“我就要這些。”
    吳掌櫃也清楚,不可能讓陳烈酒把整本賬本都給他要完了,見他挑的都是一些鄉下宗族,還是點了點頭。
    這些鄉下宗族和鄉紳土豪一樣,都不是他們能夠招惹得起的存在,搞不好人家揮著鋤頭說一句,我們要反了他個縣太爺,他家縣令的位置就算是坐到頭了,很有可能連人頭都不保。
    讓陳烈酒去幫忙要,宗族對宗族,他也不能確保陳烈酒能不能夠要得來,但聊勝於無吧。
    陳烈酒在鄉間奔走要賬的時候,許懷謙也穿著淺藍色的青衿,正式開始了他的書院讀書之旅。
    青蓮書院的課程是,上午兩堂,下午兩堂,一堂一個時辰,中間有兩柱香的休息時間,午休一個時辰。跟現代差不多,早上四個小時,下午四個小時。
    因為沒有電燈的緣故,太早起床看書,也看不見字,而且點燈看書也傷眼,因此課程安排在辰時八刻。
    也就是早上八點鍾。
    這對於許懷謙這個身體不好,壓根早起不來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福報。
    他辰時起床,洗漱擦臉過後,去膳堂吃了飯,吃了藥,還能拿茶壺給自己燉個燕窩喝。
    等他慢悠悠忙完這一套,去到學堂,正好開始上課。
    學堂裏的位置不按排名也不按成績,隻按先後進書院的順序坐,越早進來的位置就越靠前,像許懷謙和段祐言這種才考進來的,就隻能坐最末端的位置。
    這樣其他同窗和夫子一眼就能看出兩人是新來的。
    昨天他們來學堂領書放書案的時候,學堂都下學了,今天他又掐著上課的點才進學堂,還沒有來得及跟其他人結交。
    許懷謙想,以後大家一起讀書的時間還很長,不急於一時。
    不過等到上課的時候,許懷謙心情就不是那麽美妙了,一個小時一堂課,中間不歇氣也就罷了,給他們授課的夫子還喜歡搖頭晃腦地帶著他們讀書。
    這可苦了許懷謙,他身體不好,老咳嗽,嗓子也不太好,平日裏說話都溫聲細語的,更別說是這麽用力地去晃頭讀書。
    他想了想,站起來跟授課的夫子說:“夫子,學生從小體弱,一誦讀就頭暈,可以免去誦讀這一項麽?”
    他覺得書院裏瞧著一本正經的山長都挺好說話的,這位瞧著挺和氣的夫子應該也不會太為難人?
    哪成想,他們這個丁班,是書院裏出了名的幺蛾子班,夫子一聽他這要求,還以為他這個新生在搞什麽幺蛾子,當即拒絕了:“讀書當勤勉,這朗誦一項更是如此,正所謂,書讀百遍,而義自現,不能因不想讀而找借口不讀……”
    夫子以為許懷謙在找借口不朗誦,但昨天剛給許懷謙把過脈的段祐言知道,許懷謙他是真的身體不好,不是再找借口。
    於是站起來仗義執言道:“夫子,我可以作證,他的身體的確不好,你就免了他的誦讀一項吧。”
    許懷謙感激地看了眼段祐言,他想都沒想過段祐言會在這種時候幫他頂撞夫子,段祐言回了他一個不客氣的眼神。
    昨兒許懷謙也幫過他。
    原本夫子看在許懷謙那是有點瘦弱的體態上,想說那這堂課就不誦讀了吧,結果一看他兩在哪兒眉來眼去的感激,以為他兩聯手給他上幺蛾子,氣得不行:“讓你誦讀,又不是要你命,如何就讀不得了……”
    一聽到要命這兩個字,位置坐在較為前麵一點的裴望舒就心道了,可不就是要命了!
    昨兒許懷謙不僅嗑了血,夜裏就寢的時候還咳了好幾回,怕打擾到他們,還自己到號舍外咳了兩回。
    也是個可憐的。
    而且昨天他咳血多多少少都很自己有點關係,裴望舒也做不到見死不救。
    “夫子,我與他同寢,”裴望舒想了想也站了起來,“能證明他身體的確不好,說不準這誦讀真的會要了他命!”
