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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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下去找那個"扳機"嗎?」
「我覺得這兒不適合所有人一起下去。」克拉夫特掏出最後兩個樣本瓶,這趟旅程收獲之豐富遠超以往,各式各樣的樣本也許會在不久之後刷新認知。
「準確來說,不適合任何人類下去,但遺憾的是在這我什麽也做不了。」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避之不及地挪開視線,盯著不斷滲出黑色液體的活動雕塑觀察了一會,耐心地等待這些說不清算是什麽的東西做出反應。
然而它們沒有,隻是以一種固定的節律周期性地緩慢活動著,看樣子沒有對近在咫尺的活物和光熱產生興趣。
「我有個想法。」克拉夫特試探性地將燃盡的火把丟進坑洞,依然沒有激起更多反應,「帶的繩子應該還在吧?」
「什麽意思?」
「以防萬一,我需要有人在必要時把我拽上來。」克拉夫特接過瓦丁遞來的繩子,越過腰部和雙肩打了個足夠有安全感的結。
繩子很有分量,也有符合重量的堅韌程度,真是難為瓦丁能把東西一路背到這來了,原本是為了在必要情況下固定船隻或翻越特殊地形準備,現在總算派上了用場。
「建議精神恍惚的朋友們背過身去,需要時我會連續、快速地扯三次繩子作信號,然後你們就用盡可能大的力氣、盡可能快地把我拽回來。」
他用力拉伸繩子,確信即使自己被扯成兩段,這東西也不會斷成兩段,約有兩根拇指並攏粗細的直徑足夠跟馬車拔河。
「一會見。」教授放下包裹,把繩圈丟回瓦丁的手裏,近端交給神父,向地獄圖景般的坑洞踏出第一步。
他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將不負擔一點體重的腳放在看起來比較粗壯的石化肢體上,盲目擺動的細小分支抓撓著靴子表麵,留下一道道白痕和砂紙摩挲般的響動。
身體重心緩緩移動,越過邊緣、前傾,直到第二隻靴子抬起,同樣邁入其中。
隨後是數秒的漫長等待,格林看到克拉夫特朝身後比了個「一切正常」的手勢,平舉著提燈踏出第二步。
僅僅是一個身位的距離,那個身影踉蹌了一下,像是突然撞入粘稠、厚重的環境,身軀和精神上的重壓被浮力分擔,變得緩慢而輕飄。
雙手下意識握緊了繩子,他幾乎覺得下一秒就會收到信號,或者對方已經失去了發出信號的能力。
但克拉夫特立刻恢複了平衡,再次往前一步,似乎迅速適應了變化。
感覺不是主動行走,而是魚類被潮水推動著巡遊,去往生命中注定要抵達的地方,從來如此、本應如此。
千百根細長的掌指如有所知地聚攏,成為最通曉心意的侍者,總是恰到好處地搶先在貴賓落腳處鋪下紅毯,組成隨前進方向變化的道路。
痛苦暫時地褪去,頭腦清晰而空蕩,環境反過來迎合著自身意誌改動。
一切是倒錯而舒適的,道路隨著腳步前進,客觀規則服從主觀意願,精神決定物質。
情況有些古怪,然而空蕩的意識自由輕盈,這令人很舒適。他繼續走了一段,放鬆垂下雙臂、自然擺動,將提燈交給空手。
隨著深入,放長的繩子愈發沉重,拉著上身輕微後仰。意識分出些許注意,指示雙手提起它,反饋的質感並不清晰,粗長的繩子輕如綿線。
又一段階梯式的下沉,黑色的液體在此匯聚,他伸手托住腳掌,將自己抬高,遠離泛著鱗狀波紋的液麵。
身體似乎不像開始那麽輕盈了,遲滯感阻礙著意識對肢體的控製,需要付出更多注意力才能做到精細動作,好像是一場漫長的午睡後在圖書館醒來,活動受壓麻木的手臂,
