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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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灼這輩子, 最痛恨的就是財閥和大公司。
他當時衝進那個集裝箱迷宮,以為救出的是另一個即將失去自己家人和命運軌跡的孩子。
沒想到,他救出的是個可以拿了錢就能輕輕鬆鬆贖回一條命的小少爺。
一切的疑點都有了解釋。
小白脖子上的傷口, 不是某種懲戒或是恐嚇,是綁匪要挖出定位芯片。
小白身上淩亂肮髒的衣服, 是他們提前準備好的,是怕小白身上帶有什麽先進的設備儀器。
他們把小白綁回自己的基地,蒙著眼睛,捂住嘴,是因為他們在要到錢後,還要乖乖把人送回去。
他從來和自己不一樣。
他是上城區裏金尊玉貴的小少爺, 寧灼是下城區裏掙紮求生的淤泥。
同樣是綁架, 他們的命運一個天上, 一個地下。
所謂的交匯點和救命之恩, 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
自己貿然動手救他,反倒把他置於險境。
想到這裏, 寧灼麵無表情地抬起頭, 對單榮恩道:“他在開玩笑。”
這是一筆生意。
傅老大的做法固然解氣, 可寧灼要的是“海娜”在上城區那裏留下一些好印象。
他不需要故作大方地欠人情, 因為那樣顯得過於野心勃勃。
另外……
另外,寧灼需要用一筆實實在在的錢,把這一段不該產生的關係從他的人生裏劃掉。
寧灼解開前襟的紐扣,拉下左肩衣裳, 露出了那曾經血肉模糊的貫通傷。
從他下拉的衣緣旁側,透出一道刀痕的尾梢, 是一道老傷, 反襯之下, 能看出肩傷的新鮮,證明是最近新上身的。
在毫無羞恥地展示了自己的傷口後,寧灼給出了他的報價:“十萬。”
單榮恩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隻是籠統地知道寧灼為了救他的兒子受了傷,卻不知道是這樣嚴重。
這傷在左邊,再偏一點,就是洞穿心髒,橫屍當場。
這傷的嚴重程度絕不隻十萬。
單榮恩用上側口袋裏幹淨的麻紗手帕擦了擦鼻子,將有限的憐憫體現在了報酬上:“十八萬。圖個吉利吧。”
寧灼把紐扣係好:“謝謝。”
傅老大麵色如常,一點也不因為寧灼當眾駁了他的決定而惱怒,反而笑嘻嘻地俯下身給他們續水:“喝茶,喝茶。”
寧灼整理好衣領:“我帶他來。”
單榮恩:“有勞。”
寧灼返身走到門口時,稍稍站住了腳步。
他問:“他叫什麽名字?”
單榮恩抬頭,似笑非笑的:“哦?他沒有告訴你嗎?”
寧灼一點頭,沒再回應,邁步走了出去。
旁聽了全程的閔旻緊跟了出去,醞釀了一肚子的話,剛要張口,就見寧灼猛然回身——
“——查。”
寧灼的話音沒有一點情緒:“我們的防護係統有漏洞。他們盯了我們這麽久,為什麽沒有一個人發現?”
閔旻被他冰冷的眼珠一盯,再沒有二話,一切安慰濃縮成了一個字:“是。”
甩開閔旻,被寧灼強壓在胸中的怒氣一點點翻湧上來,燒得他站立不穩,朝前俯身,扶住牆壁的同時,按住了灼燒得像是起了火的胃部。
他扶著牆緩了一會兒,才抬起一片森冷的眼睛,一步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按住門把時,寧灼像是被那徹骨的冰涼燙了一下,小臂的肌肉跳動了幾下。
他一時間幾乎有了掉頭離開的衝動。
可這衝動轉瞬即逝。
他推門而入。
小白換了一件牛仔背帶褲,是寧灼給他買的衣服,顯得又俏皮又挺拔。
這三個月,小白的個頭又往上稍稍躥了一小截,他特意跑來自己麵前炫耀了好多次,具體表現是扯著自己那件舊衣服,大聲地長籲短歎:“哎呀,是不是短了一點?”
寧灼在衣服上非常儉省,一年到頭,不是黑就是白。
他知道小白比自己鮮活得多,要有更亮的色彩來配。
現在,這些衣服都囊括在了那十八萬的報酬裏,很值得。
小白聽到門響,還沒回身,眼裏已經漾出了燦爛的笑。
“寧哥,來喝茶!”他的話音小太陽一樣明快,又脆又亮,“枸杞,生薑,紅棗,都是我從哥哥姐姐手裏一點點討來的,真的不多,我要盯著你喝完!”
寧灼:“不急。”
他掩好了門,卻不靠近小白,隻是背靠著門,遠遠地審視他。
隻用這兩個字,小白就聽出了他話音不對。
寧灼也從他眉眼間看出他那一點情緒的變化。
這讓寧灼驚覺,小白機警得遠超他的想象。
……聰明得讓人討厭。
小白站直了身子,低頭想了一會兒。
他知道,基地來了個客人。
他仰起頭,直接將問題的關竅點了出來:“哥,我爸來了吧?”
