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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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死寂般的沉默, 在車內本就狹小而密閉的空間內蔓延開來。
聞冬隻覺得自己胸腔內的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並用力擠壓,壓得他五髒六腑都忽然泛起鈍痛。
肺部的空氣更像是被一絲一縷抽走了, 變得愈發稀薄, 以至於連呼吸都好像變得困難起來。
恍惚之間,聞冬甚至以為自己真的會這樣窒息而死。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聞冬想,明明在季凜之前, 他早已談過很多場戀愛,每場戀愛的結束自然也都是由他來提。
“我想分手了。”
一模一樣的這五個字,聞冬說過很多遍。
說來很巧的,上次說這五個字的那晚, 就在那個酒吧,是聞冬第一次見到季凜。
可明明說過很多遍了, 卻沒有哪一次讓聞冬說完之後,有像此時此刻這般可以稱之為痛苦的感受。
以往, 他甚至不會覺得難過,最多, 充其量會有很淺淡的些許悵然。
而那悵然甚至不是針對他的戀愛對象們的。
那悵然大概就像他隔天清晨就會去丟掉一捧明明看起來還嬌豔欲滴的玫瑰花一樣, 在丟掉的那一刻, 聞冬確實會感到一瞬悵然,但也不過是一瞬罷了,因為聞冬很清楚,每一捧玫瑰的歸宿都是枯萎。
但是沒關係, 因為他永遠可以擁有新的玫瑰。
戀愛亦如此。
如果愛情注定消逝,那隻要在至高點轉身, 他就永遠可以擁有新的戀人, 新的愛情。
直到遇見季凜。
聞冬想, 季凜一定是他最獨一無二, 最無可替代的玫瑰。
不會再有人和季凜一樣。
在清晰意識到這一點的刹那,近乎窒息的憋悶感陡然到達了巔峰,求生本能一般,聞冬伸手去摸車門上的按鍵,想要把窗戶搖下來透氣。
但大概是他的大腦確實太混沌了,連手指都根本克製不住在顫抖,摸了半天竟還沒能將窗戶打開。
下一秒,一股大力忽然衝撞上來。
那隻胡亂在車門上摸索的纖長玉手,被另一隻骨骼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力道之大甚至讓聞冬感覺到骨節生疼。
可也隻疼了一瞬罷了。
由於疼痛而本能溢至唇邊的悶哼甚至都沒來及發出,那力道就又驟然鬆了。
“抱歉,”季凜終於開了口,打破了車內凝滯到冰點的氣氛,他嗓音溫沉依舊,語氣歉然,問出口的話竟都還依然彬彬有禮,“為什麽忽然...忽然這樣說,我的小玫瑰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
聞冬收回剛剛被季凜攥了一瞬的手,改為交叉抱著自己的手臂——一個典型的自我防禦動作。
他遲疑一瞬,還是偏頭看向了季凜。
隻是如預料中一樣,此時此刻,剛剛被他提了分手的季凜,神情淡然一如往常。
那雙淺褐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泛亮,仿佛深不見底的漩渦,讓人根本無從分辨其中情緒。
而更無需說的,充斥在聞冬鼻尖的草木氣息依舊毫無變化。
如果忽略掉季凜剛剛摔落的保溫杯蓋,還有他剛那一瞬握住聞冬手時沒能控製好的力道之外,他此時看起來,依然堪稱無懈可擊。
直至這一刻,聞冬才忽然驚覺,他其實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看透過季凜。
他曾以為看透過的,原來那都不過是季凜想讓他看的。
現在季凜不想了,就能輕易在瞬間悉數收回。
這種過分強大的掌控感曾令聞冬著迷,但那時候聞冬曾自大以為,自己也同樣能夠掌控季凜。
隻是現在看來,很顯然,這不過隻是“他以為”而已。
想到這裏,聞冬竟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
笑容自嘲而涼薄。
他意興闌珊收回了視線,終於輕描淡寫般回答了季凜的問題:“沒有理由,你應當知道我這個人什麽樣,大概是我確實不擅長同別人建立穩定的長期的親密關係,我本來以為你會不一樣的,但現在看來,你也不過如此。”
最後四個字,聞冬特意咬了重音,邊還又側眸睨了季凜一眼,留給季凜一個高傲上挑的眼尾,仿若確實對他不屑一顧。
可聞冬忘了。
季凜並不是個正常人。
一個普通男人很容易因為聞冬這樣的話語這樣的眼神,而感到惱羞成怒亦或難堪,可季凜不會。
他好像隻是眨眼的頻率微微緩了一瞬,之後就又溫聲開了口,那語氣就像在和聞冬討論什麽學術課題一樣嚴謹,又不乏自謙:“實在抱歉,季某愚鈍,不知小聞老師可否提點一二,告訴我是我哪裏做得不好了,會讓你忽然產生這樣的想法?”
這語氣與措辭頓時讓聞冬剛剛好不容易發泄出去的兩分憋悶感,又成倍般卷土重來。
他再次探手摸向了車門,這次終於精準無誤按下了開窗的按鍵。
夜裏涼風透過大開的車窗直灌進來,聞冬深深吸了口氣。
可卻並不如期待中舒適。
新鮮空氣吸入鼻腔,卻好像自動在肺前停止,像是被一道無形屏障阻隔住了,胸腔內的悶重感沒有得到半分緩解。
聞冬又兀自品了品季凜的話。
哪裏不好...