而壓著手臂的重物始終存在。
一眼數不清的螺旋樓層間,高大的書架鱗次櫛比,擺滿四種顏色的書脊,它們以兩兩相對的方式擺放排列,極富秩序感。
意識自然地接過遞來的書本,攤開翻閱。紙頁密密麻麻的文字配著精細到離奇的圖案,而視線宛如潑灑的墨水,快速地漫過吞噬詞句、滲透至更下方的紙頁上。
嶄新的知識在意識中流淌,其中新穎絕妙之處聞所未聞,有的在主流觀點上高屋建瓴,有的幹脆從未曾設想的思維死角出發、指出全新通路,將原本沒什麽關係的內容互相交聯貫通,由點而麵,使視界豁然開朗。
既往所學連序章都無法填滿,甚至有著無數疏漏錯謬,簡陋得令人羞愧。
第一個瞬間得到的啟迪,就讓他鎖定數個傳統意義上致病機製不明確疾病的可能病因,繼而構思出針對性治療方案。
意識像脫水的人撐開幹渴的嘴唇,接取傾瀉而下的信息,然而它們卻僅作短暫地停留,穿過口腔流逝,隻輕微地潤濕舌尖,甚至連這點濕潤也在蒸發。
這讓他茫然無措,抬起手尋找漏洞,按向兩側臉頰、捂住下頜、試圖抓住聳動的食道。粗糙得宛如沙礫摩擦的質感使皮膚感到一絲異樣。
克拉夫特撐起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瞼,試著觀察周圍,猛然加劇的麵頰擦傷灼熱感阻止了脖子進一步扭動。
提燈的光芒被遠遠拋在身後,微不可查,多趾的肢體簇擁著他,石化的質感緊貼麵部。
一支由下方黑暗中伸出的多節靈活手臂向他遞出,與左手緊緊相握,長度不一的細長手指穿過指縫、包裹手背手腕,兩條手臂上鑲嵌的慘白幾何碎片狀異物交映生輝。
掌心傳來的刺痛提醒有什麽紮穿了皮膚,這點疼痛很快在意識中消失。
【扳機】
他「握住」了什麽東西,但不是手掌,是塊形狀不規則的硬物,他纖長的「手指」伸進縫隙,扣住表麵的小凹陷,曲折地深入這個物體中,與之融為一體。
空間急劇縮窄,但不是那種切斷精神感官的縮窄,身體似乎回到了沒有記憶的胚胎狀態,羊膜腔扁平得無法動彈,稀薄的羊水尚不足沒過全身,未成形的某種組織浸泡在其中發育。
自我被無限地稀釋,像滴進湖泊的墨水,攤入新的軀體認知——空間沒有變小,而是他變大了。
必須立刻斷開這種聯係,但在斷開前,需要做最後一件事。
調動起所有思維能力,從那些無法保留的知識中臨時截取了曾見過的一小段,關於如何通過將某種物質迅速沉積固化為堅韌結構的信息。
它可以為高級運動構建最基本的支撐框架,也可以在超限製的使用中將這些框架轉化為由內而外的利刺。
它隻在意識中留存了片刻,但哪怕一瞬間也足夠了。
【鈣】
圍繞著一個主題,意識將它與「起搏器」編織混合,輕撥起籠罩稀薄「羊水」的波動。
那一刻,克拉夫特確定自己是滿足的。他是一位雕塑家,用手中簡陋的刻刀,完成了想要的作品。
與洋地黃恰好相反的效應指揮下,細胞大量排出鈣離子,而第二重指令通過那已經從腦海中溜走的機製,使泌出的鈣以千萬倍的速度沉積,在有機會成為骨骼前轉化為真正的石頭——羥基磷灰石、磷酸鈣、碳酸鈣、草酸鈣一切沒法被輕易再吸收的該死玩意。
砂石在組織間隙和循環裏生成,擁堵血管、卡死關節,把柔軟的組織變成粗糲的鈣化病灶。
可惜這裏唯一能理解這份作品的人剛死去不久,即使活著也不太可能分享這份喜悅。
而剩下的無知者,隻能看到地麵錯覺般一
閃而逝的天體光芒。
在他們有所反應前,雕塑已然完成,手中繩索傳來三次規律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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