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庫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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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無垠,身處泥土與塵黃岩石堆砌的簡陋庇護所,庫普會回想起,克拉夫特留下倉促囑托的薄暮時分。


    ……


    庫普撐開略微刺痛的眼睛,強打精神。


    綿麻燈芯火苗跳動,發出纖維混合油脂燃燒的焦臭氣味,盯久了會感覺燈焰上的黑煙熏到了眼瞼,紮得眶後生疼,不得不眯上眼睛。


    可剛眯了一會,睡意就從腦殼的角落裏流出,沒過意識,把額頭往桌麵推。


    他必須找個話題,無論什麽都好,隻要能防止自己在守夜時睡著。負責下半夜的彼得已經入睡,不能去打擾,還醒著的隻有一位稱不上同僚的同僚。


    “克拉夫特先生說過,最好不要在弱光下看字。”


    作為一個沒有在學術方麵長期發展意圖的人,庫普堅定地遵循著“差不多就行”原則,但尹馮半夜翻小冊子的行為還是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壓迫感,並產生了一種加入這種自我折磨行為的衝動。


    他側身往冊子裏瞄了一眼,歪扭的字符跟在大概是示意簡筆畫的東西後麵,本能的節儉讓女孩寫字比較擁擠,缺乏輔助線、加之初學者落筆踟躕,無意中形成了額外加密效果。


    明明學習內容進度同步,庫普硬是沒在這頁紙上找出認得的單詞。


    尹馮顯然是不想聽他說教的,見他看過來,動作自然地合上本子,如過去幾周一樣,已經形成了習慣,“什麽時候說過?”


    “大約是……”庫普沒料到她會跟自己較真,遲疑了一會,隨即注意到女孩滿不在乎地再攤開小本子。


    不成,你質疑我庫普可以,但這話克拉夫特確實說過沒錯。他可不願意被按上“假傳克拉夫特語錄”的帽子,哪怕想想也不行。


    庫普努力地回憶片刻,在尹馮要翻頁時意外找到了一段畫麵,“大約是在慰藉港的時候,你來後不久。”


    目光從冊子上轉移,帶著些懷疑看著他。


    “我記得是晚上,阿德裏安神父隻點了一支蠟燭,照不到整張桌麵。”起初語氣裏還帶了著遲疑,隨後越來越快,像口唇被成形的語言帶著開合,“克拉夫特先生那時說的,我們都在場。”


    聊天果然有效,他感覺自己暫時擺脫了昏昏欲睡的狀態,精神在思考中活躍起來,順著崩塌大半的殘存記憶場景,描述當時情況。


    他對此恰好有點印象,就像在克拉夫特提問時對那兩個詞有不那麽確定的模湖認知,脫口而出,隨即又自我懷疑。


    “啊。”尹馮張了張小嘴,吐出一個帶點驚訝尾音的語氣詞,也許、可能、大概是有這麽件事,經提醒下她才有了近乎於無的微薄回憶。


    看在克拉夫特的份上,合上冊子塞進小包裹裏。


    但她還沒想到下一步該幹什麽,她早過了成天嗜睡的幼兒期,也不像成年人那樣勞累。今天以她的心智也察覺到了有大事發生,難以入睡。


    以她的年齡幫不上忙,精力隻能用在唯一的“正事”上,放下冊子後在桌前左右扭動,坐立不安。


    庫普拿出一點長輩樣子,續上話題,其實他想說這事不是一兩天了,“你的時間很多,不需要急於一時,克拉夫特也不是缺乏耐心的人。”


    而且他八成就沒想過給你安排什麽活,庫普想道。他接觸過學院裏的人,最年輕的盧修斯大概和他同齡。


    考慮到尹馮起步晚,“學醫”這種要求也隻有克拉夫特會答應,從頭開始教讀寫少說一兩年,所謂“幫上忙”要幾年他都不敢想。


    其中投入的時間成本和將要投入的金錢將是一大筆,一般小商人家庭都未必給親生兒子這樣的教育。尹馮童言無忌真的敢提,克拉夫特居然還真答應了。


    這一時半會的快慢,跟今後的投入比起來不值一提,完全沒有急的必要。


    現在想來,如果自己當時來一句“俺也想學”,說不定克拉夫特也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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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庫普搖頭遣散無厘頭的念想,他從不覺得自己是那塊料,一時答出兩個單詞不過是偶然,作為成年人跟孩子的心智沒啥好比的。


