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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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凜擁有仿佛刻進他人格裏的紳士, 與絕佳的禮儀,他極其清楚什麽場合麵對什麽樣的人要說什麽話,尤其是審訊罪犯時候, 他最擅長通過話術誘導對方一步步放下警惕, 袒露內心。
可其實,他卻鮮少, 或者說從未對別人袒露過自己的內心, 亦或提及起自己的過往。
因此這罕見一次, 由他講出來, 也變得好似乏善可陳而又輕描淡寫。
可實際卻又絕非如此。
實際的每一句話, 都像是一顆地雷,同聞冬的過往完全有得一拚。
他拋出的第一顆雷, 就是——
“你先前說到的,核心成員中有一個是單身男性,而他沒有子女, 便將主意打到了鄰居家小孩身上,我應該就是那個小孩。”
因為當年給他注射藥劑的, 確實是隔壁鄰居家一個很熟悉的叔叔。
那年季凜十一歲。
在那之前,他就是個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孩,充其量是比普通小孩過得略微辛苦,同時又比普通小孩稍微聰明些許。
他的父母在他六歲那年就去世了, 他母親出了車禍, 他父親難以忍受悲痛, 選擇了追隨。
自那之後,他就和比他大十歲的姐姐一同相依為命。
他姐姐待他很好, 又像姐姐也像半個母親。
可一切變故都發生在他十一歲那年。
他先是毫無防備, 被隔壁鄰居注射了一種奇怪的試劑。
自那之後, 季凜就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很淡,好像以前能夠輕易讓他開心起來的事情,比如考了年級第一,遊戲通關了,這一類的事情,都在那之後忽然失去了吸引力。
同時,味覺,痛覺也都在逐漸喪失,吃東西嚐不出什麽味道,和人偶然打架受傷了,也不覺得痛。
但與此同時的,他又發現自己的視力尤其是夜視力,還有聽力都忽然變得極好,能夠在夜晚行如白晝,也能夠聽到極其微小的聲音。
那時候季凜畢竟還小,隻知道這一切都應該是源於那奇怪的試劑,但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樣,又該怎麽辦,他不敢去找隔壁鄰居問個明白,甚至不敢告訴姐姐。
可不久之後,那鄰居就忽然沒了音訊,後來季凜聽人提過,說那人死了。
而又過了不久,季凜的姐姐也忽然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聽到這裏的時候,聞冬心尖一跳,他下意識問:“真的是意外嗎?”
畢竟他們都知道,“意外”車禍,是麵具的慣用手段。
而果然,季凜扯唇搖了搖頭,言簡意賅道:“不是意外,就是麵具做的。”
不過那時候的他,自然不會立刻知道。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麵具”這個組織,這樣一類人的存在。
姐姐死後,季凜發現自己徹底出了問題,徹底不正常了。
因為他理智上知道自己當然該很悲痛的,但他的內心卻感受不到任何悲痛的情緒,甚至他姐姐的葬禮上,他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之後,他也曾被送去孤兒院生活過一段時間。
不過很短暫,大約不到一個月,他就被人領養了。
那時候的季凜當然也不會因為被領養而感到喜悅亦或忐忑,他隻是像具軀殼一樣,無動於衷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但被領養之後,季凜卻漸漸發現了他養父母的不對勁。
“情緒是人生中最大的阻礙,當你不再為了生感到喜悅與快樂,也不再對死感到恐懼與痛苦,那你就會成為一把無往不勝的利刃。”
這句話就是季凜當時的養父告訴他的。
除了這句之外,這樣類似的言論,季凜那時候聽過很多。
很顯然,他的“養父母”就是麵具組織中的成員,也是早就知道他被注射了試劑的,因此故意殺害了他的姐姐,以此機會“領養”他,從而將他收歸己用。
“不過其實他們還是不夠了解什麽叫做情緒屏蔽,”講到這裏的時候,季凜嘲諷般笑了一下,隨後淡聲道,“其實他們完全沒必要對我洗腦,因為我不會對這樣的言論有任何感觸,相反,他們如果需要我做什麽,其實直接告訴我,我也都會去做,因為我不會覺得恐懼,亦或內疚之類的。”
聞冬聽明白了季凜這句話的意思,他輕聲問:“包括殺人,是嗎?”
那時候的季凜徹底失去情緒,而客觀上又無父無母還失去了最親愛的姐姐,整個人本身就處於一種極度低穀的狀態。
如果那時候他的“養父母”讓他去殺人,他大概是真的會去的,因為他不恐懼殺人本身,也不害怕什麽所謂法律的製裁,更不會對生命本身懷有敬畏亦或憐憫。
“是,”季凜承認得很坦蕩,但他又轉折道,“不過我那時候確實還小,在十五歲前,我每天做的都是在基地裏日複一日地訓練,沒有接過任務,也沒接觸過什麽麵具的核心。”
這句話被季凜講得輕描淡寫,可聞冬是曾接觸過麵具的。
他當年靠自己的特殊能力有幸躲避掉了一次次被麵具的挑選,但即便如此,他也曾嚐過些許麵具給他們的“選拔項目”,以及懲罰。
比如長期的饑餓,大概已經是最輕的一個項目了。
可僅僅是這樣,麵具這個詞眼,就已經夠聞冬也包括盛夏,亦或當年聖心孤兒院的每個小孩,終身恐懼了。
又遑論當時真正處在裏麵,接受殘酷訓練的季凜?