    裴望舒也是出於好心,那知他平日那囂張跋扈的所作所為早在丁班沒什麽可信度了,一聽他兩還同寢,這下更認定他們蛇鼠一窩,合起夥來欺瞞他,更氣了,一甩袖:“休得胡言,隻是讀個書,哪會要人性命,勿要再胡言亂語,繼續讀書!”
    沒有為他求到情,段祐言和裴望舒同時朝許懷謙看過去,向他詢問怎麽辦?
    見夫子這條路不通,許懷謙在想要不要再找山長說說情,他看山長嚴肅是嚴肅了點,但還挺好說話的。
    對上段祐言和裴望舒詢問的眼神,搖了搖頭,讓他們別為自己說話了,熬過這堂課再說吧。
    說著,就自己坐了下去,率先拿起書本強忍著不適,開始讀了起來。
    段祐言和裴望舒一看他都這樣了,還能怎麽辦呢,讀唄。
    夫子重新拿起書帶著學子誦讀的同時,眼角餘光還留意著許懷謙一行人,見他們個個都乖乖拿起課本讀書了。
    尤其是最先說自己身體不適的那位學子,率先做出了表率,心道,這不是可以讀嘛,非要整些幺蛾子彰顯自己的不同。
    他拿著書本,搖頭晃腦地讀在許懷謙麵前,正好把他今天要講的這章內容給讀完,放下書本,正想訓斥兩句許懷謙,要他以後端正讀書的態度。
    然後就看到——
    強忍著不適又是晃又是搖到許懷謙好不容易堅持到他讀完,實在是忍不住了,往手帕上吐了一口血。
    還不是血絲的血,整個就是一口顏色鮮紅的鮮血,紅豔豔的,落在白色的手帕上,分外刺眼。
    剛還挺有血色的許懷謙隨著這口血吐出臉色瞬間蒼白了下去,他勉強擦了擦唇上鮮血,抬起頭來,正想跟走到他麵前的夫子解釋。
    夫子兩眼一翻,直接暈了。
    看著直挺挺在他麵前倒下的夫子,許懷謙拿著手帕擦唇的動作一頓:“……”
    這究竟是誰的身體不好?
    夫子這一倒全班都炸開鍋,段祐言和裴望舒帶著幾個學生把夫子送回了夫子的號舍,並尋山長找了位大夫來給他看病。
    大夫用銀針把夫子給紮醒,他醒來的第一句就是:“別管我了,快去看看我那學生吧!他吐血了!”
    別說,雖然夫子沒有答應他不誦讀的請求,但他醒來後第一個想到的是許懷謙,許懷謙還挺感動。
    於是站了出來,朝夫子行了一禮:“夫子,學生沒事。”
    但不知道為何,夫子一看到許懷謙張那吐過血還蒼白著的臉,眼睛一翻,又暈了過去。
    許懷謙尷尬地愣在哪裏,他什麽也沒有做啊。
    後來夫子徹底清醒過來,了解清楚許懷謙的身體後,再也不敢把許懷謙怎樣了,甚至看到許懷謙上他課,一搖頭晃腦就心律不齊,呼吸難受,然後立刻製止他:“既然身體不適就不要誦讀了。”
    許懷謙被迫得了這位夫子的特權,可是卻失去了交友權。
    原本他是挺想跟班上的其他同學搞好人際關係的,畢竟,大家都是同窗,而且家都又在附近,這以後有個什麽,也有個同窗同鄉的情誼。
    結果被這位夫子這麽一搞,他當眾吐血氣暈夫子的事在書院裏傳得沸沸揚揚,這下全書院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不能惹不能碰不能摸的琉璃人。
    他們怕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給折騰死了,他家裏人會找他們麻煩,也怕把他給折騰死了,耽誤自己考科舉。
    現在考科舉名聲可是很重要的,背上一條人命,他們的前途可就徹底毀了,誰也不想自己好端端的丟了前途,就隻能對許懷謙敬而遠之了。
    就連一向挺好說話的山長,也把他叫去威嚴堂,也就是校長辦公室,讓他寫了個軍令狀,一旦在書院有任何不妥的之處,或者在書院發生任何意外行為,丟了性命,一律與書院無關。
    不然他都不敢讓許懷謙繼續上學了!
