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番外:往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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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會回憶自己的短暫一生,尤其是在萬籟俱靜的深夜,從不甚豐富的經曆裏翻出過去來反芻,嚐出些潦草度日時沒能察覺的味道。
自小時起,他就是那種“平庸的好學生”。成績比一般同學好,但不夠好;願意聽老師的話,可是不完全聽話;時而自律,難有哪次持久。
如大多數沉浮於中間的人一樣,往上不好達到,一點微薄天賦又使他不甘於現狀,間歇性的努力蹉跎時間,產生偶爾擺脫尷尬處境的錯覺。
當然,毫不意外地在決定人生的考試裏做出中庸偏下水平的發揮,稀裏糊塗地走向了選擇未來的關口。
然後意外就不出意外地發生了,茫茫多的上下糾結選擇中,出現一個名字很是正式的醫學院校,無法理解地符合他的分數線,甚至還頗有餘裕,畢業去向寫明直接入職離家不到五分鍾路程的單位。
在家人對從醫職業的盲目認可、外加一點自己源於文藝創作的憧憬向往下,這個之前從未聽過的院校一路直上,被拉到了優先度的最高層。
回過頭來,[——]至今也沒想通為什麽要會把幾個明顯更優的碰運氣選項都排到了後麵,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它。
等到這個問題第一次從腦海深層上浮時,他已經坐在了前往報到的車後座上,靠著成卷的被褥,文件袋裏是兩個月前寄來的入取通知書。
說實話,他對這個學校的初印象來源於滿牆的爬山虎,在校門外就能看到方正建築上整麵的綠色。交織的寬葉遮住說不出是什麽風格的外牆,讓這裏的建造年代更加不好判斷。
像是上世紀末流行的那種老式教學樓,卻在朝向花木繁茂廣場的一麵設計了幾何現代風格的大膽結構,以及連排的大扇玻璃推拉門。
[——]繞過銘刻行書校訓的巨石,沿廣場邊沿享受建築投下的陰影,似乎是因為大量的植物,在高熱不退的月份還能感覺到沁心的清涼。
建築門前的石階經曆過肉眼可見的修繕,用水泥整平磨光。後在長期使用過程中再次開裂破碎,及時地補上全新的水泥,由於跟原來顏色不一顯得略有突兀礙眼。
在學校裏呆了好些日子後,他才在缺乏存在感的官方資料上看到,光是可查的校史有近百年,往上追溯便無從得知。
黑白到簡單上色的照片,麵目不清、服飾各異的人們站在牌匾更替的校門前,背景裏看不到校內的景象。沒人能告訴他這些建築是在漫長時光裏推倒重修,還是反複塗抹的水泥和濃密攀爬植物掩去了本來模樣。
就初印象而言,這個地方給[——]的感覺非常好。
爬山虎是他最喜歡的植物,尤其是大片的爬山虎,在高簷上攀至盡頭的繁茂藤蔓倒掛下來,多生細支新葉,飽滿得像是綠色的鍾乳石生長在建築上。
太棒了,他想道,我就是要來這裏的。[——]看著這些綠植建築入了迷,錯過了廣場上每年隻在迎新時候開半天的噴泉,從此過了幾年也沒再有機會看到。
可能是出於些愛屋及烏的心態,他對專業課程爆發出了驚人的學習熱情,日夜奔波在不同的建築樓層間,趕往選修課程的教室。
哪怕後來聽說這些課程其實除了湊夠學分外毫無用處,還是有一本本專用筆記抄錄記載了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內容。
繁忙的日子讓他對這所學校很快熟悉起來,這個熟悉當然也包括那些無法判斷年代的建築。
它們實際上是一個四方的口字形,中間鏤出露天小花園,生長青苔、菌類的木製長椅無人問津。而四邊被充分有效地利用起來,辦公、教學還有實驗都在外表一致的各幢建築裏並行。
其中相鄰的兩棟,以“真實”一詞分別命名,各得一字,為了方便平時用甲乙區別稱呼。相較沒課程安排的乙樓,開設選修課的甲樓更熟悉一點。
甲樓同時也是解剖、病理、內外科等一幹教學組辦公室所在地,其餘的部分留給大教室和教學實驗室。作為新生,少數幾節實驗課和每周晚課都在這裏進行。
在每次晚課下課後,高漲的學習熱情讓他從不放過跟老師交流的機會,那位年輕老師也樂意回答他。極具啟發性的教學令他受益良多,時而忘記時間,察覺不到其他學生都盡數離開,留出空蕩蕩的二樓大教室。