聞冬簡直不敢去想。
他下意識攥緊了季凜的手指。
季凜察覺到了,安撫捏了捏他的手指,又繼續往下講——
後來,他十五歲那年,他接到第一個任務的時機很巧合,接下任務的當天晚上,他就偶然間偷聽到了,他的姐姐其實就是被麵具故意殺害的。
那時候季凜依然沒能有正常的情緒反射,但在理智上,他知道他該為姐姐報仇。
隻是那時候,他想要報仇的方式也很粗暴而極端。
“我當時想直接殺了他們兩個人。”季凜直白道。
聞冬知道,季凜口中的“他們兩個人”,就是他的“養父母”。
雖然知道季凜最終並沒有那麽做,但聞冬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還是下意識提了口氣,他輕聲問:“那最後,你為什麽沒有那麽做?”
季凜垂眸看過來,他眸底掠過一瞬溫柔的光,之後低聲而又鄭重道:“因為我當時遇到你了。”
聞冬微怔,下意識重複:“遇到我?”
話出口,他腦海中就又浮現出了先前回憶起來的那個片段——
那天,又是麵具去聖心孤兒院選人的時間。
那時候麵具早已將聞冬的父母還有另外三個研究者殺害。
當年,聞冬父母還有另外三個研究者,為了將自己畢生心血傳承下來,把研究核心定在聞冬和盛夏鎖骨上之後,就把他們改頭換麵送進了孤兒院,同時以防被懷疑,又從孤兒院隨意帶走了兩個同齡小孩。
他們當時是想賭一把,直接潛逃的。
但是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又是一場車禍,車上加兩個無辜小孩一共七人,都當場死亡。
也正因此,麵具那時候從沒懷疑過,其實真正的“實驗品”——聞冬和盛夏沒死。
不但沒死,還就在他們時常去選人的那家孤兒院裏藏著。
那時候麵具選人,已經不是為了做實驗品了。
因為他們沒能掌控技術核心,也沒有了藥劑,就隻能回歸“非科學技術”的手段,通過給本就無父無母被拋棄的未成年們洗腦,心理誘導,以及殘酷變態的種種訓練,將他們培養成優秀的殺手。
而聞冬因為能夠聞到他們身上令人作嘔的情緒,從而每次都盡所能帶著盛夏遠離。
十三年前,他遇到季凜的那天,也是因為這樣一次遠離。
他和盛夏戴著孤兒院發給他們的麵具,躲在沒有人注意的天台一角,偶然遇到了獨自一人上來的季凜。
當然了,那時候季凜也戴著麵具,是麋鹿。
那時候季凜同聞冬搭話,問他為什麽要躲在這裏,是因為害怕嗎。
聞冬當時搖了搖頭,回答:“不,不怕,隻是覺得他們很臭。”
像是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當時的季凜遲了兩秒,又忽然問:“那你覺得我臭嗎?”
聞冬又搖了搖頭,坦誠道:“你不臭。”
因為他確實沒有在季凜身上聞到任何情緒的味道。
現在想來,那時候應該是季凜試劑藥效還很強的時候,因此甚至連草木氣息都聞不出來,是真的什麽情緒都沒有。
後來其實也沒什麽對話了。
因為季凜聽過這句話,很久都沒說話,也沒離開。
而聞冬竟不知為何,莫名其妙就在季凜身邊睡著了。
據盛夏後來說,那天他都要嚇死了,因為聞冬本來很難入睡,可那天卻靠在季凜身上,睡得很熟。
“還記得你當時半夢半醒間,”季凜低笑問,“同我說過什麽話嗎?”
聞冬點了點頭,坦誠道:“想起來了。”
當時季凜在他半夢半醒間,問過他一句:“你就這樣睡在我身上,就不怕再也醒不來,死在我手裏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季凜的指腹甚至已經探上了聞冬的喉結。
他那時想,原來人類真的是這樣脆弱的生物。
可當時聞冬聽過這句話,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還極其大膽輕輕蹭了蹭季凜的肩頭,隨後含混道:“不怕,我相信大哥哥是個好人。”
當時的季凜在聽過這句話之後,怔愣了很久。
這種毫無緣由的信任,不知為何就輕易刺穿了他多年的情緒屏障,讓他在那一刻,終於隱約感受到了一分,極淡極淡的溫情。
他原本覆在聞冬喉結處的手指緩緩上移,停留於麵具上方一寸。
停了很久。
終於輕輕掀開了麵具一角。
驚鴻一瞥,便又放下。
可聞冬當時是閉著眼睛的,因此季凜並不知道那雙眼睛究竟是什麽模樣。
而隻那一眼,隨漫長時間長河流逝,十三年過去,也確實很難再一眼將聞冬認出。
何況後來聞冬被聞家領養,連帶戶口信息都做了修改,讓唐初都查不出他真正的出身。
季凜當然也曾有過懷疑,隻是一直沒敢確認。
直到看見盛夏。
因為盛夏是高位癱瘓,而當年和聞冬在一起的小孩,也恰好坐這樣一台相似的輪椅。
如此多的巧合聚集在一處,終於讓季凜相信,大概聞冬就是當年那個小孩。
“所以...”聞冬終於隱約明白過來季凜先前的異常,他斟酌道,“是因為你忽然知道了我就是當年那個小孩,因為我說過你是個好人,所以你就不敢在我麵前瘋了,要裝作好好先生?”