聞冬忽然又想笑了,他覺得自己確實很可笑。
因為季凜目前為止,作為男朋友這個身份,他確實沒有做得半分不好的地方。
不但沒有不好,反倒是毫無錯漏,根本讓人無從挑剔。
可也正因此,聞冬卻想同他分手了。
因為季凜好得像個假人。
“你...”
沉默很久,聞冬才終於張口想要回答,他本想說“你哪裏都好”,可才堪堪講出一個“你”字,下頜處就驟然一痛,季凜的手指覆了上來。
力道極其罕見再次失了分寸。
根本沒有給聞冬反應的時間,季凜就忽然傾身靠了過來,下一秒,近乎粗暴的,充滿原始野性般的吻就鋪天蓋地落上聞冬的薄唇。
季凜以這樣的方式,封住了聞冬沒來及出口的話語。
身體本身總是無比誠實,在季凜的吻落下來的瞬間,聞冬的身體就如同久旱逢雨的野草,已經本能做出了最為直白而熱烈的回應,像是拚命要從中汲取養分。
但這不過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
下一瞬,聞冬的理智便占據了主導。
他忽然抬手去推季凜的胸膛,奮力掙紮起來。
隻是其實說是“奮力”,聞冬也並沒有掙紮多久。
因為在感受到他推拒的力道時候,季凜就立刻停了下來,同時身體向後撤去,重新靠回了駕駛位的椅背上。
聞冬垂著眼眸平複紊亂的呼吸,因此沒能看到季凜眸底一閃而逝的,快要克製不住的暴戾。
而等聞冬再抬眼看過去的時候,季凜早已恢複了與先前無異的模樣。
他微微闔了闔眸,再次斂眉道歉:“抱歉,看來我又判斷失誤了,我本以為你生氣,是因為不喜歡我之前那樣。”
之前那樣,自然是指的“好好先生”那一套。
而季凜剛剛又忽然一改那副“好好先生”的態度,像是重新回歸了原本的瘋態,連親吻也重新變成了聞冬喜歡的那樣。
季凜一句話,再次將聞冬堵了回去。
聞冬眉心蹙了起來,他想說他確實不喜歡“好好先生”那一套,確實更喜歡這樣粗暴狠厲的方式,因為這樣的吻,這樣的情感,更能激蕩起聞冬靈魂深處隱秘的興奮點。
但根本上,卻又並不是這樣的。
根本上,他不喜歡的是季凜的不真實感。
有心解釋,可最後聞冬講出口的,卻又是帶刺的一句:“季凜,你真的不覺得自己太善變了嗎?”
好像季凜所給出的每一分情感,每一個戀愛中的反應,都像是通過一台精密儀器分析出來的一樣。
隨時都可以做出調整。
可自己的情感,卻早已不受控製了。
聞冬極其厭煩這種毫不對等,且完全失控的感覺。
聽到聞冬的問話,這一次,季凜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半晌,在聞冬等得不耐想要跳過話題的時候,卻聽季凜忽然開了口,聽他低喃出一句聞冬原先完全沒想過的話,他一字一頓緩聲道:“或許隻是因為,我太愛你了,我的小玫瑰。”
季凜這句話完完全全出乎了聞冬的意料。
以至於他話音落下的刹那,聞冬心尖倏然一跳,他本能抬手揉了揉耳朵,又下意識問出一句:“你說什麽?”
季凜側眸看了過來。
在那一瞬間,他向來難以辨明情緒的淺淡眼眸中,竟隱約泛起些微熱烈而又溫柔的光。
他就以這樣的眼神注視著聞冬,隨後沉聲道:“我說,大概隻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也太怕失去你,從而變得無所適從,生怕一步踏錯,就會不再成為你的不二選擇。”
這是聞冬在此之前,完全沒有想過的答案。
他下意識想要反駁,想要告訴季凜,這種擔憂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於聞冬而言,季凜早已是無人能夠替代的不二選擇了。
但是...
長久以來的自保機製在這一刻卻依然替他死守防線——好像隻要將自己的真實心意向對方剖白,就會立刻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一樣。
畢竟愛這個字眼,對聞冬而言其實太過陌生了。
先前的那場噩夢在這個瞬間再次翻騰入腦海,耳邊又第無數次回蕩起了如同惡魔低語般的話語——
“你是個怪物。”
“沒有人能夠接受你,連你的親生父母都不能,又遑論別人?”
聞冬想,他連親生父母的愛都不曾擁有過,又遑論別人的?
