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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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忙碌一天後,入睡不算困難。就算躺在地板上,也不能阻止大腦很快地適應安逸狀態,並轉入休眠。
    這個過程的最終階段一般很難被主觀意識所察覺,當你在模糊墜落感中飄忽不定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錯過了最佳掙脫時間。
    那是一種失去憑依的感覺,仔細回味的話後背還貼在結實的平麵上,而半規管裏的運動感受器持之以恒地發來身體在移動的訊息。
    非要說的話,就是反常的錯亂感,感官對自身的定位不匹配,太空步般的視覺上前進、實質上後退。
    克拉夫特睜開雙眼,燭台的光已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黑暗。
    輕微而連綿不絕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一波又一波,拍打建築的外牆,富有節律。空氣中的濕度增加,水汽隨著潮水的節奏從未封死的縫隙裏鑽進室內,好像這棟建築被直接拖到了海濱。
    手裏不知何時被塞了一個扁長的方塊,朦朧的安心感催促他重新睡去。
    早有準備的意識迅速地對比了最後的記憶,下一刻身體悄聲無息地從床下挪出,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那裏是提前準備好的打火石。
    然而,和棱角分明的塊狀物一起被掏出的是一張薄而堅韌的卡片,上麵凹凸的似乎是某種熟悉字體。
    預演過的流程沒有被意外出現的雜物打亂。克拉夫特走到記憶中的火盆前,敲擊燧石,迸裂的石屑與閃爍火星濺射,在躍出幾寸後飛速膨脹,化為匹練般的火光。
    吸足了魚油的布條在火盆裏熊熊燃燒,火苗竄動,舔舐著投入盆中的柴薪,光芒增長,把從地板到房梁的黑暗驅除出去。
    到這時,克拉夫特終於有暇觀察手裏拿著的兩個不該出現的物件。
    一側是黑色鏡麵的扁盒,一張藍綠色的小卡片,上麵勉強能辨認出有個人像的輪廓。
    白底背景上的胸像麵部融化流淌,像烤過的膠質,滴落在扣緊領口的黃色襯衫上,凝固為蠟樣的小片塊狀物。
    乍看是圖片的掉色,可是細看就會發現本來就是如此,五官被熔融的皮膚色塊抹去,喪失人形,絲縷的黏連如簾垂掛。
    下方印著幾個方塊狀正楷字體,筆畫和排布卻被打亂,歪歪扭扭。遠看好像是那麽回事,稍加注意就會察覺到似是而非的反常。
    而那個扁盒克拉夫特感覺自己不是第一次見它,同樣的似是而非,按亮後就不再有下一步反應。
    把它們放在床上枕邊,拿起火把在火盆中點燃,他巡視了房間,順手點燃燭台。除了莫名出現的違和物品,沒發現與記憶的出入。
    捕獸夾的位置得到了特別關注,它們都呆在該在的地方。這讓克拉夫特鬆了口氣,他可不想在待會按記憶行動時踩進一個擅自移動的陷阱裏,小腿的兩根骨頭變四根。
    拉開房門,低頭繞過橫攔鎖鏈,走進過道。向下看去,火光照映出的不是樓梯,深黑的水麵吞沒通往三樓的道路,波紋鱗光浮動的水麵下,熟記的區域重歸未知。
    還好把位置設在了閣樓,不然他現在應該在樓下漆黑的水域裏潛泳。剛醒來那會的懵懂時間會讓水湧入無準備的肺泡,刺激氣管引起劇烈咳嗽,再進一步灌入更多水,最後悶死在黑暗裏。
    有限的潛水經驗也不足以支持他在下麵辨明方向,氧氣沒法支持大腦運轉,越慌張就消耗越大,下水死路一條。樓梯這條後路被切斷了,現在與室外相通的隻剩下閣樓兩側的窗戶。
    這個水位也解釋了為什麽外麵會有水聲,振蕩的潮水應該就在窗台下方不足兩米的高度,水波拍上土石混成的粗陋牆壁,粉碎浮沫氣泡的咕嚕作響,像球菌感染氣管中的痰鳴音翻滾不休。
    大概人類永遠不會適應這片水域,這裏的一切都像脫色的門卡或者永遠開機白屏的假電子設備那樣,帶著與生俱來的病態感。總是保持著大體相似,同時又在細微處有意無意地漏出不同。
    水深可達三層樓的街道上,滿足一切海洋生物活動需求,可供鯊魚自由遊弋,更別提那些東西了。
    克拉夫特回到房間,熄滅火把,拿火盆裏餘灰覆在火苗上,稍稍控製燃燒。他突然發現這裏算半個密閉空間,空氣流通不暢,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顯著存在,而他又沒法開窗通風。
    環境觀察結束,抱著劍縮回床底,接下來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安靜等待。