季凜垂眸看了聞冬一眼,沒出聲,顯然是默認了。
聞冬失語:“你這個邏輯...”
話到一半,聞冬又頓住,因為他忽然覺得,這個邏輯其實本身就很瘋。
畢竟正常人誰會這麽鑽牛角尖?
為了十三年前的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切態度。
可季凜這時候卻又翻起“舊賬”了,他低聲問:“之前在車上時候,你說你並不覺得我的立場有什麽問題,是因為你覺得我也是人體實驗的受害者之一,所以那年,你對我說那句話,是因為知道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嗎?”
聞冬沒想到季凜會忽然提這個,他怔了一瞬,又忍不住笑起來。
果然,又是一個隻有瘋子才會執著在意的點。
“不是,”聞冬搖了搖頭,坦誠道,“那時候不知道,在車上時候也是因為想激你,才故意那樣說的,其實之前,就是你說如果我穿裙子出門,你會帶槍,誰看我就射誰的眼睛時候,我原本想說的話就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但當時聞冬還沒有將這往事回憶起來,隻覺得這句話乍然講出來太突兀。
現在看來,他對季凜的信任確實十數年如一日,好似冥冥之中的注定,本就無需緣由。
想到這裏,聞冬莫名又吃味起來,他問:“所以,那一排頭骨的原型就都是我,對不對?”
季凜點了點頭,坦然道:“對,都是你。”
不過準確來說,是當年那個小孩,畢竟在今天之前,季凜也不知道那個小孩就是聞冬。
那天後來他離開了孤兒院,沒有選擇殺掉自己的“養父母”,也沒有接下任何任務,而是努力蟄伏,努力給自己當時被派發同一個任務的同伴洗腦,努力靠近核心收集證據,最終匿名提交了警方,讓警方一舉將當年的麵具組織頭目,以及核心成員一網打盡了。
這正是十三年前轟動一時的那場大案。
沒人會知道這一切的轉機,源於聞冬無意間對季凜說的那句話:“我相信大哥哥是個好人。”
後來,季凜便找人開始定製仿真頭骨。
因為他當時也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瞥,且沒能看到眼睛,因此隻能根據記憶中的印象去盡所能完善定製,眼窩卻一直是凹陷的。
季凜俯身輕輕抱住聞冬,貼在他耳邊呢喃:“我的小玫瑰,你就是我的生機。”
可聞冬聽到這句話,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那一排仿真頭骨的時候,還曾誇過“浪漫”,語氣頓時更吃味了:“可你之前...都一直不知道那就是我。”
明知道這個想法很沒道理,可聞冬還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當初的小孩並不是他,是別的人,那季凜這又算什麽,是一直在為了別的人遵守原則嗎?
像是沒想到聞冬會說這樣一句話,季凜微怔兩秒,才悶笑了一聲,他遲疑問:“我的小玫瑰,你現在...是在吃醋嗎?吃你自己的醋?”
本來不說倒沒覺得有什麽,可現在被季凜這樣直白點出來了,聞冬瞬間就又覺得不爽起來。
他在這方麵一向冷淡自持慣了,嘴硬近乎成為本能,下意識便冷了臉想要否認:“我沒...”
可否認的話才堪堪開了個頭,就被季凜打斷了。
季凜又笑了一聲,隨後他些微後仰,垂眸望進聞冬的眼睛,語氣認真道:“沒有如果,那個救我的人就是你,命中注定就是你,何況...”
說到這裏,季凜語氣中又染上了兩分笑意,他不緊不慢反問道:“何況,你之前不是也一直不知道,那就是我嗎?”
聞冬立刻明白過來了季凜這句話的意思。
季凜是想說,當年聞冬不知道那個戴著麋鹿麵具的少年就是季凜,卻還是毫無緣由毫不設防獻出了信任。
所以真說起來,他也能吃一吃自己的醋。
這麽一想,聞冬瞬間心理平衡了。
他重重點了點頭,讚同季凜的說法:“沒錯!沒有如果,就是你,能讓我一次又一次毫無保留付出信任的人,隻有你。”
“所以,”季凜側頭吻上聞冬耳垂,又刻意挑逗般探出舌尖輕舔他的耳窩,將問題回到了最初,他一字一頓道,“之前那種問題以後不必再問,我的小怪物,好巧,我也是個怪物,所以我們天生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