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腥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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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麽,他們說這裏麵有些地下幫派之類的。”
“聽說過,我還聽說有水牢裏溜出來溺死鬼,晚上從海裏爬上來的吃人海怪。”
走出榆木街沒多遠,他們很快就站在了一片不那麽令人愉快的建築前,光是遠遠看到就會讓人把它們與朽壞、黴爛聯係起來。
這些顏色晦暗的建築大多由木板拚成,從潮濕的窪地上生長出來,菌落般增殖,密密麻麻地鋪開。
與其說是人造物,不如說是某種無序生長的另類生物。它不斷地吸收更多的細小個體,驅使他們帶來更多的材料,來者不拒。
從不成形的礁石岩塊,到形態不一來曆不明的木料,一切這個城市剩餘的、丟棄的材料都在這裏匯集,以業餘的方式堆疊拚接。
唯一的目的隻是讓它們形成一個個勉強容納人類居住的空間,除此之外已經沒有餘力思考其他東西。
在幾個月或者幾年時間裏,本就質量不好的木質結構在濕潤的空氣中緩慢而堅定地發生改變,順著不合理的受力方向彎曲折斷。
屋主人需要找來新的材料,反複地修複這些缺損。有洞就用板片遮掩,傾斜就在外麵增加支撐結構,相鄰的住戶常常把房子造得很近,用短小的木梁連接到一起,好互相倚靠,變成一個更穩定的整體。
因為少有足夠粗長的木料,房子有必要靠到不足壯漢肩寬的程度,才能用千足蟲附肢般密集、與主體不成比例的外設來銜接。
即便如此,在被海水浸泡鬆軟的土地上,缺乏穩定的地基,任何努力在更長時間後都注定是徒勞的。建築在自重作用下遲早會向一側傾斜,躺倒在地。
尚可一用的殘骸被利用起來,在廢墟上再生長出另一個短命建築,重複前者的命運。
如此規劃思路下,就不要指望會有什麽正常道路了,進入者需要在曲折肮髒的房屋夾縫間前進,窄處得側身通過才不會蹭到兩邊黏糊糊的木板。
盧修斯低頭避過一根斜插出來的木條,表麵還有沒剝幹淨的樹皮。克拉夫特在前麵的岔路口停下,回頭看他有沒有跟上。
“我們待會要怎麽回去?”
剛進入鹽潮區不久,拐過幾個彎後,盧修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他們已經撞上了好幾條死胡同,頻繁更換前進的方向。
如果是和李斯頓一起來這裏的話,他們早該在這個迷宮中感到恐懼,識趣地折返,避免陷入更深處。
“我記得路。”克拉夫特指著自己的腦袋,來路被清晰地印在記憶中,他在腦海裏勾勒走過的路,形成一幅地圖,“這個位置差不多了,我們先找人問一問,再繼續往裏走。”
繞過一片雜亂的廢料堆,兩人找到了麵前這個建築的正門,伸手在濕漉漉的門板上敲了敲。
開門的是一位麵色不虞的幹瘦男人,看到奇怪裝束的拜訪者,他在眼前抹了一把,懷疑出現了什麽幻覺。
“你好,我們是醫生,請問最近你或者你的家人有睡覺時間變長、很難叫醒的狀況嗎?”克拉夫特詢問道。
幹瘦男人疑惑地看著這個自稱醫生的鳥頭人,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問這個問題。
出於想要盡快打發他們的想法,他還是回答道:“不,這裏就我一個人,也從來沒有這種事。如果你們是想賣什麽藥粉的話,絕對是來錯地方了,沒人會買的。”
“那你聽說過附近有人睡得越來越久的嗎?”克拉夫特在腦海裏把這個點劃掉,繼續追問其他的線索。
幹瘦男人對毫無頭緒的交談不耐煩起來,丟下一個幹巴巴的“不知道”,希望這兩個陌生人主動離開,別再打擾他。
克拉夫特感覺到了他的不耐煩,伸手從錢袋裏摸出兩個銅幣,攤在掌心,“我沒有讓人白幫忙的習慣,能再仔細想想麽?”
男人伸手想去拿錢,但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掌迅速翻轉握緊,把銅幣攥在拳頭裏,從他眼前消失。
“請務必仔細想想,隨便什麽消息,有點關係就行。”
他能感覺到紅色玻璃片後的眼睛看著他,在獲得一個答案前是不會拿出錢的。
指甲黑長的手在臉上撓了撓,枯瘦男人搜腸刮肚,想要從亂七八糟的傳聞裏找到一個來換取眼前的報酬,他沒道理放過近乎白給的兩個銅幣。
而且這種做派讓他想起來自己聽說過的那些癖好奇怪的有錢人,願意拿錢去換正常人覺得完全沒用的玩意,說不定能從那個看著就很沉的錢袋裏拿到更多錢。
“好像確實幾天前有聽過這樣的話,說是紅藻井那邊有人因為睡過頭丟了到手的活,這個算不算?”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盯著握住錢幣的拳頭。
“謝謝你,這很有用。”克拉夫特攤開手掌,讓幹瘦男人從手裏拿過兩個銅幣,塞進衣服的奇怪部位,“有興趣再賺幾個銅幣麽?我現在需要有人帶我過去看看。”
“可是我今天還有活要幹。”
順手賺點外快和丟掉還能幹幾天的工作是兩回事,就算不會數學也明白孰輕孰重。
“如果我出一個黑銀幣呢?”