    許懷謙寫完軍令狀回來,整個人的心情都跌到了穀底,本來開開心心來上學的,現在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也是無奈得很,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要這具病懨懨的身體,但他沒有辦法啊。
    “師兄,師兄,你別氣餒,”午間在膳堂吃飯的時候,章秉文見所有人都離得他們遠遠的,知道許懷謙心情不好,給他打了一份飯,安慰他道,“他們怕你,我不怕你呀。”
    “我相信我師兄,一定會克服病魔,活得長長久久的!”
    章秉文也不是盲目自信,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看許懷謙這樣了,以前私塾裏的人還有村裏人都在背後說許懷謙瞧著是個短命的,以後一定命不長久。
    可他從小到大看了許懷謙這麽多年,許懷謙除了身體有點不好以外,活得還挺久的呀。
    起碼比之前說過他命短的人活得久,他記得以前說過許懷謙命短的死了三個。
    一個下河淹死了,一個被蛇毒死了,還有一個直接運氣不好吃飯噎死了。
    章秉文把這些說給許懷謙聽:“你看,他們說你命短,他們自個的命也挺短的,跟他們一比,師兄你算是活得挺久的了。”
    許懷謙把自己碗裏的雞腿夾給他,準備堵住他的嘴。
    結果章秉文會錯意,又把這根雞腿還給他:“師兄,你身體弱,你吃。”
    “我不吃,我得謝謝你,謝謝你還陪著我。”許懷謙又夾還給他,也謝謝你拿死人安慰我。
    章秉文還要把雞腿還給許懷謙,買了飯菜端過來的裴望舒實在受不了:“你兩夠了啊,一根雞腿而已,想吃再去買一根就是,夾來夾去,惡心死了。”
    “再說你一個丙班的天天跑來我們丁班這兒吃飯是不是不太好。”
    甲乙丙丁都有各自的號舍和飯堂,起碼許懷謙就很少見到甲乙兩個班的人,據說是為了不讓丙丁的人太過於巴結甲乙的舉人秀才,既耽誤自己的學業又耽誤他們的學業,書院故意分開的。
    什麽樣的人就該和什麽樣的人待一塊,想要結交舉人秀才,行啊,那就努力考上來吧。
    章秉文啃著雞腿,對裴望舒翻了個白眼:“飯菜都一樣,我過來吃飯怎麽就不好,再說了我陪我師兄吃飯還得給你打招呼啊?”
    “你們丁班的人都把我師兄給孤立了,還不允許我這個丙班的人來給我師兄送送安慰?”
    “——請把你們丁班收回去,”章秉文說的話裴望舒不愛聽了,“我雖然也是丁班的,可我跟他們可不一樣。”
    說著他看了眼許懷謙:“我好歹還算是有點良心。”
    他總覺得許懷謙接連兩天咳血是因為先前勸架惹氣的,他以前在家不聽話的時候,他娘也曾經被他氣的咳血來著。
    “我師兄命薄,你可別來沾邊啊。”章秉文推了推他,“萬一我師兄因你出了什麽事,你擔待得起嘛。”
    “怎麽就擔待不起了!”裴望舒一臉無所謂,“大不了就不科舉了唄,反正少爺家裏有錢,躺著吃也夠少爺我吃一輩子的了。”
    “有錢了不起啊!”章秉文嘴裏罵著,但還是沒有去推裴望舒了。
    “就是了不起啊。”
    他兩打鬧的時候,排到最後買上飯的段祐言也端著碗筷走了過來:“也加上一個我吧,反正我跟你兩一個宿舍,也被他們給打上你們一派的標簽了。”
    段祐言年紀比在場所有人都大,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在他看來,書院裏搞得那個什麽孤立,簡直就是小兒把戲。
    你孤立我,我還孤立你呢。
    而且他給許懷謙把過脈,知道許懷謙脆弱是脆弱了些,但其實還好,體內還是有一股生氣在的。
    愛吐血是因為他的五髒六腑受到了刺激,承受不住,會溢出血來,不得不吐出來。
    看著挺嚇人,隻要注意些,不刺激他就好了。
    可能因為跟段祐言一塊幫許懷謙頂撞過夫子,裴望舒這會兒看段祐言還挺順眼的,而章秉文也因為段祐言曾經幫他說裴望舒,看他也還挺順眼的,因此兩人都沒有對段祐言的加入發出反對的聲音。
    唯獨——
    他們同時看向他們討論的主角,此刻正在默默扒飯的許懷謙。
    裴望舒向他問去:“你怎麽不說話呀。”
    許懷謙茫然地抬起頭:“說什麽?”
