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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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嘉魚送濕漉漉的林七娘回去, 那是一座與雕梁畫棟繁花似錦的侯府截然不同的院子,狹小|逼仄,屋簷下角落裏堆著看不出用場的雜物,晾在院子裏的衣物滴滴噠噠流著水, 唯一的亮色是西廂房走廊上的一排菊花。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的三個女子形容枯槁, 明明不大的年紀, 卻有一種沉沉暮氣。
    院裏院外, 恍若兩個世界, 江嘉魚一時愣在門口。
    攙扶著林七娘的桔梗低聲道:“郡君, 奴婢送七姑娘進去吧。”
    江嘉魚抿了抿唇:“快進去吧,別著涼了。”她抬腳踏進院子, 那三個女子遲疑了下, 小心翼翼地迎上來, 她們望著裹在披風裏的林七娘,眼帶關心卻一句話都不敢多問,隻磕磕巴巴地見禮:“見過郡君。”
    江嘉魚溫和地朝她們笑了笑, 那三個女子竟有些受寵若驚, 江嘉魚心情頓時複雜,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曆才會讓她們如此膽怯卑微。
    桔梗問:“七姑娘,您的寢房在哪兒?”
    林七娘指了指那幾盆菊花後麵的房間。
    桔梗便扶著她進屋子, 微微皺眉, 這屋子擺設寒酸空洞還不如她的屋子。
    江嘉魚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有小耿氏那麽個嫡母,庶女日子不好過誰都想得到,可她真沒想到小耿氏竟然連最基本的生活待遇都苛刻, 讓林七娘活得都不如婢女。眼見著這麽會兒都沒個婢女婆子過來, 江嘉魚對忍冬道:“你去找人準備熱水沐浴, 再這樣下去,人都要病了。”
    恰當時,本該貼身伺候林七娘的婢女香草終於出現在門口,她一臉的睡眼惺忪發髻淩亂像是才匆匆忙忙盤好,賠著笑臉接過話頭:“奴婢去,奴婢這就去。”
    桔梗想先幫林七娘把濕衣服脫了,也不知道熱水什麽時候來,再這麽穿著非得作下病,隻林七娘揪著披風囁嚅:“我,我自己來。”
    江嘉魚眼前掠過那一塊異樣的蒼白皮膚,不動聲色看一眼林七娘,對桔梗道:“陌生人不自在,你就讓表妹自己來吧。”
    這屋裏連塊屏風都沒有,江嘉魚等人便退了出去。
    “聽她們說表妹你送濕淋淋的七妹回來,”正房裏繡花的林三娘聽著動靜趕過來,“七妹這是出什麽事了?”
    林三娘也住在這個院子裏,三房兩位姑娘三位姨娘並七個沒有名分的通房全都擠在這兒,不是林家沒地方安置,其實後宅好幾個院子都空在那,而是小耿氏存了心要作踐她們。小耿氏讓那麽多
    人擠著住不說,還把本該分給她們的奴婢都安排給自己和林二娘用。除了林三娘和林七娘因為要外出走動,小耿氏意思意思各留一個婢女撐門麵用,其餘的姨娘通房一個奴婢都沒有,什麽都得自己親手幹。
    而臨危受命才接手中饋大權的祝氏被大耿氏留下的那堆爛攤子愁得滿嘴都是泡,廚房賬房田莊商鋪都是個事,抓出來一大堆偷奸耍滑的下人,整天都在賣人,還要接待上門探望林老夫人的親朋好友。三房這邊隻顧得上先叫人收拾粉刷新院子,還沒顧上整頓別的。
    江嘉魚簡單向林三娘說了下情況。
    林三娘撇嘴:“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二姐她就是虧心事做的太多才疑神疑鬼。”又恨鐵不成鋼地隔著門說屋裏的林七娘,“你也是,跑也往人多的地方跑,跑湖邊去幹嘛。虧得這回你運氣好沒出事,不然你死都白死了,祖父要把她嫁到耿家去,怎麽會懲罰她。”
    屋內的林七娘解開裹在胸前的紗布,露出曼妙玲瓏的身姿,聞言,神情變得森冷。是林二娘運氣好,隻差那麽一點,自己就能送她去陪耿潤鬆,如此一來,自己就有機會代替她嫁去耿家,離開束手束腳的林家。
    不一會兒,熱水來了,江嘉魚和林三娘便準備離開,可沒想到送熱水的香草又走了出來。
