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夢境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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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夫特先生?”老板縮回手,從冰冷的觸感逃離,那隻手讓他想到了從海裏撈上來的溺亡者,皮膚被水泡的發白起皺,砂紙般細碎的鹽粒殘留在褶皺間,提供的摩擦像是專為抓住、拖下另一個受害人。
盧修斯和李斯頓聞言向克拉夫特臉上看去,金色碎發下,那雙眼睛安靜地睜開,泡發的手擋住伸來的手指,卻沒有對周圍的一切提出什麽疑問,仿佛處於剛醒來的懵懂中。
但那種眼神又不似混沌不清,而是凝視著虛空中某個不可捉摸的焦點,在眾人背後、高過房頂的更遠處。
克拉夫特嘴唇顫動,舉起的手張開。盧修斯以為他是要借力起身,於是握住他的手,可是克拉夫特並沒有被反握住。
他的冰冷僵硬的手指在勾勒存在某種規律的軌跡,但生理機能所限,這個動作嚐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盧修斯無法辨識他要畫的東西,茫然地鬆手。
那具慘白、僵硬的身體放棄了在空氣中留下軌跡的嚐試,轉而支撐地麵,把上半身從生冷的石板地麵揭開。
類齒輪轉動的機械、非生物感讓每天相見的人顯得陌生,一個令人費解的意識在操控著這具軀體,強行驅動不配合的關節屈伸收展,好像隔了漫長歲月,憑著斷續的肌肉記憶重現往日的運動方式。
他花了幾秒鍾實現了翻身,以極別扭的重心麵朝地麵,手腳並用地轉到半跪姿勢,這個動作更順暢了。
在三人驚異於怪異的行動時,他的視線從無限遠處拉回,眼球隨脖頸轉動巡視身邊,最後停留在火爐上。
潮濕的手抓住一根未燃盡的木柴,連著一串火星從爐火中抽出,焦黑的前半段上的燃燒的火焰扭曲著周圍的空氣,灰白的餘燼簌簌落下。
“快放下那個,克拉夫特!”李斯頓想要阻止這個剛醒過來的人繼續危險動作,卻礙於燃燒的碳火無從下手。
克拉夫特拄著手裏的木條起身,平舉至齊眉,火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反射閃爍不定的紅黃色躍動光影,逐漸流暢的動作說明他適應得很快,然而李斯頓不知道這是否是件好事。
對問話沒有回應可能是精神異常的征兆,特別是在這個人手裏有個高溫物體的時候,無自知力會對本人及旁觀者的安全造成巨大危害。
李斯頓按住想要上前交流的盧修斯,攔在身後,帶著他不著痕跡地向後退開一段距離,躲到長桌後。
察覺到不對的老板早就撤到了櫃台後,手裏捏著象征教會神靈的銀白色雙翼圓環護身符。
事實證明李斯頓的決策是非常正確的。
恢複行動能力的第一時間,克拉夫特就掄起木條,像使用鐵錘一樣砸向牆麵,熾熱的火光在視網膜上拉出一道耀眼的光弧,隨後撞擊石壁。
脆弱的碳化部破碎迸裂,內裏高溫的碎片在接觸到空氣時再度燃燒,難以計數的火焰奔流四溢。
克拉夫特毫不畏懼地看著這些高溫的小東西從耳邊、發梢劃過,握持隻剩最後一截碳化殘端的木條走到桌前,用書寫板書的方式在桌麵上留下黑色的劃痕。
那種繪製動作自然順暢,無異於課程中用石灰塊繪製反複觀摩的解剖圖譜,像是線條早已在平麵上用常人無法看到的透明墨水標出,而繪圖者隻是順著既有的圖形臨摹。
他畫出了第一筆,那是長且首尾銜接的弧線,占據了大半桌麵,木炭的簡陋畫筆帶動整個身體運動,以盡可能完美對稱的筆畫繪出正圓形的輪廓。
殘端的碳塊棱角在繪製中碎裂,小火星和火苗閃爍不停,如同用火焰繪畫某個發光的物體。僅僅是一個圓形輪廓,那種姿態無需解釋,就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它是某種龐大、懸空的的東西。
接著,繪畫者以摔打、切割般的方式,淩厲快速的筆觸,在圓上扯出一道黑色直線。好像在用劍或者別的鋒銳之物揮過。
所要繪製的正是這樣一道裂痕,突兀又深刻,破壞了整體的完整性。但如果它是如此龐大的存在,又有什麽能在其表麵留下這樣的痕跡呢?