寧灼語帶諷刺:“嗯。死而複生,生物奇跡。”
小白舔了舔幹裂的上嘴唇,故作輕鬆地嘟囔:“……真是的。要我做什麽呢。”
剛進門時,寧灼帶著一腔火山一樣的怒意,預備著讓小白好好承受一番。
可看到他年輕的麵孔,他緊繃著的肩膀不自覺地鬆弛了下去,滿身的疲憊直湧了上來:“回家吧。小少爺。”
寧灼不想陪小少爺玩扮演遊戲了。
他的時間和精力很寶貴,他已經白白浪費三個月了。
誰想,這句話像是踩到了小白的尾巴一樣。
他霍然抬頭,豎起了全身的尖刺:“寧哥?!你答應過不扔下我的?”
“你是小白,我當然不扔下你。”寧灼微微搖頭,“可現在你是誰,我不知道。”
小白的話音急促起來:“我,我叫單飛白。飛白是書法裏的一種筆體,我生在11月——”
寧灼平平地一點頭:“哦。生日也是假的。”
他之前告訴過自己,他生在春天,所以想要一隻電子小貓做生日禮物。
寧灼嗤之以鼻,但還是去查了電子小貓的價格。
“禮物讓你的無中生爸買給你吧。”寧灼自嘲地笑了一聲,“我這邊的哄孩子工作完成了,十八萬,還算合算。”
單飛白愣住了。
再開口時,他的聲線裏帶出了顫顫的、不可置信的哭音:“十八萬,你就把我賣了?”
寧灼頭痛得厲害,想要拿薄荷油揉一揉,但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他一開口就往小白的心肝上戳:“十八萬是你爸爸給的價格。我出的十萬。”
“你——”
小白氣得胸膛連連起伏,看樣子簡直要被寧灼氣瘋了:“你,你,你說話不算話!”
他撲上來抓住他的衣領:“你跟他搶啊!你那麽強,他根本是個廢物你知道嗎?你隻要拿槍,拿刀,你隻要站在他麵前!他怕你的!你隻要說你留下我,我也願意——”
“我為什麽要和他作對?為了你嗎?你很重要嗎?”
寧灼睜開眼睛,口吻漠然:“我搶一個愛騙人的空心少爺做什麽?單家小少爺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單飛白被寧灼的話氣得渾身亂抖,手死死絞住衣角,直盯著寧灼,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臉色煞白,按住胸口直喘不上氣來:“你,寧灼,你——”
兩個人都被對方氣得出了內傷,彼此瞪著對方,像是成了仇人。
單飛白低下頭,深呼吸幾口,才穩住了自己的情緒。
“是,我留不下來。”他輕聲說,“老頭子會說你綁架我。”
這樣自言自語地勸說了自己後,單飛白仰起頭來:“寧哥,我這就走了。一開始騙你,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後來知道了,謊又撒得太多,我知道你討厭這個……給你添麻煩了……”
禮貌進行到這裏,他又有了一點要哭的樣子,就垂下了眼睛:“你隻要記得我一點點就好了。”
事情進行到這裏,這場告別雖說倉促又難堪,至少也能維持個表麵上的體麵。
可寧灼從來不是個體麵人。
他覺得自己被單飛白騙得像個傻子。
寧灼向來是個野蠻人。
他痛了,就要讓害他至此的人痛上百倍。
他冷淡地撕開了這層表麵的矯飾和客套:“我為什麽要記得你?”
被分別的傷心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單飛白猛然看向寧灼。
“你叫什麽名字?哦,單飛白。忘了,我一分鍾前才知道。”
寧灼表麵冷靜,拳頭早在身後攥成了鐵疙瘩。
他用機械手撥開自己肩側的衣服,將那處傷口再度坦露出來:“我就算記得那三個綁架犯,也不會記得你的。至少他們給我留下了這個,你留下了什麽給我?”
寧灼大大緩了一口氣,心髒酸澀得發緊:“……一個假人。一堆謊言。我能記住你什麽?你配讓我記住你什麽?”
