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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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幾回央求相托後,婆婆考慮到家裏實在捉襟見肘,便同意了丁香的托付。自那後丁香就近在寨子周圍攬些棕匠活做,一到茶時,奶子脹得生痛。丁香怕奶水脹得厲害脹脫了沒了奶水,到晚上有福再也沒有奶水呷,丁香偷偷於無人處,撩開上衣擠掉一些奶水。
婆婆在家帶著有福,一到茶時有福便哭鬧起來,婆婆用開水兌些糖水,冷了喂服。
滿月那天,大哥和吳瑛帶著兩個侄子來了,大哥一家日子比丁香他們還苦。兩個大人麵帶菜色,兩個侄子也瘦骨憐憐,衣服破舊,煞是可憐見的。吃酒席時兩個侄子狼吞虎咽,一看就是平日饑腸餓肚。
劫後餘生的秋生便一心一意同丁香過起了日子,秋生從重慶攢下的那些銀元沿途花銷隻剩下二個銀元。秋生已沒有本錢,隻能從頭再來,他與夏生兩兄弟一合計,過年後租了六畝水田,加上自家三畝地共計有個八九畝水田。農閑時幫丁香收些棕葉,打些下手幫幫忙。
丁香一陣辛酸,曉得是大哥急著還債,缺吃少喝鬧的。走時偷偷同秋生打了個商量,回的紙包封裏夾了個銀元——其實丁香他們日子也苦著呢!
孩子四五個月大時丁香再也閑不住了,臨產前二個月至今已有半年多了她沒掙一分錢,一家老小全靠秋生頂著。夏生快三十的人了,屋裏人都沒有一個。
第二十六回
有一次丁香無意中講了一句,當初要是我大哥沒出事,我還要叫你二嫂呢。
聞言胡桂娥情緒立刻低落下來,她咬了咬下嘴唇,半晌後幽幽說道:“要是有得我選,我就是同你二哥呷糠呷草都願意,餓死也比這裏強!”
丁香當時愣住了。
胡桂娥神色有些緊張,起身在屋外周邊轉了一圈複又回到屋裏,有些神色可怕的輕聲對丁香說道:“嫂子,你不曉得,我屋裏那倆娘崽不是人,是惡魔呢!”
丁香聽道,有些害怕沒有吭聲,停下了手中的活。
胡桂娥心情平複後,便同丁香聊起了她男人與婆婆的事。
那胡桂娥男人胡又生早年那個老婆前後生了七個女兒,五個死了隻剩下二個,那死的五個女兒是她婆婆用盆子裝水活活溺死的。生第七個時老婆死了,但不是他們講的生產死的,是胡又生和他那老不死的娘弄死的!
這時丁香禁不住毛骨悚然,忙說道:“胡嫂嫂,冒得的事莫亂講,傳出去會扯禍的!”
胡桂娥見丁香不信,便說道:“胡又生這畜牲親口講的,現在何家裏陶媽十多年不再接生噠,就是因為這件事,我偷偷問過陶媽真有這回事!”
當時驚得丁香棕紡子都掉地上了,見此情形,胡桂娥便一五一十講起了那些往事。
胡桂娥剛被胡又生從姚武強那裏買過來的時候,他娘倆對她還好,懷胎七個月後便不要她做事了。臨產前還殺個了嫩雞母煲好等她生了再呷,當時胡桂娥還挺感動的。
當生下孩子時接生的陶媽小聲嘀咕了一句:“千金呢,嫂子。”
胡桂娥沒在意,她頭生第一個,崽女都高興呢!
這時屋外的婆婆聽見,進來時臉色冰冷冰冷的。瞧都沒瞧剛生產不久的胡桂娥一眼,從陶媽手中接過孩子抱住出去了。
陶媽沒有說話,等她婆婆出了房門便起身向胡桂娥告辭了。
胡桂娥一見急了,顧不得剛生產時的虛弱,說道:“陶媽,孩子都冒洗好,我們不懂的,還要辛苦你一回。”
走到門口的陶媽回了下頭,意外深長說道:“你家娘曉得弄的,你莫操那麽多心!”
等好一會婆婆回來時她兩手空空,胡桂娥忙問道:“媽,孩子呢?”婆婆看都冒看她一眼,冷冷說道:“死了,埋了!”