“兩個,我那邊的工作可還有四天呢。”果斷的報價讓他確信克拉夫特就是“癖好奇怪的有錢人”,可以撈到更多好處。
雖然不知道這個價格公道與否,但直覺告訴克拉夫特自己可能是被別人當冤種了,反正已經知道了地名,他不介意在帶路費上貨比三家。
“好吧,那這一個銀幣要讓其他人來賺了。”他作勢離開,拉上提箱子的盧修斯。
“等等!”
剛走出沒幾步,後麵的人就叫住了他們,“一個銀幣也行,真是小氣,我可是要丟掉一個整整四天的工作。”
這位本地向導帶著兩人在歪歪扭扭的巷道裏穿梭,往鹽潮區更深處鑽去。
隨著不斷深入,淩亂的巷道變得更加淩亂,更加窄小,棚屋伸出的雜亂支撐結構更加複雜累贅。
越是靠裏存在的時間就越長,就像老傷口的肉芽組織,包裹連接,再生長出來的體積永遠要比原來大一圈才能接近原有強度,反複的創傷造成了更多的增生。
克拉夫特有種正順著毛細血管走進瘤體內部的錯覺。外麵還勉強算是看得過去,深處已經因為供血不足開始壞死,丟棄的廢料和生活垃圾就是它形成的膿液。
它們積聚在此處,隨意地堆放在任何存在空間的地方,擁堵的窄道變得更加狹小,惡性循環式地加重了惡化。
太陽逐漸升高,升溫的光線從縱橫交錯的結構間擠進縫隙,水汽自地麵和垃圾混合物蒸騰,裹挾著鹹腥味、黴爛味和排泄物的味道,穿行的熱風將其送進人類的鼻腔。
戴著填塞了幾層香料的鳥嘴麵具,克拉夫特還是聞到了這樣的味道,在經過大堆的垃圾時會更加濃烈且富有穿透性,讓他幾度產生了原路折返的念頭。
而他們的向導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直接呼吸這這些氣體,不知是早已習慣,還是嗅覺被破壞殆盡。
地圖上短短的距離在這裏被否定,對時間的主觀感受無限拉長。漫長的折磨後,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停了下來。
“你確定這地方就是紅藻井?”克拉夫特看著麵前的亂石堆。
這塊難得的空地上,一個雜亂的石堆被放置在中間,無論如何都跟井扯不上關係。
“它以前是個井沒錯。”
“以前?”
“就跟它的名字一樣,裏麵的水跟海水一樣苦鹹,還有紅色海藻。”枯瘦男人踹了一腳地上的石頭,“打出來後完全沒有用,有人半夜掉下去後就被封死了?”
這個解釋倒也合理,地勢低窪近海,加上長期海水漫灌,鹽潮區能有幾口正常的井才是怪事。
“所以能把錢給我了嗎?”
克拉夫特掏出一個黑銀幣遞給他,結束了這段短暫雇傭關係。
接下來他就得在這塊不知大小的區域裏探訪猜想中的病例。破敗發黴的建築包圍著他們,一時間不知要從哪裏著手。
伸手扶了一把盧修斯,隔著厚重麵具都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我敢說這裏是我所知最糟糕的地方。”
“誰說不是呢,要不要找個地方坐會再繼續?”克拉夫特從他手裏接過箱子,拍拍他的背,幫他緩過口氣來。
鹽潮區是個糟糕的地方,但這裏讓他感覺更糟一些,說不出來的違和感從某一刻出現,偏偏他還沒想到是哪裏不對。
最早他以為是惡化的環境刺激感官,然而在逐漸適應後,違和感始終揮散不去,停下腳步非但沒有讓他舒服些,反而讓這種感覺更加濃厚了。
“你覺得我們還要多久才能找到?”盧修斯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鳥嘴幾乎戳進胸口。
他沒聽到克拉夫特的回應。
克拉夫特靜默了整整一分多鍾,他發現了那種違和感在哪裏,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某種感覺的缺失。
此時的太陽已經高出屋頂不少,不需要鍾樓的提醒也知道已經到了早上八九點的時間,而他們卻站在不合常理的安靜中,連微弱的碰撞和交談聲都沒有。
【我是在碼頭那邊當雇工的,每天都得過去找活幹,一般起得都很早……】
“這可不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