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娜塔莎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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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彼得堡,時間倒退回十二個小時前。
    二月的冷風卷起工廠煙囪裏的黑煙,把天空染成一塊肮髒的抹布。
    消融的積雪化作泥濘的積水,灌進窮人破舊的鞋子裏。
    麵包房前,等待領取配給麵包的隊伍,已經排到了街尾。
    裹著破舊棉衣的人群像是極地的企鵝一樣艱難挪動著腳步。
    安娜小姐裹緊了打了許多補丁的破圍巾,懷裏用報紙粘成的用來裝麵包的紙袋,被冷風吹出嘩啦的聲響。
    她踮起腳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默默祈禱著萬福瑪麗亞能保佑她領取到自己的那份麵包,家裏已經斷炊好幾天了,妹妹發著高燒,媽媽用最後的碎布頭填進了她那不合腳的破靴子,好使她出來領麵包。
    一家人都指著她呢。
    前方突然有了少許騷亂,安娜微微探出腦袋,看到有個亞麻色長發的女人栽到了地上,她的額頭埋在積水匯聚的水坑裏,用來裝麵包的報紙袋被水浸濕。
    “是盧吉妮奇娜!”
    安娜記得那個女人,媽媽總說她是個勤快又有本事的女人,每天天不亮就會跑到港口上去撿魚雜,有時還會潑辣地拿著殘疾丈夫的“喬治勳章”,向那些不願施舍她的船工們展示自己家已為沙皇盡過忠。
    她怎麽倒在這兒了?
    安娜想去攙扶,卻又舍不得離開這個排了好幾個小時的隊伍。
    一旁維護秩序的軍警翻過她的身子,看到她胸前別著的那枚支撐她“潑辣”的底氣的喬治勳章,忍不住在身前畫了個十字:“可憐的家夥。”
    排隊的人群也紛紛畫起十字為她祈禱,困難的時候,人們總是吝於揮霍自己的善心。
    隊伍繼續向前挪動。
    安娜時不時轉頭看一眼牆邊躺著的可憐女人,為她晦暗不明的未來而擔憂著。
    “等我領到麵包就去幫你。”
    她距離那散發出濃鬱麥香味的麵包房已經很近了,食物的氣味像是鋒利的刺,紮在她的幹癟的胃袋裏。
    領到麵包以後,她要在斷炊多日的爐灶裏,用曬幹了的苔蘚混合它煮一大鍋粥,妹妹需要吃點熱飯,好在她昨天就從鄰居那裏借來了一小捆木柴。
    砰——
    麵包店的店員敲打起了掛在店外的鐵砧。
    “今天的配給已經沒了,諸位明天再來吧。”
    隊伍嘩得就亂起來了,沒領到麵包的人紛紛鼓噪了起來。
    安娜毫無血色的臉上寫滿了慌張,也跟著喊道:“不,不能這樣!”
    維持秩序的軍警們揮舞著警棍:“都老實點,每天的配額就這麽多,總會有領不到麵包的人,誰讓你們這些懶鬼來得晚的!”
    “這樣的天氣,難道要我們半夜就站在這兒苦等嗎?”
    “每天早晨你們要清理多少具凍僵的屍體!”
    市民們憤怒極了,他們像老鼠一樣在城市的廢墟中艱難求存,承受著最繁重的工作,如果這樣還算“活該去死的懶鬼”,那窮人還有活路可走嗎?
    砰——
    一名軍官朝著天空扣動了扳機,嚇得多是婦孺的隊伍沉寂了下來:“散開,散開,再聚在這兒,就把你們送上西伯利亞的火車!都給我滾去凍土上挖土豆去。”
    一旁麵包店主打著圓場:“好了,諸位高鄰,我知道大家沒領到麵包不滿,可麵包就這麽多,諸位也隻能明天趕早了。”
    有人垂頭喪氣散去,搜腸刮肚試圖謀求一條生路。
    安娜也離開了隊伍,因為長久站立僵硬的雙腳變得越發沉重,她不知道自己回家時該怎樣麵對母親和妹妹殷切期望的眼神,那種痛苦甚至衝淡了腸胃裏的饑餓。
    噠噠噠——
    一個騎在棗紅色戰馬背上,穿著擦拭得很明亮的哥薩克軍官從她的麵前經過。
    不知是什麽催生了安娜的勇氣,她上前抓住了軍官的小腿,在對方警惕的眼神中,小聲的哀求道:“行行好吧,仁慈的老爺,再沒有飯吃我們全家都會餓死的。”
    胸前別著“喬治勳章”的哥薩克連長特尼斯基,冷硬地挪開了視線:“請拿開你的手,女士,我有軍務在身,沒辦法幫您。”
    安娜女士有些局促地收回手,僅剩的尊嚴使她不願像一個乞丐一樣討要食物,可尊嚴到頭來又抵不過饑餓,糊弄不了肚皮,救不了親人。
    安娜咬了咬毫無血色的嘴唇:“求您了,隻要一袋麵包,我願意陪您住一宿。”
    特尼斯基遲疑了片刻,他用馬鞭抬起女人的下巴,看到了一張姣好的麵容。
    “我很漂亮,而且...幹淨。”
    特尼斯基輕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裏取出了一遝盧布遞給了安娜,擺了擺手驅趕女人:“走吧,回去吧,去找你的家人。”
    安娜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我會報答您的,先生!”
