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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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森”頭破血流,麵色戚戚,心裏百般痛罵。
    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他大不了一會兒就去吉原街上,點那個像寧灼的鴨子。
    老子折騰不死他!
    無能狂怒了一陣,他的腦袋又被寧灼的腳輕輕踩了一下。
    他這才從無聊的幻想的複仇中抽身。
    弄明白自己正在被寧灼的腳踩在地上,半張臉被冷冰冰的瓷磚碾得扁平發紅,“羅森”幹咽了一口口水,滿懷屈辱地訕笑道:
    “對不起,寧灼先生。”
    寧灼撤開腳,視線轉了一轉,在一眾看不見的包圍間,坦然轉身離開“當塗”。
    跨坐上摩托車,寧灼對阿布說:“去明港路76號。”
    阿布說:“海娜。”
    寧灼皺眉:“明港。”
    阿布頂嘴:“海娜。”
    寧灼:“……你有什麽毛病?”
    阿布用優雅深沉的紳士腔回答:“你有毛病。好幾天不睡了,會死人的。”
    寧灼:“……”
    媽的。
    他用為數不多的耐心糾正這個人工智障:“我給你開語音自動學習係統是為了讓你明白指令,不是讓你學傅老大氣我的。”
    阿布閉嘴了。
    一個小時後,他得以順利抵達目的地。
    明港路76號,是“調律師”組織今天的地址。
    “調律師”組織從來神秘,從無定所。
    誰都不知道它明天會遷移到哪裏去。
    所以拜托“調律師”辦事,必須是當天預約。
    明港路離“見返柳”街很近,可以說是“見返柳”的下水道,充斥著隻剩半張臉的機器舞男,或者殘缺不全的機器女郎。
    偶爾有個人類少女出現,也大多是畸形的。
    因為瑞騰公司當年冶金違規排放汙水,造就了不少從娘胎裏帶出的畸形少女。
    她們是這裏的常駐訪客。
    這裏是城市的垃圾站,收容了銀槌市這個美好世界的大量汙垢,像極了當年盜搶橫行的雲夢區。
    寧灼停好車,從摩托後備箱扯出一小隻皮箱子,提在手裏,步行前往他的目的地。
    那是一條背街小巷的盡頭,幽幽矗著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小門。
    走到門前,寧灼打開了立體投屏。
    一張深藍色的虛擬名片彈至空中,署名“調律師”。
    底下印著一行短短的樂譜,有幾處被重點標注了出來。
    寧灼輕車熟路地叩響了門。
    敲門聲畢,門那邊奏起了一小段悠揚的鋼琴曲,隻是中間微有瑕疵。
    寧灼靠在門邊,依照名片上給出的指示輕輕敲擊,仿佛是在調試一台需要矯音的鋼琴。
    校準完畢,門應聲而開。
    寧灼閃身進入,踏入一個潔淨又溫暖的世界。
    但寧灼很快發現自己來得不巧。
    一個口鼻源源不斷流出黑血的小青年正仰麵躺在雪白的傳送帶上,被勻速運送而去,目的地大概是醫療室。
    看到這樣的奇景,寧灼微微駐足。
    “不知道還能不能救。”
    他停步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寧灼回頭看去,鎖定了說話人。
    他微微一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調律師。”
    他口中的“調律師”是個身材嬌小的姑娘。
    她戴著頭戴式耳機,頭發染成粉藍相間的雙色漸變,在咯吱咯吱、津津有味地嚼一枚酸角子。
    寧灼隨口一問:“他什麽情況?”
    “業務事故呀。”
    “調律師”巧笑倩兮:“他接了個單。單主提出要求,要入侵一家公司的數據庫,好找到他弟弟的工作記錄——他弟弟過勞死,公司不承認他是公司員工,理由是他雖然來這家公司上班,但是沒有合同,所以是自願幫忙。”
    她的口吻不沉痛,也不八卦,隻是平淡的惋惜:“可惜啊可惜,我們的新員工用腦機入侵,被那邊的防火牆反噬,腦機炸了,人腦也炸了。本來還挺有潛力的一顆腦子,就這麽燒了,嗨呀——”
    寧灼靜靜望著她:“你剛才說的應該是客戶機密吧?”