得益於這一舉動,他在某次獨自留下歸納聽課筆記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到了九點後,提醒圖書館即將關門的鬧鍾響起,而大教室的燈仍然沒有斷電。
“哦?”[——]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這裏太過偏遠,能響徹整個廣場的閉館電鈴都無法抵達,上課的同學和老師也已經離開很久,他渡過了一段難得的安靜時光。
不用去圖書館跟成雙成對的“自習”人搶桌子,也不必回寢室去跟喜愛音響多過耳機的室友探討音量問題,比去動物房跟大鼠擠一間更舒適。九點後還不關閉。
他發現自己可能發現了一個學校bug,晚上不拉閘的、隻有一個人知道的完美自習教室。
這個想法讓[——]興奮起來,接下來的幾天,夜間學習陣地被完全地轉移到了這邊,鬧鍾被往後推移至少兩小時。
每天晚上所有人離開後,他關掉大教室裏多餘的燈,隻留一盞。在空無一人的建築裏獨享這個世外桃源。
教室裏最後一盞燈下,有時會覺得自己身處海上孤島,遠離整個世界,無人再能打擾他在願意投入一生的專業知識裏遨遊。
夜晚的涼意賦予他清醒的大腦,寧和中思考效率大大提高,他翻過一頁又一頁《係統解剖學》,那些晦澀拗口的名詞、文字描述的位置關係刻入腦海,如箴言雕刻在校訓石上般牢固。
他體驗到了不假思索地答出刁鑽連環提問的快樂,獲得前列成績的快樂。但更多的,未有過的,因為汲取知識本身的快樂。
孤燈下,他停留的時間與日俱增,同步增長的是累加的書頁。有那麽些時候,目光從大段文字上移開,思維慣性運轉,仍在默讀著什麽。
總體而言一切都很好,除了最近出現的一個小問題產生的些微困擾。
這片淨土其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安靜。萬籟俱靜,若停筆閉目小憩,呼吸都輕不可聞時,那個白天被喧囂覆蓋的“雜音”就明顯起來。
雖然它小到能被鋼筆劃過筆記本的聲音淹沒,時有時無的間斷出現還是為人所察覺,並在安靜的夜晚中顯得刺耳起來。
起初他以為是太久處於無聲環境中產生的耳鳴或幻聽,試圖通過輕聲背誦來摒除它。
不過引起注意後,雜音再也沒法被忽略,[——]會下意識地尋找它的存在,分辨聲源位置。如此幾天後,他已經變得對它相當敏感,隱約地感受到是從樓下傳來的硬物摩擦聲。
一樓的這個位置並不是大教室,而是一個帶大鐵門的房間,他應該聽誰說過,是什麽老師的地盤,這棟樓裏老師太多,臨到頭來真記不清是哪門課的。
他經常看到從操場那邊動物房提出來的動物被送到一樓,除了進教學實驗室讓學生練手外,供給老師的課題使用也不是不可能。
去過動物房的人都知道大小白鼠能多鬧騰,那些雜音可以是可愛的小東在啃食小圓柱狀的飼料。考慮到它們沒多少時間繼續鬧騰了,跟一些命不久矣的齧齒類計較未免可笑,絕不是因為他自己才是這裏的“非法占用者”有點心虛。
習慣後沒什麽大不了的,那種雜音反倒是成了他自習的陪伴,在每晚的落筆間歇,想象樓下有群小動物陪他熬夜。
比較暴躁的小白鼠,相對溫順的大鼠。隻是知道其它生物的存在就讓孤寂有所緩解,以至於每天晚上回去時都要聽一聽那個聲音。
在意識到它的存在後,以往沒什麽存在感的一樓大房間也逐步進入視野中。他特地繞了一次遠路,從另一側走廊出門,順路觀察。
與其它的教室或實驗室不一樣,這個房間少了窗戶,多了幾套排氣扇。房間的設計上像要從建築裏獨立出來,自成一統。
回想起在這棟樓裏進出的個把月,好像也沒見過那扇大鐵門被打開,也沒見到人員出入。
這個問題就一直留在心底,[——]繼續享受他帶了極少量雜音的晚自習,偶爾也疑惑於為什麽它會是間斷的,難道實驗動物也會間歇性的吵鬧?
到期末考試結束,他都沒想清楚這些事情,也沒有見到管理那個房間的老師。
假期前一天,[——]去找相熟指導老師填報留校申請,打印機故障逼得兩人一齊下樓去找文印室,正好路過一樓。他想起這事,提出了困擾他大半個學期的疑問,並談到了晚上的細碎雜音。
“所以這個房間是哪位老師的?”
那位指導老師以一個比他更為疑惑的表情看向那個房間,“也可以說是老師吧……”
最終[——]沒能批到留校申請表,也沒有得到答案。指導老師在一個五分鍾的電話後,告誡他以後不要做這種浪費電的事,現在趕緊回家。
至於得知房間裏是什麽老師,是後來上《局部解剖學》實驗課時的事了。
他寧可一廂情願地相信那是運行不良排風扇葉發出的間斷喑啞噪音,在經過牆壁的重重阻隔後,聽起來像在硬物上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