母女連心,當時胡桂娥當時淚如泉湧,胡桂娥心中明白女嬰給婆婆溺死了。
那個時代,窮苦人家生了一個女兒再生女兒時溺掉的情況極為普遍,多養一個女孩日後也會餓死,能養個二三個女孩的都是家境不錯的。
有些心慈手軟的自己下不了手便會給接生婆幾個錢,讓接生婆弄死處理掉,心硬的想省幾個錢的自己溺死了事。接生婆這行當許多女人都不願幹,用老人們的話講,許多接生婆弄死的命比救的命多,造的孽誦經悔懺都消不了罪。
這時胡又生進來了,遞過一碗飯來,裏麵拌了一碗湯沒有一點雞肉,湯麵上隻漂著幾小塊雞皮。
胡桂娥曉得婆婆丈夫不高興,不敢哭隻得強咽下了那碗雞湯飯。婆婆出門時還衝胡又生說了句:“又是一個背時貨,浪費噠一年的陽春!”
生第二個前,胡桂娥婆婆找了會看男女的陰陽先生算了算,看了胎像。
那人滿口奉承是個男孩,當時婆婆咧著嘴笑了,管了中飯還打發了那先生幾個錢。
到後來生下來又是女孩時,婆婆不是冷言冷語了,弄死埋掉後對胡桂娥凶了起來:“下回再生個賠錢貨,同李秀英一樣吃鐵夾雞腿巴!”
李秀英是原來胡又生的前妻。
幾天後胡桂娥等胡又生心情好些便問了句,你媽講再生女的便請我呷鐵夾雞腿巴是什麽東西。
胡又生當時怔了一會,後來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就是燒火的鐵夾,你也想呷啊?!李秀英就是這樣死的,曉得嗎!!”當時唬得胡桂蓮不敢吭聲。
過了一段時間,胡桂娥偷偷找到早已吃齋念佛不接生了的陶媽問起這件事。
陶媽當時一怔,手裏捏著好佛珠都掉地上。她緩緩彎下身子,去撿那地上的佛珠,語氣平緩的說道:“你聽誰說的,沒根沒據的聽人家亂嚼的舌根頭,你也當了真?”
見陶媽不肯說這件事,胡桂娥大聲說道:“陶媽,冒得別個說,是我屋裏死鬼子講的!”
陶媽聞聽,閉上了眼,長歎一聲道:“造孽呢,造孽……”
然後便一五一十講起了幾年前的往事,昏暗的油燈在淒慘的往事述說中忽明忽暗,甚是滲人。
那李秀英生了七個女兒都是陶媽接的生,生第二個時,胡桂娥婆婆就要陶媽弄死,多給她幾個錢。
當時溺的時候那女嬰突然睜開了眼,瞄了陶媽一眼。剛生的嬰兒眼晴都是閉著,差不多要個來月才睜眼的。
當時陶媽有些心軟,也有些後怕。便抱了回去,編了個鬼話對胡桂娥婆婆說道:“剛才去溺時,你們神龕上有聲音,好像講這個女兒有出身,溺不得的!”
那老婆子聽到便信了,對著神龕作了幾個揖,便留下那二女兒的性命!
後麵幾個是那老婆子親自溺死的。
那李秀英生第七個時,孩子一下地,她瞧了一下嬰兒襠裏,人頓時便昏了過去。
陶媽以為是產後風,連忙掐著李秀英的人中。好一會李秀英才悠悠醒轉過來。
胡又生不管不顧李秀英還在昏死中,便抱起女嬰出去了。他娘在火炕裏燒著火,臉陰著甚是嚇人。
李秀英見他們母子都不在,便小聲哭著對陶媽說:“陶媽,今晚你不要回去,陪我一個晚上,明早等我娘家來人了你再回去好嗎?!你老人家發發慈悲,你一走我就冒得命噠!我婆婆講了再生個女的就拿鐵夾燙死我噢!!”
陶媽見狀忙安慰道:“你婆婆是生氣嚇唬你的,下回爭氣生個崽就好過噠,唉,女人都是一般的命!”