    “不用你的報答,快離開吧。”
    作為經常越過邊境,劫掠敵人的哥薩克騎兵,特尼斯基很少濫發善心,但安娜很像他在頓河軍區的老婆,他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自己的妻兒會不會也蒙受這樣的屈辱。
    料來應該不會,他了解自家蓋特曼(軍區首領)的行事風格。
    他加快了腳步,揮舞著馬鞭恐嚇方才窺見這一幕,也試圖上來央求的市民們。
    安娜則小心翼翼揣著那一遝盧布,匆忙轉進了人群,她顧不上倒在路邊的盧吉妮奇娜女士了,她得先拿著這筆錢堅持到黑市開放的時候,然後帶著食物回到家。
    那位哥薩克軍官很慷慨,按照上一次她光顧黑市的經曆,足夠她購買一大條黑麵包,再買上一條魚幹,幾個從軍隊裏克扣的醃黃瓜或是豌豆罐頭。
    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得到了一筆財富的窺探者跟蹤,安娜又回到了逗留在麵包房外的隊伍裏。
    不得不說,這不是個好主意。
    因為緊跟著,騷亂就發生了。
    有人大喊道:“是娜塔莎女士!”
    “娜塔莎女士來為我們主持公道了!”
    人們前赴後繼向前湧去。
    安娜被人潮裹挾著,不得不向她想要去往的相反方向走去。
    她看到有個個子高挑的女士站到了隊伍的最前方,她被幾名健壯的煤炭工人打扮的男人扛在肩膀上,嗬斥著那些軍警。
    想來,她就是人們口中的娜塔莎了。
    安娜聽過這個名字,媽媽說她是個不正道的,整天跟男人廝混的女子,但她現在就像個慷慨激昂的戰士,大聲嗬斥著那些驅散人群的軍警。
    “最勇敢的戰士們死在了前線,他們的妻兒忍饑挨餓,還要被逃避兵役的流氓,惡棍欺淩。士兵兄弟們,難道你們不是工人和農民的子弟,而是權貴所生的孩子嗎?”
    士兵們麵麵相覷,權貴子弟怎麽可能當普通的大頭兵?
    軍官的神情微變,舉起手槍砰砰連開了兩下:“還愣著幹什麽,驅散這些暴徒!逮捕那個蠱惑人心的女人,我懷疑她被女妖附了身,或者幹脆就是德國佬的奸細。”
    “士兵兄弟們,你們難道要站在欺壓你們的人那邊,用警棍和槍彈來對付你們的父兄,姐妹們嗎?”
    娜塔莎憤怒地呐喊著。
    “你們難道沒看過宣言裏所說的那些嗎?誰才是我們的敵人?誰才是我們的同誌?那些騎在我們頭頂,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才是我們的敵人!這些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工人和農民們才是你們的兄弟!”
    麵包房外的隊伍變成了憤怒的人潮,有人開始砸玻璃,丟石頭,盡情宣泄著心中的怒火。
    安娜擠在人群中,看見一個抱著嬰兒的母親被推倒在地,孩子的哭聲尖銳得像刀割。
    “麵包!我們要麵包!”
    “沙皇退位!停止戰爭!”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成千上萬人的吼聲瞬間淹沒了整條街。
    人們從四麵八方湧來,手裏揮舞著破布、木棍,甚至隻是凍僵的拳頭。
    安娜被人潮推搡著,如果沒有哥薩克軍官的施舍,她現在或許會心甘情願跟著娜塔莎一起走,但她現在懷揣著全家的希望,隻想快些從人群中離開。
    砰——
    軍警們終於對人群開槍了。
    但子彈懸停在了半空中,娜塔莎女士從人群中升起,金色的輝光將她映襯得仿佛聖母降世,她對人們說道:“跟著我,拿回你們應得的東西!”
    “天父在上,娜塔莎女士居然是一位高貴的施法者。”
    “有娜塔莎女士保護我們,我們什麽都不怕!”
    失去依仗,僅是普通人的軍警被人們打翻在地,憤怒的人群衝進了麵包房,旋即便看到了後麵堆積成小山的黑麵包。
    “還有這麽多的麵包,為什麽要說沒了?”
    店主咽了口唾沫:“這些,都是要上交給沙皇陛下的。”
    有人憤怒地大喊著:“放屁,這些是你們要倒賣到黑市上的,我親眼看到過你的人運東西去黑市!”
    “殺了他,把麵包分下去!”
    娜塔莎女士大喊道:“所有人都有份兒,任何人都不得哄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