    見江嘉魚皺眉望過來,香草幹笑:“姑娘沐浴不喜歡人伺候。”
    林三娘譏笑:“那還不是因為你從來都沒伺候過,你派頭擺的可比七妹還大。” 香草是當年丹頤被耿潤鬆強行帶走之後,才來到林七娘身邊,六年來就沒好好當過一天差。
    香草慘白了臉,雙手不安地絞著手指。
    林三娘陰陽怪氣:“表妹怕是不知道,她可是個來曆的,她姑姑是夫人跟前的紅人,就把她安排到七妹這兒來當差。說是當差其實是來當享福,每日裏睡到日上三竿,可比我和七妹還舒坦,脾氣上來還敢給我們甩臉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主子。”
    “奴婢不敢!”香草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林三娘冷哼一聲:“嘴上說著不敢,今天還不是照樣睡到這會兒才起,狗改不了吃屎,也就七妹性子軟,容得下你。要是我早把你拉到五叔母麵前,發賣出去。不過你也別打量著七妹不管你就沒人治得了你,等五叔母料理完手上的事情,就輪到你了。”
    香草一個激靈,冷汗滾滾而下,一旦被賣了出去誰知道會被賣到哪種地方,七姑娘性子軟,實在是個難得好伺候的主子,她忽然對著江嘉魚磕起頭:“郡君救命,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奴婢以後肯定洗心革麵好好伺候七姑娘,郡君您救救奴婢吧。”聽聞江郡君性子溫和,想來比尖酸刻薄的三姑娘心軟。
    江嘉魚的心一點都沒軟,耿家人得勢時她猖狂,耿家人失勢後她也不思夾著尾巴做人,現在才想改過自新,晚了,種什麽因結什麽果。
    林三娘把江嘉魚送出院子才回去,江嘉魚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桔梗語帶憐惜:“若非親眼所見,真想不到三姑娘和七姑娘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三夫人苛刻,三老爺怎麽也不管管,好歹是他的親骨肉。”
    “有些男人隻管生不管養。”江嘉魚麵露厭惡,對待子女上,林叔政和林老頭不愧是親父子,一樣的冷血無情,絲毫不在意親生骨肉的死活。
    回到沁梅院,狸花貓不見了,獵鷹也沒了蹤影,就連古梅樹都自閉了,估計是被吵怕了,本想朝他打聽點事的江嘉魚頓時也想自閉。
    回到屋裏,江嘉魚撈起衣袖看胳膊,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格外雪白。她眼前又浮現林七娘肩胛骨上那塊與周圍截然不同的蒼白皮膚,那種不健康的蒼白是泡在冷水裏導致,可那種白?反正絕不是白癜風那種白,更不是蛻皮,倒像是……偽裝掉落露出了原本的真容。
    “嬤嬤,七表妹的皮膚一直這樣黑嗎?”
    賀嬤嬤愣了下,回憶回憶:“小時候倒不是這樣,玉雪可愛瓷娃娃一樣,隻孩子的長相最做不得準,多得是越長越普通的。其實七姑娘也還好,不算特別黑,隻是和幾個姑娘們比起來顯得黑了。”
    江嘉魚又問:“我記得嬤嬤以前提過,七表妹的生母雪姨娘生得極為貌美,可七表妹倒是顯得尋常。”
    賀嬤嬤輕歎:“這倒是七姑娘的福氣,若她模樣隨了雪姨娘,隻怕長不到這麽大,就被三房母女倆作踐死了。三房的六姑娘就是因為生得略好些,礙了那母女倆的眼,小小年紀,生生就被折騰到病死。便是雪姨娘,也是因為相貌太好,才會落得這麽個可憐結局。”
    賀嬤嬤麵露追憶之色:“過去快十八年了,老奴都還記得第一回見到雪姨娘的樣子,當時老奴都看呆了眼。自來胡姬就貌美,雪姨娘那就是貌美中的貌美,身段更是妖嬈,竟能在人手掌心跳舞。三老爺愛得跟什麽似的,不管三夫人怎麽鬧騰都護得密不透風,沒叫受一點委屈,可最後還是被三夫人得了手,趁著三老爺不在家,一把剪刀劃花了雪姨娘的臉。臉一毀,就什麽都完了。落在三夫人手裏,生不如死。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還有兩個兒女,三老爺著實涼薄了。”
    “無依無靠的美貌,委實是禍不是福。”賀嬤嬤暗自慶幸,她家郡君還好有世子大公子庇佑。