    房間重歸靜謐,唯餘碳火燃燒發出的零星碎屑小聲爆鳴,和融入背景的水聲不倦地拍擊。
    人在安靜時總會冒出飄忽的念頭,克拉夫特想起為數不多的幾次跟著祖父狩獵的經曆。
    伍德家族的狩獵當然與眾不同,甚至很多時候完全不為了吃,而是不得不進行。背靠的群山裏生活著大量還沒有學會敬重這些兩腳生物的獸類,當其中某隻過於頻繁地來訪,就必須清理掉它。
    通常這些工作由城堡裏訓練的青壯負責,但毛手毛腳的年輕人難免辦砸事情,簡單大腦未必有一隻活久了的熊聰明,聲勢用於驚走小體型野獸尚可,對老練的掠食者來說效果約等於無。
    這時候就輪到老伍德本人出馬,借此機會活動筋骨,親自帶隊,徒步進入一般捕獵絕不會深入的山林。
    他們在深厚的腐敗落葉層上行走,濕冷的樹幹長滿青苔,蕨類與瘴氣從縫隙蔓出。
    這樣的森林中順著大致方向尋找往往需要耐心,和對峙訓練一樣,在沉默中消耗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等對方漏出注定會出現的破綻。
    可以是一片連同樹皮被撕開的青苔,是倒伏蕨類莖葉鋪出的獸徑,也可以是潮聲中打破單調循環的濕潤附著聲。
    老伍德給他們演示如何掰開鋸齒密布的獸夾,放置在它最喜歡經過的路上,固定鐵鏈釘進結實的樹幹,薄土覆蓋,枯葉偽裝,在附近潛伏下來。
    接下來,不出意外話,會清晰地感受到一個體型遠超於你的生物接近過程。
    先以為那不過是聽慣的背景音,波紋照常接踵而至,被拍上高處的液體落回水麵,與等待中聽到的沒什麽不同。
    隨後有一拍沒跟上,諧振出現了分裂,渦流旋轉,暗潮湧動上浮,突破上方的水層,分開的海水在光滑表皮上劃過,像避開不存在的東西。
    表現在聽覺裏,就是水聲中的一部分無端地消失了,一個神秘空缺出現在窗台下,聲音隱去。
    咕噥般的綿密節拍被升起的樂性音取代,高低聲部齊奏,每個都有層疊的回聲附和,和緩又急切,由數不盡的聲帶合唱,細長腔道提供共鳴修飾,形成了聲音的浪潮。
    克拉夫特屏息凝神,爬出床底,拎起一罐魚油。回去後他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患上演唱會ptsd了,所幸文登港隻有教會唱詩班,大不了以後不去聖西蒙廣場喂海鷗。
    歌聲高漲,光芒亮起。
    恒定且柔和的白光,呼吸式地明滅、漸強,逐漸調整穩定,由粘稠、濃鬱的顏色,向接近清淡皎白的自然光變化,明媚異常。
    幾縷從木縫裏漏過的白光貼在牆上,竟喧賓奪主地壓過了火盆照明的暖色調,昭示它的到來。
    樂音再次提高,穿透性更上一籌,掩蓋肉須上牙齒抓住石縫的尖刻聲響。濕潤沉重的肢體交替伸出,內置的關節彎曲扭轉、肌肉收縮,主體從水中升起,水膜如瀑從上麵滑落,密集的水滴聲像在下一場陣雨。
    最後,所有的聲音都在窗外停下,趨於穩定的誘人白色光線沿窗戶縫隙照進房內,一看就有一種想去打開的欲望。
    隔著一層窗板,它在等待不知所謂的獵物自己開窗迎接。
    有種鮟鱇魚的感覺,發亮這個套路簡單卻意外的好用,很少有人能在半夜驚醒時拒絕這樣令人安心的美妙光源,但很可惜,這裏就有一個。
    掂了掂手裏的油壺,克拉夫特再往旁邊挪開兩步,躲避直射的白光。他不止一次地覺得這種光線無限地接近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完美月光,明亮皎潔,以至於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受控製的好感。
    這一定不是單純的光那麽簡單,摻雜了能對人類起效的特殊吸引機製,和鮟鱇魚利用深海生物的趨光性是一個道理。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可以是個好消息,喜歡這麽捕獵的生物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運動上的缺陷,要麽不夠快、不夠靈活,要麽壓根不會動。
    人類的運動係統終究是人類的,沒考慮過常態化承受幾倍體重負荷,再怎麽優化也存在極限。反向思考,或許不是它本來生活在水裏,而是取用了這種運動係統導致大部分時間隻能在水裏減少受力?
    他的猜想很可能是對的,白光的角度在微微偏斜,外麵那東西甚至沒法長時間穩定地扒在牆上,姿勢必須做出調整。這給了他不少信心。
    然而,最先發生變化的並不是沉默對峙的這邊,敏銳的聽覺察覺到身後另一側窗外潮聲驟停,剛品鑒過一遍的濕潤粘稠攀附聲響起。
    【它的學名恐怕得有複數形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