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識

字數:3683   加入書籤

A+A-


    葛姓老者灌了兩口酒,縱情大笑到:“少年才俊,少年才俊啊,哈哈哈,老鴇子,今夜叫婉春陪我飲酒!”
    那老鴇連忙邁著步子:“好嘞,葛大爺,婉春候了可是好些時候了!”
    大堂裏眾人來這不眠花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都清楚規矩,沒被沁蘿姑娘選中的,這一夜要不生悶氣喝悶酒,要不就找其他姑娘春宵一刻,或者還可以選擇自己跳河遊回梧山城,反正船在江心,你非要走也沒人強留。在場的幾位“五陵少年”也都是尋了其他美人快活去了。
    …………
    沁蘿的閨房在花船四樓,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席淡紫色紗幕,紗幕內是一張美人榻,榻前一張瑤琴依稀可見,屋內滿牆字畫,種蘭花、芍藥,養藤蘿、文竹,任誰見了,這也絕對是一大家閨秀的閨房,絕無風塵二想。
    “範公子上座。”沁蘿指向一張太師椅,接著倒上一杯熱茶,而後鑽進了紫簾裏。
    南苛此時倒是煩了怯,十七八歲血氣方剛的少年郎,眼下還是頭一回和這風塵女子獨處一室,再加上南苛不通音律,敲鑼打鼓他倒是喜歡,這七弦文雅之樂他也隻在書上看到過,此刻是如坐針氈卻強裝鎮定,自顧自的飲著茶水。
    “錚錚”琴聲一響,南苛隻見那青蔥玉指在紫紗簾後如春雨落地般飛起落下,樂聲幹淨無雜,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暢。
    忽而,琴風一轉,那如女子娓娓道來的音律轉而成了金戈鐵馬、山河破碎,琴聲陣陣,時而如雷霆炸落九天,時而似疆場戰鼓喊殺,南苛腦中不由浮現少時與韓歌笑在草場肆意歡笑,縱情聲馬,突然天色陰暗,漫天飛雪,是那夢中端坐雪峰上的無麵人,緊接著一把鋼刀劈碎飛雪,是城隍廟夜,那方姓老者持刀大戰官兵。
    慢慢的,琴聲轉緩,如杜鵑啼血,南苛聽著隻覺得說不出的哀傷,恍惚間看見了老去的自己,滿頭白發,垂暮老矣,站在一片雪原,身後正是不見山,麵前是無盡的屍山血海,卻是無人來收屍。不由一滴清淚滑落。
    “範公子?您怎麽了?”開口正是沁蘿。
    南苛抹去淚痕,輕搖著頭:“姑娘琴技高超,範某不禁潸然,叫姑娘見笑了。”
    沁蘿搖搖頭:“範公子謬讚,小女子身賤聲微,若不是能有這點兒淺薄能耐,早就和花船中的其他姐姐妹妹一般命運了。”
    南苛不語,眾生皆苦,他算是幸運,似是如鯁在喉,說不出什麽。
    沁蘿年歲不大,但身在這風月之地,又豈能不懂察言觀色,當即岔開話題:“範公子一曲聽罷,對於這曲子可有想法?”
    南苛苦澀一笑,起身吐出一口氣,揚袖朝門外喊道:“勞請龜公為在下溫一壺酒,取來文房四寶!”
    話音剛落,隻聽“咚咚”兩聲叩門,一彎腰駝背的龜公,雙手捧著整套文房四寶,身旁一花女提酒壺,卻是早已備好了。
    南柯一笑,伸手取過,擺在八仙桌上,鎮尺攤開上好的宣紙,懸筆吸飽了早已研好的墨:“勞請姑娘再彈一遍!”
    沁蘿微微頷首,琴聲一起,那龜公與花女也是懂得規矩,退出了房門。
    南苛閉目凝神,正欲落筆,腦海中卻突然出現了四年前大比,與陳浩一戰中腦海中想起的那首歌謠:
    “黃土寒沙瘦馬還,紅塵紫煙煎少年,
    何人求緣法?妄怒目,笑低眉,
    東風幾時來?不見山,休望川。
    煙雨惹柳杏,銀雪覆屍骸,
    男兒誌,平盡了九山八海,
    女兒淚,歌不完森羅萬象,
    生如龍鳳自來尊,死亦枯骨無人問,
    我欲百年捧風流,可笑仙台不在天!”
    當即痛快飲下一大口酒,頭腦一陣眩暈,大笑兩聲,和著音律,幹淨利落下筆,邊寫邊唱出聲來:
    “《南柯夢·彎弓打馬射西風》
    彎弓打馬射西風,
    長鷹嘯,少年狂,
    垂髫說童謠。
    初長成,披風雨,踏雪泥,不舍豪情,
    酒暖別離瘦,
    夢銷天涯愁。
    月釣西風掃天宮,
    劍吼金戈華發生,
    妄怒目,笑低眉,
    不見山,休望川!
    旦笑不二臣,
    妻盼雁字回,
    一江山,二通鼓,百花殘,無字碑。
    正是南苛唱完,沁蘿琴聲止,隻聽那琴弦“啪”的一聲斷裂,南苛手中筆一甩,濺了滿地的墨汁,肆意大笑著,卻是雙目通紅,長長兩行淚,如瘋了一般。
    沁蘿掩麵的輕紗此時已是全然濕透了,朱唇哆嗦著,喃喃到:“妄怒目,笑低眉,不見山,休望川……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正欲說些什麽,隻聽“咚!”的一聲,南苛一頭栽在地上,白衣沾著地上傾灑的黑墨,流著眼淚昏過去了。
    沁蘿見狀連忙上前將南苛抱在懷中,門外龜公聽見聲響,連連敲門:“姑娘,公子,怎麽了?”
    沁蘿秀眉一瞪:“無妨,爾等退下!”
    門外龜公卻是不知所措了,依那老鴇的要求,是不許沁蘿房中留人過夜的,時時刻刻都要有人在房門外候著,有一點兒額外動靜就要進去瞧瞧。
    “姑娘,您……您這不是叫我為難嗎?”
    沁蘿杏眼圓瞪,嗔罵到:“那就在門外老實候著,但凡敢邁入一步,我必挖你雙眼,剮鼻肉!”
    那龜公從未見過沁蘿發脾氣,被嗬的不敢言語,恭恭敬敬在門外等著,一雙耳朵卻是豎直了靠著房門。
    沁蘿將南苛拖上床榻,轉身坐在桌前,收起南苛方才寫的詞,填燈油,另起一張宣紙,凝神寫著什麽。
    半夜過去,南苛悶聲打著呼嚕,沁蘿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撤下掩麵紗簾,露出一副精美容顏,朱唇輕啟,將寫好的信紙以唇上胭脂抿起,塞進南苛懷裏。
    沁蘿望著睡夢中的南苛,清淚如決堤的洪水:“範先生,你我苦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妄怒目,笑低眉,不見山,休望川,煙雨惹柳杏,銀雪覆屍骸……”
    朱唇輕點南苛額頭,而後衣袖抹去其額上唇印,再不留半點痕跡,靠在床榻下,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