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甲板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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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的景色很不錯?”
    “確實,跟在岸上看著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拍開肩上濕漉漉的大手,衣著整齊的金發年輕人往邊上挪開一步,把船頭位置讓給來人,“如果少些顛簸就更好了。”
    幹嘔聲從身後傳來,穿著扈從服飾的男人趴在船沿上,無力地吐出一點酸液。早上吃的一點幹麵包還沒來得及消化就喂給了海魚,胃裏再也沒有什麽內容物了。
    他幾次想用袖子擦嘴,不過對全新的衣服的顧忌製止了這個行為。一條粗麻繩綁在他腰間,栓到桅杆上,以防哪波風浪讓他直接從甲板上消失。
    水手們視若無睹地從他身邊經過,調整風帆,擦洗甲板,船隻有條不紊地運行著。
    “哈,這可算不上什麽顛簸。”滿臉胡子的船長卷起袖子,露出風浪搏鬥鍛煉出的粗壯臂膀,不經意間展示了由腕至肘的大片海浪波濤紋身,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一般的乘客多半都會被紋身吸引,由此引出小半天的閑談吹牛,排遣海上日複一日的無聊時光,順便從乘客那聽取更多來自不同身份人士的軼事趣聞。
    但這位乘客並沒有把注意力交給滿懷交流欲望的船長,而是看向無垠海麵,雲層覆蓋下,海麵呈現出深藍與鉛灰混合的顏色,陰鬱不祥的色澤在視野盡頭連為一體。
    來自北海冰原的寒風殘餘正推動他們向南前進,不過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這場雨了。
    船長見過不少的乘客,不管是什麽身份,到了不著邊際的海上,麵對風雨漸近的景象,都會對腳下的小舢板產生懷疑,有種不可避免的恐懼感。
    “無需擔心。看著可怕,也隻是場雨罷了。”他指著船舷左側隱沒的海平麵,好像能看到遙遠的陸地,“況且我們離海岸不遠,就算有什麽意外,我單手劃船都能把你帶上岸。”
    “這可真是太讓人安心了。”乘客用手梳理了被海風吹亂的頭發,把它們壓回原位,繼續看著起伏的海麵。聽不出來他是不是在敷衍。
    船長想不到他在看什麽,出發已經三天,海上單調的景色早該磨平任何年輕小夥的興奮勁。更何況現在的景色並無可稱道之處,無非是刮臉的冷硬海風,水天不分的灰蒙蒙一片,看久了會產生船隻滯留在原地沒有運動的錯覺。
    一支修長的手指向遠處某個小點,引導船長跟上它主人的視野,“那是什麽東西?”
    “嗯?”船長順著指尖看去,海麵上確實存在一個不容易發現的小點,有微弱的反光,“大概是一塊浮冰。”
    “這裏還有浮冰?”
    “運氣不錯,我有些日子沒見過了。是從冰海來的,在那邊就沒幾塊大的,能到這裏還不融完的少之又少。我們叫它幸運星。”
    這個說法引起了乘客的興趣,他最後看了眼隱沒於浪濤中的浮冰,如船長所願的轉過身來,“怎麽說?”
    “走這條航線的水手叫出來的,聽說是有艘遭了風暴的船丟失了所有的淡水和啤酒。”船長舔了舔濃密胡子下的嘴唇,這是個聽著就讓人感覺渴得不行的故事。
    “然後他們中眼尖的那個,就像你這樣,在海麵上發現了某個像白水晶,或者說晨星一樣閃爍的東西。絕望下他們把這個當做某種啟示,決心賭上一把。”
    “當然,那不是什麽白水晶,也不是掉在海裏的星星,寶貴程度卻遠超這些東西。”船長適時地停頓,發現聽眾正認真傾聽,滿意地說出謎底。
    “一塊淡水冰,整整兩個酒桶大小的淡水冰。從冰海,也就是北海漂到了這裏,可能還要更南些的地方,簡直不可思議。所以走這條路的人都覺得見到浮冰是幸運的象征。”
    “能想象的到。”乘客點頭道,這個故事是他沒有聽過的,以後哪天編故事集可以加入。隨後,忽然地想起了什麽,問道:“這麽說你去過冰海。”
    “當然,以前我就在那邊跟那幫冰原人打交道,這種小浮冰到處都是,也沒見我多幸運。”對於分享自己的經曆,船長一向是樂意的,這點與異界靈魂那邊健談的司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不論是在船上還是在酒館裏,這種被矚目的感覺都讓人欲罷不能,你的船票錢裏包含了未注明的故事費也說不一定,至少不用像酒館裏要請他喝到願意開口。
    “就沒有大塊的冰山之類的?”
    “沒有,隻是很多小浮冰,最高的小冰山也沒法從船舷摸到,稱作‘山’未免太勉強了一些。”
    乘客有點失望,不知道在期待什麽,腦子裏又預演了何種劇情,“真沒有?哪怕一座都沒見過?”