說完便告辭走了,當時躺在床上的李秀英還在哭求著陶媽別走。
走到山彎轉角時下了幾滴雨,這時陶媽突然想起忘了一把雨傘沒拿,便返身回了胡又生家。
到門口剛想喊時,忽然李秀英房裏傳出一聲沉悶的慘叫。
陶媽透過窗戶一看,隻見油燈下,胡又生用被子死死壓著李秀英的頭,她媽媽用燒得通紅的鐵夾捅進李秀英剛生產不久還流著血露的下身。
一股皮肉的焦臭撲鼻而來,火紅的鐵夾瞬間變成暗紅。血水順著李秀英的大腿流了出來。
陶媽當時驚得跌倒在地,弄出的響動屋裏的母子全然不知,他們正在忙著處理李秀英呢。
陶媽緩過神來,偷偷爬起身來,下了台階,一路跌跌撞撞騰雲架霧,人都麻木了。
走到半路腿肚子打轉,隻得息了幾回才回到家。
自那以後陶媽吃齋念佛不再幹那行當,也從未對人說起。
丁香聽完胡桂娥講述,虛汗都冒出來了。她沉思了片刻,緩緩說道:“胡嫂嫂,你講的我信,隻是這事太大,你同我說了,便不要再同別個講。要是傳到他們娘崽耳裏,你娘屋裏說話的人都冒得,真有個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你自個好好保重,想方設法找下娘家,有個娘屋裏的人幫襯還是好些。
第二十六回 完
丁香曉得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便安慰了一句,“冒得事呢,我嫁到這裏五六年噠也才生了一個崽。”
胡桂娥聽到似乎受了什麽刺激,好一晌才又似對丁香說,又似自言自語的,“崽啊,好,崽啊,好,我就不會生崽隻曉得生女呢!”
丁香聞聽不敢再多說了,便岔開話題講起了其它的事。
好幾回遠遠看見瘦弱的婆婆抱著有福來呷奶水時丁香眼角都濕潤了,內心深感對不起婆婆有福兩祖孫。這日子過得那個糟心,可是沒得辦法啊。
丁香走鄉竄村時碰到了一個熟人,就是原來大哥準備給二哥娶的胡桂娥。
那天丁香去了一個叫胡家衝的地方一戶人家做棕匠時,一進屋便看見了胡桂娥。當時兩個都愣了一下,胡桂娥憔悴了好多,比丁香才大不了幾歲不到三十歲的她可看個三四十多歲了。
還是胡桂娥先開的口,她攏了攏有些枯黃的頭發,說道:“曹師傅來得早,你先息一下,早飯快弄好了的!”丁香回道:“胡嫂嫂好,不想在這裏碰到你,日子還好吧?幾個崽女噠?”
胡桂娥聽到,身子顫了一下,低著頭說道:“生噠兩個女,都沒了!”
有福吃不飽,哭鬧得厲害時,婆婆抱著有福,少的三五裏,遠些十裏地的爬壟過凹找到丁香,隻為給有福弄口奶水呷!
丁香狠了狠心,將有福交給婆婆,說明天她要去做些事補貼家用。開始婆婆死活不同意,說有福太小怎麽也要呷個十個月奶才行。
丁香在胡桂娥家做了幾天的活。她男人胡又生快五十歲的人了,先前老婆生的兩個女兒早早嫁了人家。那胡又生人看上去挺老實忠厚,卻不知那胡桂娥見了她男人渾身都不自在,是骨子裏害怕的那種情形。
丁香出門討吃的人,不願沾惹口舌也沒有多打聽。幾天相處下來,丁香與胡桂娥聊得多了起來,講起了落英寨時的一些事,也講了大哥他們。
丁香一見,咧著嘴笑道:“才幾天你就想他叫你爹不成?”秋生側過身子,看了看丁香,目光又停在閉著眼偎在丁香身邊的兒子粉撲撲的小臉蛋上,說道:“丁香,我想過了,就看你同意不?我們的崽取名叫有福,桂有福!再生第二個崽叫有貴,福貴雙全寓意將來日子有個盼頭!”
丁香深情望著秋生,俏皮的說道:“你是兒子爹,你說啥就叫啥,依你了!名字還不錯,到底做過老板的人,取的名都有學問!桂先生,是不?!”
曆經了重慶常德的生死離別,秋生感悟了更多,一家人和和睦睦,窮老一處比什麽都強。
就在日本人投降的那年春上,丁香生下了他們的第一男孩,那年丁香二十四歲,嫁到秋生家五六個年頭了。男孩的降生讓全家上下一片喜悅,婆婆忙前忙後服侍著丁香,夏生做伯伯的也忙裏忙外,準備著侄兒的滿月酒席。孩子出生五天那個晚上,秋生逗弄著孩子。
秋生讓丁香臊得一臉通紅,不好意思笑道:“你個丫頭片子拿我開心,還老板呢,田裏土裏搞口呷的就不錯了。”說到這時突然有些傷感的複又說道:“這些年苦了你了,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丁香一聽,忙安慰起來:“秋哥,冒事呢,我又不是什麽千金小姐,從小就是苦水裏泡大的。再說孩子大點交給媽媽帶,我出去做些事,你也呷些虧,三五年光景日子就好過噠!”秋生聽了心潮洶湧,伸出手攬著丁香的頭,一家三口幸福地偎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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