    “不用著急。”他誠懇地重複道,“沒人會跟你搶什麽東西。”


    尹馮低頭沉默不答,有時驅使她的更像是糾纏不去的不安全感,庫普能隱約察覺到,鹽潮區那些過早失去上一輩照顧的人十之八九是如此,會執著於表現自身“價值”。


    而直觀的表現就是與人比較,不管是什麽事情,有個可見的標準就行。


    這不是三言兩語能開解的。他把椅子搬到牆邊,靠上多有土渣的牆壁,好讓背部舒坦些。


    “謝謝。”女孩在良久的沉默後說道,“但我還是想做些什麽。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如你所見,威廉船長在山上迷路了,克拉夫特先生得去把他們找回來。”流程上是這樣的沒錯,具體執行細節上稍微差了那麽一點點。


    不過他對克拉夫特有種盲目的信任,他說不好這種信任出於何處,出於直麵那團蠕動光芒的壯舉,或者日常言行的潛移默化。


    “沒必要擔心。”


    因為擔心了也沒用。


    仰視高處窄窗,一方夜空內不見星月,沒有參照物來,根本不知道怎麽來界定上半夜,希望彼得能自覺醒來接班。


    庫普打了個哈切,睡意漸濃,但並不想入睡。那張臉揮散不去,在回憶裏徘回,好像隨時會從哪個光線外的死角浮出。


    還有岩畫上的臉,男孩的臉,在放鬆時被反複地想起,以不確定圖像的形式輪轉交替,時而互相重疊。


    有那麽那一刻他覺得男孩與岩畫上的某張寬扁麵孔有幾分貼近,明明臉型相差甚遠,卻存在血緣聯係般的相似之處,像中年體態走形的父親與兒子站在一起。


    “真奇怪啊。”


    “什麽奇怪?我總覺得你沒全部告訴我……”尹馮雙手淩空放在胸前,這個動作似乎是在模彷克拉夫特,後者在無事可幹又沒東西可拿時就會那麽做,以她的形象實在做不出那種祈禱般的莫名儀式感。


    “冬冬冬!”


    兩人對視,接著一同看向彼得,確信聲音不是來自屋內。


    “冬冬!”打斷閑談的敲擊聲再次響起,是從門口傳來,“有人醒著嗎?我有東西落在家裏了。”


    他們記得這個聲音,是屋子的原主人,那個揮舞礦鎬無礙的健壯婦女。


    尹馮要去開門,被迅速起身的庫普按住,不解地回頭,看到他捂嘴做出“噤聲”手勢。


    【去那】


    他指向彼得酣眠的床下,狹小不易注意到的空間,半數行李堆放在那邊,剩下的地方塞不下成人,但放個孩子勉強。


    “什麽東西,放在哪了?”


    克拉夫特不喜歡合唱,庫普也有自己討厭的東西,半夜響起聲音的門窗當屬第一位。敲門聲將睡意一掃而空,呼吸一窒。


    巧合嗎?剛搬去隔壁暫居的房主剛好忘記了什麽必需品。


    唯有在不可見時,這些思緒如此的活躍,以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覺的恐懼催動,結合非常理的那些東西,以及異教的詭秘圖騰,往最壞可能猜測。


    轉身向身後,做出動作後才遲一步發覺自己是想向某人征詢意見。門外是潮水般的黑暗,森然夜幕能藏進他記憶深處那些最糟糕內容及其聯想。


    【現在這裏是我兼顧不到的地方了】


    “見鬼的。”庫普喃喃自語,從門閘上一次落下起,這裏主事的就是他了。


    快!他向尹馮做出口型,率先走到床邊拉出克拉夫特混裝雜物的行囊,給她讓開位置。


    彼得在床鋪晃動中醒來,被一把捂住嘴。遲來的回應從門縫裏傳出,“柴火,我要拿點柴火。”


    向導迷茫地看向窗外天色,搖頭否定了本地習慣的可能。


    “拜托,開開門,我得進來拿點柴火,不會多打擾你們。”那個聲音帶上了點懇求意味,是早上帶他們去山上的婦人沒錯。


    “好的,等等,至少讓我穿上衣服吧。”庫普解下腰間頁錘,四下張望,遞給彼得一張凳子。


    這次克拉夫特可顧不上這邊了,不過好消息是他的手沒有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