    江嘉魚垂下眼,所以林七娘才藏拙吧,既然能幾年如一日的掩藏膚色,想來也有辦法遮蓋五官。設身處地一想,如果她是林七娘,她大概也會這樣做。
    浴桶中的林七娘無意中發現肩胛處的塗料沒了,心頭一緊,開始回憶,應該是在水裏和林二娘糾纏時被她擦掉,那塗料是雪姨娘早年得到的配方,雖然遇水不化卻經不起久泡。從湖邊到屋裏這一路,近身的隻有江嘉魚和桔梗主仆,她們有沒有發現甚至懷疑。林七娘閉上眼,竭力回憶點滴細節。
    “姑娘,姑娘,您要不要加熱水?”香草殷勤的聲音打斷林七娘的沉思,她才發現水已經涼了。
    林七娘從浴桶裏出來,用怯弱的聲音回答:“不用了,我好了。”
    穿戴好,用一塊帕子包住濕頭發也蓋住了大半張臉,林七娘才抽開門栓開了房門。站在房門口香草擠出諂媚的笑容,“姑娘好了,奴婢這就來收拾。”
    林七娘愣住,似是極其意外。
    被林三娘嚇破了膽也同時被點醒的香草積極跑過去倒水,是她犯蠢了,七姑娘好欺負,這府裏其他主子卻不好糊弄。三夫人巴不得她苛待七姑娘,旁人卻不會容她奴大欺主,所以她得趕在五夫人騰出手來收拾她之前,先哄好了七姑娘:“姑娘,奴婢知道錯了,以前是奴婢輕狂,以後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您,絕不再偷懶。”
    林七娘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又鬆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香草隻會做做表麵功夫,不會跟前跟後,換上一個用心伺候的才礙手礙腳。
    待晾幹頭發,正愁沒機會表現忠心的香草又要來幫忙梳頭,這一次林七娘卻沒允,怕她靠得太近發現自己臉上的手腳。
    望著受寵若驚滿身不自在的林七娘,香草撇撇嘴,心說到底是舞娘肚子裏爬出來的,賤在骨子裏,有福都不會享。
    收拾停當,林七娘抱著一盆菊花去看雪姨娘。之前雪姨娘也住在這間院子裏,一般而言,雪姨娘被毀了容,合該送到莊子上去,免得留在府裏嚇到人。可小耿氏存心用雪姨娘恐嚇其他的姨娘姬妾,硬是留了下來。
    後來小耿氏那些事都被她親娘耿丘氏抖了出來,祝氏接手管家權後,得知雪姨娘已經病入膏肓,便沒把人挪到莊子上去。這節骨眼上放到莊子上,顯得太過涼薄,而是挪到了後麵的偏院裏,請郎中吊著命,盡人事聽天命吧。
    雪姨娘躺在床上,被堆微微凸起,乍看過去似乎沒人,她已經病到不成人形,彷佛一張皮包著一副骨頭,臉上手臂上新舊不一的瘢痕格外觸目驚心。
    正在繡花的婢女采荷站了起來:“七姑娘來了,雪姨娘剛吃了藥睡下。”
    林七娘將那盆紅黃相間的菊花放在床頭櫃子上,輕聲道:“你去休息會兒,我陪阿姨待一會兒。”
    習以為常的采荷便道:“那奴婢下去了,有事姑娘隻管喊奴婢,奴婢就在旁邊的屋子裏。”
    林七娘對她靦腆地笑了笑,待采荷離開,她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她安靜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望著床上氣若遊絲的雪姨娘慢慢出了神。
    “我又夢見你哥哥了。”
    一道嘶啞微弱的聲音喚回林七娘的心神,她臉色未變,隻喚了一聲,“阿姨。”
    雪姨娘的語氣中透著喜悅:“我馬上就要見到你哥哥了。”
    林七娘依然沉默著。
    “你靠近點兒。”雪姨娘虛弱吩咐。
    林七娘傾身靠近,雪姨娘顫顫巍巍伸出手抓住她的衣領拖近,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問:“到時候,你哥哥問我,阿姨,你幫我報仇了嗎?你讓我怎麽回答?”
    林七娘平靜回答:“哥哥的仇,您的仇,我來報。我會讓耿桂芝嚐盡失去骨肉的痛苦後再去死,還有包庇縱容她的那些人,以及無情無義的林叔政。”
    雪姨娘定定看著她,混濁的眼底逐漸煥發出神采,她枯瘦的指尖劃過林七娘冰冷的麵龐,輕輕地笑了:“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