    “哎呀。”女孩子一愣,俏生生地掩住了口,自言自語,“喜歡八卦,這可是大毛病,看來這個分·身不好,不能要了。”
    說著,她篤定地點一點頭,利索地從身側摸出把通體透明的小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徑直扣動了扳機。
    她的笑容和姣好麵龐在這特殊槍械的射擊下徹底破碎,又迅速彌合、重建。
    她就在寧灼眼皮下,身姿一點點拔高起來,輪廓一點點硬朗起來。
    幾秒後,“調律師”脫胎換骨,變為一個麵容溫和的男人。
    他眨了眨眼睛,未語先笑:“寧先生,你又來啦?”
    寧灼又點了點頭。
    他對“調律師”的古怪和詭異,早就是司空見慣了的。
    “調律師”沒有名字,就叫調律師。
    它不服務於任何人,任何組織,隻是一單一單地接待它想要接待的客人。
    大眾認知中的調律師,是給樂器校正音準的職業。
    可銀槌市的“調律師”,誰也不知道它具體算什麽,連和相熟多年的寧灼都不能說得很清楚。
    它的來曆模糊,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
    它不是人類,而是從某個大公司係統中脫逃的、被廢棄的一段人工數據。
    “調律師”最開始,是被作為仿生人的人工大腦來培育的,代號就是“調律師”。
    它的製造者為它輸入大量人類的情感數據,熱切地期盼它能學會什麽叫做“同理心”。
    結果並不盡如人意。
    它的走向開始變得獵奇起來。
    裝設了“調律師”係統的仿生人,會在短時間內分裂出大量人格,往往一會兒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撒嬌賣癡,下一秒就怪異地冷笑起來,下一秒會嬌羞地捂住臉,似乎是和她身體裏的某個人格熱戀中。
    這樣神經病的係統,恐怕沒有多少人吃得消。
    於是它被封存起來,等待改善。
    誰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攻陷數據庫逃逸的。
    誰也不知道一段數據居然會拒絕囚禁,向往自由。
    總而言之,它逃走並隱遁了起來。
    然後,市麵上多了一個叫做“調律師”的黑客組織。
    它專為c、d級別的公民服務,收費昂貴,混跡於黑市,做數據小偷做得自得其樂,且毫無道德可言。
    今天拿了東家的錢,它們可以幫東家偷西家數據;明天吃了西家的飯,就能給西家搞東家黑料。
    基本上可以說是個混亂中立派。
    隻有一點,任何大公司的相關人士連它的邊都摸不到,隻有被它坑的份兒,絕無招募利用的可能。
    有些大公司,包括“白盾”在內,始終是不肯死心。
    不管是為了回收銷毀,還是為了留為己用,他們開始變著法地捏造身份、接近“調律師”。
    想要拉攏的,“調律師”一概不見。
    心懷惡意的,“調律師”會給他們發上一張預約名片,騙背後的人現身。
    但名片上給的樂譜是全錯的。
    “調律”失敗三次,敲門者就會被自動判定為入侵對象。
    不止一個大公司派來的前哨兵被他安放的“驚喜”——一顆殺傷力堪比二踢·腳的炸·彈崩得灰頭土臉。
    因此,“調律師”在官方那裏的定義是“a級恐怖·分子”。
    但它仍然樂此不疲,在官方的追剿和圍殺下,以不同的虛擬形貌,遊蕩在暗夜的角角落落,招徠著無數崇拜“調律者”的年輕黑客。
    至於寧灼,之所以和“調律師”相熟,是因為傅老大。
    傅老大把他帶走後,寧灼才知道對方隻是興之所至。
    他和當時無家可歸的寧灼一樣,孑然一身,四處飄零,甚至連個像樣的落腳地都沒有。
    帶寧灼住了兩天旅館,寧灼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壞,燒得昏昏沉沉。
    他身上的外傷倒好處理。
    可他給自己打的續命的針劑,針針都是成人劑量。
    用傅老大的話說,那麽多針,一針針捅下去,怎麽還能活著?