    “說同不同意我們一塊加入你啊。”裴望舒真是對許懷謙無語極了,合著他們討論了半天,人家一點反應都沒有的。
    “——哦。”許懷謙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湯,順了順喉,“原本我都想好了應對之策,既然你們都這麽說了,那我就勉強同意加入你們吧。”
    三人一聽許懷謙答應了,欣喜了一下,又忙問他:“你想好了什麽應對之策?”
    “簡單,”許懷謙敲著筷子笑了笑,“他們孤立我就孤立我,隻要我這兩個月奮發圖強,今年八月考上秀才,進入乙班,他們想孤立我都孤立不了。”
    許懷謙的目標從來都不是乙班或者丙班,他沒有忘記他來書院是要考秀才的,交朋友固然重要,可是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古代,功名也同樣重要。
    隻要他考上了秀才,丁班這群人,別說孤立他了,想高攀他都沒有門路。
    “……好誌向,”裴望舒扯了扯唇角,對許懷謙的雄心壯誌一點信心都沒有。
    他要是兩個月能考上秀才,就不至於入學考後就直接被分到丁班來了,他這是入學考沒考好,讓山長覺得他這屆完全沒有戲,才讓他來丁班的,不然為什麽不把他分去丙班?
    而且就連丙班的人也不是完全能看中秀才的,他憑什麽認為他兩個月的時間就能趕上丙班的進度?
    裴望舒對許懷謙的大話深深不信,但他想到許懷謙的身體,終究還是沒把這番話說出來了,勉強算支持了。
    “師兄!我支持你!我們一塊努力!”章秉文見許懷謙終於從鬱鬱不樂的情緒走了出來,當即表示支持。
    “我陪你!”段祐言也跟著頷首,反正他也是要下場的,一起努力就一起努力。
    裴望舒看他們這麽雄心壯誌也不好意思打斷,當即也表示了自己的支持:“既然你們都這麽努力了,不如今晚幫我的課業一塊做了吧,就當是複習學習了。”
    他話音一落,許懷謙和段祐言就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問他:“你確定要我倆給你做課業?”
    裴望舒不明所以地頷首:“確定啊。”
    隨即看到他們的神情又謹慎地問了一聲:“有什麽問題嗎?”
    許懷謙和段祐言對視了一眼,同時搖頭:“沒問題。”
    “不是,沒問題怎麽你倆這個反應?”裴望舒總覺得他們的反應怪怪的,像是有什麽坑在等著他跳,想問個清楚的時候,書院的門童過來把許懷謙叫走了。
    “有人在後門等你。”
    許懷謙剛想問誰呀,隨即心口一跳,放下筷子就跟著書童去了後門。
    果然,他一走到後門,就看見一個極為顯眼的紅衣哥兒,當即他的唇角就翹了翹。
    “老——”
    剛想把話喊出來,突然想起這裏不是這個叫法,從善如流地隨著這裏人叫夫郎的叫了一聲:“阿酒。”
    ——阿酒。
    陳烈酒看到許懷謙的時候,也是眼睛一亮,湊上前就聽到許懷謙叫了他一聲阿酒,心間一顫。
    ——不是烈酒,是阿酒。
    被他這麽一叫,人都給叫溫柔了。
    陳烈酒翹了翹唇,問他:“怎麽想起來這麽叫了?”
    許懷謙也實話實說:“就是突然想這麽叫了。”
    “很好聽,我很喜歡。”陳烈酒毫不猶豫地表達自己的歡喜,他很喜歡把自己的情緒分享給許懷謙。
    “你喜歡就好。”他開心,許懷謙也會跟隨著很開心,拉著他的手問他,“怎麽突然想起來來書院找我了,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收賬出了事?雞苗的問題?”
    他剛聽門童說,後院有人找他他就猜到是陳烈酒,差點沒控製住自己狂喜的表情,等到這兒見了人,他突然又冷靜了下去。
    他才在書院上幾天學,還沒有荀休,陳烈酒就來找他了,會不會是家裏出什麽事了,把能想到的問題都問了出來。
    見他一骨碌地問了這麽多,陳烈酒笑了笑:“沒有,家裏都很好,雞苗都賣光了,小妹和婉婉準備在村裏收第二批種蛋了,收賬也很順利……”
    說著他從他的荷包裏拿出兩個錁銀錁子給他:“這是我最近收賬收到的,想你了,就拿來交給你。”
    “這麽多?”許懷謙拿著兩個十兩的銀錁子,不敢置信,這才幾天時間他收賬就掙了二十兩?!