寧灼將一篇話說到這裏,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痛起來。
單飛白的神情凝住了。
片刻後,他一步步向寧灼走來。
寧灼注視著他那雙滿溢著傷心的眼睛,咬牙拚命咽下喉嚨裏的酸氣。
走到他麵前,單飛白徑直跪坐在地,仰頭望著他,像是在望一個夢,或是一個神明。
寧灼衝他擺擺手,滿臉木然:“別,回去跪你爹媽吧,我受不起……”
然而,單飛白這樣做,根本不是為了謝他。
下一秒,他乍然暴起,張口死死咬住了寧灼的手指。
當然不是右手。
十指連心,寧灼驟然吃痛,反應倒快,將單飛白麵朝下踢倒在地,又趁著未消的餘怒,抽出右側靴側掛著的硬皮鞭,反手抽了他一鞭子。
這一鞭子夠狠,單飛白那件背帶褲的半副背帶都被抽斷了。
大片血痕從他背上透出來。
事發突然,寧灼的疑惑遠遠大於痛楚。
即使他的手指被咬出了些微的形變扭曲,鮮血順著無名指尖滴滴下落,寧灼也沒有管。
他一心看著這個他精心養了三個月、但從沒有一刻真正認識過他的小孩。
單飛白臉上沒有痛色,隻是很平常地望了一眼從後滲過肩的血跡,仿佛那隻是一灘洇開的水。
他伸手用大拇指抹去了嘴角沾染的血絲,靜靜道:“寧哥,我知道,我爸和我送你什麽,你都不喜歡。”
“哥,我就是想,你肩上被穿了個洞,一定會留疤的。那我也送一個疤給你。”
“你隻記住他們可不公平。你一定得記住我。”
“我記住你?”
寧灼被他這一口歪理氣笑了,抬起腳,捺住他的肩往前一蹬,輕而易舉地把他撩了個跟頭:“滾你的吧,小狗崽子。”
好好一個人,偏生一副狗相!
單飛白站起身來,衝他一鞠躬,施施然地滾了。
臨走前,他順走了一件寧灼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後背的鞭痕。
寧灼沒有去送。
他在床邊坐下,長久地坐著。
坐得久了,他遲鈍的神經被手指傳來的鈍痛再次喚醒。
單飛白這一口咬得非常精準、堅決、狠毒,很有可能傷著骨頭了。
他就是衝著讓他留下永久傷疤來的。
寧灼開始後悔自己放單飛白放得太輕易。
所以他伸手呼出了透明的隨身屏幕,正巧看到單飛白和他的父親一行人走出會客室。
沒有什麽父子重逢的溫情戲碼,沒有哭泣、擁抱和失而複得的喜悅。
單榮恩的神情得體而平靜,單飛白也完全看不出剛才歇斯底裏的瘋樣。
父子倆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個商業酒局,此時客人還未散盡,所以他們肩並著肩,依舊戴著那張官方又客套的假麵,迎來送往。
隻是,單飛白每路過一個監控器,就會抬頭看上一眼。
他似乎在等一個永不會來的挽留。
大概是等了太久,單飛白的眼睛隱約有些閃亮。
他略略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問:“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單榮恩沒有說話,走在最前麵,表演他的優雅台步和穩重台風。
單飛白也不是在問他爸。
他將視線投向了旁邊的管家。
寧灼感覺,管家好像有點怕單飛白。
因為麵對這麽一個小孩,他咽了咽口水,回答得相當鄭重:“您失蹤的當天,我們就動用了‘白盾’裏的一點關係,追查到那個農場。那裏有一個人的下巴被打碎了,重傷昏迷。另外一個改造人已經死了。我們救下了還活著的那個,讓他寫下了一些情報,他說您被一個安裝了機械右臂的人搶走了。他……”
單飛白帶著一口溫軟的少年音,徐徐道:“哦,那人還挺講義氣。綁架我的一共是三個人,應該是傷不重,醒過來後逃掉了吧。”
“把他治好後送到監獄裏去。環境水平排名倒三之內的哪個都行。”
“把那個逃掉的人找到。我會給你們提供一副畫像。”
“把他找到,然後也送到該去的地方。”
單飛白用那樣的口吻,無所謂地對那幾個綁架犯的處理提出自己的意見。
寧灼終於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小孩麵對著自己的時候,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對他展露出的,都不是他最本來的麵目。
……就他媽咬他這口最實在最真心。
——陰溝裏翻船了。
滿腔怒意的寧灼看到了被他端端正正擺在床頭的杯子,隻覺得刺眼,索性端起來,一口氣喝盡了。
紅棗枸杞薑茶涼了,順著喉嚨甜膩膩地滑下去,在胃裏又燃燒出了一小團烈火。
寧灼沒有再看懸浮在半空的監視屏,不知道接下來的情節和內容。
他也是在兩年以後,係統梳理基地內外的監控點位時,發現了一段舊年的錄像。
單飛白走到來接他的高級飛行車前時,微微一怔,俯下了身。
在他再次直起腰來時,手裏多了一朵初春新生的野花。
單飛白將花拿在手上,顛來倒去地玩了很久。
因為找不到要送的人,最後,他把那朵花一點點揉碎在了手指間。
寧灼身體陷在椅子上,望著這過往感情的一點餘燼,突然有了去外麵的山坡上走走、看看有沒有花開在那裏的衝動。
但他沒有去。
在監控裏開著的已經是兩年前的花了。
麵對著屏幕,寧灼抬手,按下了“刪除”鍵。
無名指被牽動,隱隱作痛。
不過寧灼知道那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