這並不是結束,更多的裂痕狀直線被添加,它們無一越過過圓形的邊界,證明克拉夫特畫的確實是一個毀壞破裂的正圓實體。
長桌後的兩人被刀劈斧鑿般的繪畫吸引了,簡陋的線條中似乎具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非是他們所知的任何畫家所能運用的技法,傳遞其它畫作所不能企及的信息。
在一陣不知該評價為揮砍還是創作的行動後,一個布滿縱橫交錯皸裂的正圓出現在桌麵上。
這個圖案還存在著某種缺憾,缺乏統禦性的一筆,來完整地表達此物,仔細端詳它的人都能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哪怕他們從未親眼見過實物,也能從克拉夫特竭力的繪畫中間接體會到神韻。
那是一種極具衝擊力的體驗,仿佛走出狹小的空間,直麵高懸夜空的滿月,不為千百年人類變遷所擾的無情天體亙古長存,卻能有宏偉力量在它表麵留下足以吞沒城市的裂痕。
去思考它,被震懾,被本能深處對巨物和偉力的敬畏充滿心神。
緊握在手裏的銀製雙翼圓環護身符不知不覺落下,在櫃台邊緣彈開,滾進地板夾縫,在黑暗的縫隙裏消失無蹤。
而它的主人對此恍若未覺,與其他人一起直愣愣地看著黑色筆畫勾勒的圖形,等待完成的那一刻。
長久的沉吟後,繪圖者的手再次落下,由最左端開始,在圓環的邊緣上起筆,橫向劃開。
這一筆大膽又精細,莫大的腕力由強大的控製力指引,劃開了木板表麵常年使用形成的光滑包漿,又像為了劃開畫中之物表層,表現出下麵是要顯露的部分。
運筆逐漸加深,在穿過圓心時達到極限,微小爆鳴聲不絕於耳,寬大的劃痕顏色深黑,在經過中心後放輕,終於另一側的邊界。
一道橫穿畫麵的細長梭形紋出現了,將整體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富有無來由的動態感,賦予其介於無機天體與生命間的混亂特征。某種詭異的錯覺中,它會沿著中間的橫裂翻開,露出深沉黑暗後未描繪的一麵。
完成了點睛之筆的克拉夫特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之前支撐著這具僵冷軀體爬起來的意誌耗盡,順著重力作用向後傾倒,半邊身體掛在旁邊的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喘息。
人的一麵回到他的身上,疲軟的動作展示了一個落水不知多久的倒黴蛋的正確狀態。
“我明白了……嘔!”含糊不清的話語,翻湧的液體從喉嚨裏倒流而出,克拉夫特吐出一大口水,看起來真像個溺水的人。
頂著反胃和疲憊,他在醒來的第一時間,用手邊最近的材料,記述下了自己記得的東西,分不清倒是是本身意誌,還是它者驅使。
跟大多數的夢境一樣,迷夢裏的記憶在飛速遠去,而這次,意識堅持在醒來的時伸手撈了一把,留存下了自己認為重要的部分。
【天體,反向墜落】
很好,他畫下了最後看到的東西,直覺告訴他這與離開夢境有關。
意識繼續整理更早的部分,那些混沌流淌的記憶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流沙,在指縫間失控流逝,走馬燈似的不連續畫麵快速閃過,費勁全力才能抓住幾個關鍵詞。
【墜落,白光,蠕動的歌聲】
還有……
【精神,感官】
克拉夫特疑惑地把這些詞儲存起來,連帶著還來不及挨個分辨的不全畫麵。
這時,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剛才可真是嚇死我了,你沒事吧,克拉夫特?”有意放緩的聲音在身側響起,那隻手的主人俯身接近。
“我沒事。”克拉夫特說完就後悔了,他發現自己沒轉身就“看到了”那個人,一個“透明人”。
一個由中空支撐結構搭建、伸縮柔性組織連接,並包覆以一層局部生長細長毛發表皮的人形生物,把結構複雜的前肢搭在他肩膀上,嚇得他身體一顫。
要不是全身乏力,克拉夫特能直接從椅子上蹦起來。對人體結構的熟悉,讓他很快認出了這是個通透的、十分標準的人形,膽囊裏還能見到小粒結石。
【精神,感官】
那種東西在意識中複現,他很快發覺,不僅是人,所有的一切都以一個通透的視角呈現在他的腦海中,精神的感官中事物無所遁形。
是的,這就是我的感官,跟這場夢有關。直覺幫助他確認了這一點,自然得沒有一點驚訝,或許是已經在夢裏驚訝過了。
【關掉它】
夢境的殘留繼續提示道。
克拉夫特本能地打算照做,但在精神感官中的最後一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就在前廳到二樓的樓梯上,精神感官的反饋裏存在著一個非常模糊的物體,與其他物品和人都不相同,不是因為距離而模糊,而是在感知範圍內卻顯得不真切。
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來說,就是卡在了“有”和“沒有”之間,像聽域的邊界、視網膜的盲點,在精神感官中沒法確認它,隻能認知到它的存在。
而在視覺中,樓梯上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雜物。
它好像在以一個緩慢的速度移動,體積不小,質感出奇的粘稠,不如說是在……蠕動?
克拉夫特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向樓梯看去,確實不存在任何東西。
“說起來可能有點怪,能幫我看一眼樓梯上有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