    這靡山縣有這麽多的欠債人嗎?!
    “最近吳掌櫃交給我幾筆大賬單,”陳烈酒也沒有隱瞞,“後麵陸陸續續還有幾筆,你在書院裏安心上學,想吃什麽吃什麽,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別為錢發愁,書院裏沒有的你就找剛才那個門童,他能下山去給你買。”
    陳烈酒嘮嘮叨叨說了許多讓許懷謙放心的話,許懷謙就聽到兩個字:“大單?”
    “那肯定很辛苦吧?”得欠多少錢,抽成才有二十兩這麽多!
    而且欠的錢數額越大,就會越難要,就像許大郎,欠十兩銀子他都不想還了,要麽你就把我命取走,反正我就是不還錢。
    “我都習慣了,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陳烈酒搖了搖頭,“不辛苦,就是比誰比不要臉罷了。”
    鄉下有些宗祠的人欠了衙門的稅收不還,他就點了火把圍在他們宗祠的莊稼地裏,不還他就放火燒糧食。
    這馬上就要收成了,他這一把火放下去,別說是稅收了,今年一年都顆粒無收,沒有那個宗祠的人敢不還。
    他也聽很多人罵他心狠手辣,心狠手毒,惡霸,最毒哥兒心,早晚要遭報應。
    他不怕。
    他們都敢欺上瞞下,收了村民的租子不上交,他為什麽不敢威脅他們。
    他若要遭報應,他們也必須跟著他一塊遭報應,否則就是老天無眼!
    “你呢?”陳烈酒不想跟許懷謙說他的那些凶殘事跡,“在書院讀書辛不辛苦?”
    “不辛苦,”許懷謙搖搖頭,“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每天就在書院裏讀書,那裏辛苦了!”
    跟陳烈酒一比,他這是再舒服不過了吧。
    “那就好,”陳烈酒放心了,拾起地上的食盒帶著許懷謙坐在書院後門的台階上,“小妹殺了隻雞,讓婉婉熬了湯,說是帶給你補身體的,你嚐嚐,婉婉用你教她的熬湯的法子熬得,不難吃的。”
    許懷謙打開食盒,拿湯匙舀了黃澄澄的雞湯喝了一口,心滿意足了。
    在書院吃了幾天用苧麻油炒的菜,現在突然喝到純正的雞湯,他都快忘記正常食物是什麽味道了。
    “好吃吧!”陳烈酒一看他這表情就是滿意的,隨即想到他不吃苧麻油,狐疑地問了聲,“書院裏不會炒菜用的都是苧麻油吧?”
    “偶爾也會有動物油。”但得碰運氣,有時候你覺得是用動物油炒的菜,但買回去一看是苧麻油,有時候你覺得是苧麻油炒的菜,一吃竟然不是。
    “偶爾?純靠碰運氣哪裏行!”陳烈酒生氣了,許懷謙身體弱,要是再不好好吃飯,他這命都不夠在這書院裏折騰的!
    “從明天開始我讓人給你送飯。”陳烈酒當機立斷道,“你以後別吃書院裏的飯了!”
    “——啊?”許懷謙驚了一下,剛想說不用了,這每天爬山多辛苦啊。
    可是陳烈酒不聽他的,直接決定了:“啊什麽啊,就這麽定了。”
    許懷謙喝著雞湯想,家裏不是他做主嗎?怎麽上書院讀了個書,陳烈酒又把話語權給奪了回去。
    兩人喝著雞湯說著家常,不知不覺午休時間就過了,許懷謙得回去讀書了。
    許懷謙站在後門邊上看著準備離開的陳烈酒,突然很不舍得。
    有老婆的孩子像個寶。
    他老婆一來,什麽都給他解決好了,現在他老婆快走了,他的心也快跟著飛走了。
    陳烈酒看他眼巴巴地站在那裏,就像小妹以前站在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要出門走鏢一樣,心一下就軟了,問了一聲:“怎麽了?”
    許懷謙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其實還是有一點點辛苦的。”想你想得很辛苦。
    陳烈酒突然摟著他腰,在他臉上輕輕地啄了一下:“親一下就不辛苦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