    “通常來說是沒有大冰山的。”船長沒把話說死,見多識廣的航海人怎麽能有內容是接不下去的呢?既然有“通常”,那就有“但是”了。
    很配合地,聽眾給他接上話:“就跟南邊的浮冰一樣少見?”
    “是的,少到幾乎沒人見過,而寓意完全相反。”船長環顧看不到盡頭的深沉海麵,從船沿邊離開,似乎是不太想在這裏講下去,向他的乘客發起邀請,“說來話長,你不會希望在雨裏聽完後半段的。去船艙裏喝一杯?”
    “聽起來可比啤酒有意思。”乘客欣然應邀。
    “水也行,總得喝點什麽吧?”
    ……
    ……
    差不多是在五年前的夏季,一條相當成熟的冰原貿易線突然空缺了出來,對接的是一個聯係很久遠的冰原部落。
    通常而言這是不可能的,一個願意與外人溝通的冰原部落,意味著極為穩定安全的交換關係。
    難得受到他們認可的船長決定離開海洋時,也隻會把自己最親近的繼承人介紹給部落,像傳承家族財富一樣延續下去,成為不斷的財源。
    那位名叫貝克爾的中年船長願意以一個相當優惠的價格轉讓這個機會,連完好無損的空船也一起賣掉,換成文登港內固定產業,還有一筆豐厚現錢分發遣散船員。
    優惠價格有其代價,貝克爾拒絕親自去為購買者做介紹,隻願意給出一些算是”信物”的東西,甚至沒法派出一位跟冰原人相熟的船員再去一趟。
    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他跟冰原人鬧了矛盾,所以用這種方法最後來撈一筆。
    但是在私下裏旁側敲擊那些在酒館喝得醉如爛泥的船員後,意動者得出了否定的結論,除非水手們全能在鼻涕泡帶酒味的時候還記得為船長掩蓋真相。
    在白天短暫的清醒時光,他們拒絕談論這個問題,從普通水手到大副,都明確表示了不願意再走哪怕一次這條航線,多少錢都免談。
    由此傳出些船受到詛咒之類的風言風語,這攔不住幾位有冒險精神也有自家船隻的年輕船二代來競爭這個機會。
    一番較勁後,其中一位拿下了貝克爾船長所有的信物,還有秘密授受的交流訣竅、習俗細節。
    他沒有立即出航,而是耐心地等待觀察,等到貝克爾船員裏沾上惡習的人揮霍兜裏最後一分錢,乃至欠下債務,不得不接受清醒狀態下的會麵,換得一點報酬。
    就這樣,從被放貸者威脅要取走手指的一個水手嘴裏,以支付他部分債務為交換,掏出精神錯亂般的對這趟航程的描述。
    饒是到了這個地步,那個水手寧可少根手指,也不願意鬆口跟他再去一趟冰原。
    直到快要出發前,他才把水手陸陸續續的間斷敘述記錄下來,大致地還原了殘缺的半邊麵貌。
    以水手西曼的視角。
    返程如之前的每一次,由貝克爾船長帶著搬運皮毛、金屬礦石的人回來開始。
    同伴停止對西曼跟聖西蒙發音相似名字的打趣,爬上桅杆眺望遠處接近的黑點,那是回船的隊伍。
    幾個冰原人拖著人力大雪橇幫他們送了一部分貨物,領頭的人與大副相談甚歡,在臨走前還塞給船長和大副每人一塊當地產的寶石原礦,說是打獵的時候順手撿的。
    難得冰原人會有心記住諾斯來客的喜好,貝克爾船長從上船一直笑到起錨,跟大副一起把玩著手裏露出漂亮晶體的石頭,談論著裏麵會不會有能做大件首飾的料子。
    西曼對此一竅不通,隻是羨慕地看了幾眼,隨後就去忙搬運貨物的工作。
    水手們要在船艙裏為貨物分配好位置,最重的礦石均勻壓到底倉,跟壓艙物一起擺放。
    皮毛存放在盡可能幹燥的地方,留足攤開空間,少許的瑕疵都可能讓一張完美皮毛價值大打折扣。要是發生的話,船長會恨不得扒了他們的皮。
    這項工作很累,不過還好有從冰原部落那裏補充的獸肉,船長照例慷慨地把這些凍肉作為加餐的一部分。在安撫了被遠航飲食折磨兩月餘的腸胃後,西曼回到艙室,在搖晃中陷入夢鄉。
    在海上的睡眠並不是很好,在半夜他隱約聽到了甲板上傳來的腳步聲和交談。旁邊被吵醒的同伴咒罵了一句,翻身捂上耳朵。有個威嚴的聲音嗬止了騷亂,估計是值夜的水手長。
    隨後聲音平息了下來,他安穩地睡過了後半夜,在早上去接上麵人的班。
    甲板的氣氛有些奇怪,西曼剛想開口抱怨昨晚的喧鬧,就被眼神示意打斷。他接過纜繩,朝那邊看去,水手長的臉色很不好看。
    “別問了。”那個人小聲說道,“就是座冰山罷了,不是什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