何況,何況雖然季凜此刻說著這樣深情,又這樣令人無比心動的話語,可毫不意外的,從他身上散發而出的,依然隻是那亙古不變的草木氣息。
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一刻一樣,讓聞冬迫切渴望能夠聞到季凜的味道。
也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一刻一樣,讓聞冬無比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這所謂的特殊能力。
聞冬想,如果他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那麽現在聽到戀人這樣直白的示愛,他一定會非常愉快而感動的。
真是可惜。
噩夢中季凜說的那句話再次回蕩在耳邊,聞冬輕歎一聲,最終還是將那一瞬大開的心門再次原封不動上了鎖,他近乎是惡劣一般,忽然極其想要同季凜坦白一切——
與他愛意無關的一切。
橫亙在他們之間,如同鴻溝般難以逾越的一切。
聞冬抬眸看向季凜,唇角緩緩挑了起來,朝季凜綻放出一個近乎昳麗的笑容,可他說出口的話又分明像是淬了毒汁,他說:“季凜,其實或許,你是該恨我的。”
季凜眉梢微挑,像是不明白聞冬為什麽會忽然說這樣一句話。
不過不需要他問,聞冬已經一句句講了下去——
“你見過盛夏,可盛夏卻說對你的臉毫無印象,卻隱約覺得你的身形輪廓和氣質熟悉,又是在很多年前,這種情況大概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你的臉被遮住了,但一般來說自然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我思來想去,隻能想到十三年前的某場‘化妝舞會’,在聖心孤兒院,季凜,我猜得對嗎?”
聞冬講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季凜的眼睛。
終於,在聽到“化妝舞會”,還有“聖心孤兒院”這兩個詞眼的時候,聞冬終於看到了季凜驟然緊縮的瞳孔。
聞冬已經不會用言語去形容自己此時的感受了,就像用最尖銳的牙齒故意去咬最破爛的潰瘍,無比疼痛,卻又隱隱快意。
他沒有給季凜任何發問的機會,便又帶著這樣的情緒,繼續講了下去——
“你是當時麵具中的一員,你也曾親口說過,麵具現在的頭目,應當是認得你的,但我並不認為你的立場有什麽問題,或者說,我沒資格這樣認為,因為按照你的年齡推算,十三年前你也還未成年,那時候麵具中的未成年成員,基本都是人體實驗的受害者。”
聞冬清晰看到,在聽到“人體實驗”四個字的時候,季凜驀然攥緊了拳。
竭力壓下心髒仿若被重錘擊打的鈍痛,聞冬舌尖抵上後槽牙,狠狠咬了一下,隨後,含著滿嘴的血腥味道,聞冬終於拋出最後一記終極炸彈,他說——
“我不是聞家親生的,我也曾是聖心孤兒院中的一員,隻是與那裏的絕大多數小孩不同,我的父母,正是當年人體實驗的核心人員。”
“雖然我現在還沒有完全猜到當年的人體實驗,給你留下了什麽能力亦或者說後遺症,但你是受害者,而我的父母是施害者,這層關係應當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了。”
將最最不堪的過往與事實真相赤裸攤開在季凜麵前,聞冬抬起手,指尖輕掠過鎖骨處的圓釘。
他忍著想要彎腰按住忽然絞痛起的胃部的衝動,好似撐著最後一口氣般,又朝季凜笑了笑,問出最後一句話:“季凜,你現在,還愛我嗎?”
一個顯而易見否定的答案。
聞冬自嘲笑了一下,他收回目光,還是沒能忍住探手抵住了莫名其妙造反的胃。
然而,下一秒,季凜溫沉依舊,堅定不移般的嗓音,就流淌入了聞冬的耳朵。
隻有一個字——“愛。”
聞冬驀然偏過頭去看他。
在這一刻,早已刻入本能裏的表情管理能力徹底淪陷,聞冬上挑的眼眸瞪大,眼底寫滿了不可置信與茫然。
季凜又闔眸重複了一遍:“我愛你。”
聞冬整個人如同過了電般,倏然一顫。
不過下一刻,他就又冷靜下來了。
因為,很悲哀的,在這個足矣載入聞冬靈魂史冊的時刻,他依然隻能聞到獨屬於季凜的,草木氣息。
他完全無從分辨季凜這句話的真偽。
而他又迫切奢望,這會是真的。
聞冬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然與恐懼。
像是就站在了懸崖邊,隻要再向前邁出一步,一小步,就會徹底跌落下去,粉身碎骨,再也不得翻身。
惶恐的情緒占領了他全部的大腦,以至於身體做出了最誠實的反應——
側身去拉車門,想要逃跑,想要遠離。
但大概是這個動作,終於精準刺入了季凜的某一根神經,總之,在他的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聞冬已經被他抵在了車門上。
季凜終於摘下了他的溫柔假麵,用一個極其漂亮的製服動作,鎖住了聞冬的手腕。
低啞嗓音貼在聞冬耳畔,季凜手指輕輕描摹過聞冬的唇瓣,明明說著危險意味十足的話,他唇角卻還是上挑著的,語氣也輕得像情人呢喃,他說:“聞冬,不要想逃跑,不然,我會忍不住把你藏起來的。”
聞冬徹底忘記了掙紮,甚至忘記了呼吸。
因為在這一刻,聞冬第一次聞到了季凜身上的味道——
是他最沉迷的,極其濃烈的龍舌蘭,宛如無孔不入,將他牢牢裹挾其中。
聞冬清楚知道,這是欲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