    當時的傅老大實在無計可施,就買了“調律師”的服務,打聽黑·市上最近哪家醫生水準還過得去。
    可巧,資深人格分裂患者“調律師”剛剛分裂出了一個保姆型人格,看見寧灼這樣虛弱,憐弱之心頓起。
    “調律師”擁有頂尖的數據處理能力,而且有著人類沒有的機械式的精準。
    如果它想,它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醫師。
    寧灼就在“調律師”裏呆了一個月,慢慢才把那一腔活氣續了下去。
    後來,救了寧灼的“保姆”人格因為道德感太強影響了生意,被人格群體投票,接受了懲罰。
    好在不是“抹殺”,而是“隱藏”。
    它變成了“調律師”萬花筒一樣的人格碎片中的其中一片,幾乎無法再有出現的機會。
    但或許就是這麽一塊溫情脈脈的碎片從中作祟,讓“調律師”對寧灼的好感遠高於其他人。
    寧灼從過去抽身,打算說明自己的來意。
    可眼前這個斯文有禮的人格,顯然有事要忙。
    簡單招呼了一下他後,斯文款“調律師”說:“我線上有客戶要對接。讓三哥接待你吧。”
    “調律師”的人格裏,有十個較為核心的人格。
    為了方便稱呼,它給這十個人格排了序。
    寧灼臉色一變:“別換他。我不要他。”
    然而斯文款“調律師”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他那張英俊的麵龐,被另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取代:“……不要我?”
    寧灼直截了當:“對,不要,滾。”
    新來的“調律師”:“還就是我了。不服你滾。”
    寧灼轉頭就走。
    “調律師”:“好了,我改主意了,滾回來吧。”
    寧灼頭也不回。
    “調律師”:“哎哎哎哎。”
    他周身凝成的實體數據原地坍塌,又迅速出現在寧灼身前:“多久沒見了?自打上次接了你的單,我辦完了,過了七個月了,你連句謝謝都不跟我說?”
    寧灼:“你總不會一直在等我吧?”
    “調律師”冷笑:“等你說句謝謝,哪裏就等死我了。”
    寧灼翻了個白眼。
    這個神經病說話就這個調調。
    他是被保姆人格照顧著的上一個人格,寧灼十三歲的時候,他也剛好是差不多的年紀。
    大概是因為當時昏迷的自己搶走了保姆人格的照顧疼惜,他小心眼得一塌糊塗,從那時候起,就喜歡和寧灼摽著幹。
    以前,傅老大還把他們二人的針鋒相對當成了打情罵俏,很有意撮合一下他們。
    畢竟“調律師”是他的朋友。
    肥水不流外人田。
    結果這人張嘴就吐不出象牙:“我怎麽可能和寧灼在一起?我是他爹啊。”
    拌嘴完畢,回到正題。
    “調律師”先收了他的錢,點也不點,懶懶地托住下巴:“什麽事?”
    寧灼遞給他一枚磁盤:“把這段視頻插·入市內所有的公共屏幕。”
    “調律師”:“多長時間?”
    寧灼:“45秒。”
    “調律師”:“你知道銀槌市有幾萬塊屏幕吧?”
    寧灼:“知道。”
    “調律師”:“哦,那沒事了。價錢照慣例給你八折。”
    寧灼:“已經給你了。”
    “調律師”的指尖在箱身上打轉:“什麽時候要放?”
    寧灼:“一個小時後。”
    “調律師”毫無異議:“要做得幹幹淨淨嗎?”
    這是在問,是不是需要栽贓給別人,混淆一下視聽。
    需要的話,就是另外的價錢了。
    “要。”
    寧灼想了想,卻出聲推翻了一秒前的定論:“……不要。”
    經過一番沉默的思索,他慢慢說:“我要這個視頻,最後官方調查的結果是從‘磐橋’單飛白的內線網上發出來的。”
    “……我操。你好毒啊。”
    因為工作原因,“調律師”耳聽八方,知道這城市裏的無數恩怨情仇。
    他感歎:“你就這麽恨他嗎?”
    寧灼沉默。
    半晌後,寧灼說:“誰都知道我和他不死不休。‘磐橋’得罪了‘白盾’,和‘磐橋’作對了這麽多年的我就能得到‘白盾’的信任。我要這個信任。”
    “再說……”寧灼輕描淡寫,“他當年一戰成名,不也是踩著我爬上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