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東陽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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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大人,這邊請。”
    穿著一身簇新的直身袍,外麵一件煙草灰鶴氅,頭頂對角方巾,陳守章在幾個穿著貼裏的小吏引導之下一路沿著回廊往北鎮撫司側堂走去。
    自從那日那個公侯家的小郎君來過,陳守章就再沒回從前的那個暗牢裏,而是另換了一處有窗的石室,除了有窗之外,還有全新的床鋪被褥、棗木造的桌椅還有火盆子。
    之前對他極為不客氣的錦衣衛小旗不僅親自來對他噓寒問暖,甚至還請了大夫來治療他的眼睛,久在暗牢,他不止眼睛有損,身子也受寒邪所侵,那小旗知道此事之後竟然還專門請教了藥浴的方子,另置辦了一個浴桶將熬煮的湯藥倒進去替他調理身子。
    至於吃的更不必說,短短幾日裏,小杏樓的燒豬、謳歌樓的魚羹、鶴鳴樓的清湯鹿肉、醉仙樓的鬆子炙鯉魚……陳守章雖然半生清廉,為官之前家中也算小康,也從來沒有這樣奢侈度日,隻覺得那小旗供著他比祖宗牌位還殷勤十倍。
    第一頓飯的時候陳守章還以為是斷頭飯,提前又被刷洗了一通,他還在心裏暗暗歎過北鎮撫司果然講究,殺人都比旁處體麵,於是他用過了燒豬之後就正襟危坐等著赴死。
    沒想到他等啊等,又等來了第二頓好飯。陳守章當即就有些為難,斷頭飯總不能吃兩頓,人頭都砍了也不至於再來個腰斬,他閉著眼又把魚羹吃了,沒想到安眠一夜,仍是沒人讓他死,反而是他又等來了對他各種逢迎的小旗。
    “召在下去見的,仍是之前那位年輕大人”
    小吏卻不敢多言,兩人一路穿過比平時空蕩了很多的衛所院落,終於到了側堂。
    眼睛好了,陳守章站在門前,終於看清了那個年輕大人的模樣。
    隻一眼,陳守章就想到了一句話“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這位與他相談過的年輕郎君不僅僅是年輕,更是令人讚歎的俊美,又不隻是俊美,白玉為枝碧玉為葉打造的翠樹頂端生出了一截金色的新芽,令人不敢褻瀆的高潔與逼人的貴氣相合,方才有了這般撲麵而來的懾人之感。
    那個年輕人也看見了陳守章,將一枚金質書簽夾在了手中的書裏,將書放好,站起身對他行禮:“陳大人,晚生又來叨擾了,之前得大人指教,晚生豁然開悟,再次謝過陳大人。”
    穿著一身銀白色飛魚服的年輕人身量頗高,肩寬腰秀,頭戴黑色紗帽,壓不住他的眼中的明光灼灼。
    陳守章連忙回禮:“陳某本是戴罪之身,卻得大人援手,是我當向大人道謝才是,之前在下目不能視,竟不知大人是如此豐標不凡。”
    年輕人抬手請陳守章落座,自案上取了一個銀壺從裏麵倒出了一盞清茶。
    “陳大人對茶多有研究,不妨嚐嚐晚生這次帶來的是什麽茶”…
    聽見這句話,陳守章肩膀一鬆,看了一眼自己麵前的鬥彩大盞,略笑著道:“上等的銀壺泡出來的茶沒有絲毫雜味,正和用來喝白茶,這茶香氣清而不浮,湯色清澈,想來正是婺州東白茶。”
    說完,他一抿茶湯,又是一笑:“今年的上品新茶,要不是有幸認識大人,在下就要錯過了。”
    之前在對方麵前曾經豪飲數杯好茶,陳守章也不掩飾自己對此茶的喜愛,先品後飲,將杯盞裏的茶喝了個幹淨。
    “陳大人客氣了。”年輕人提起銀壺,又將他的大盞倒滿。
    又是連喝了兩杯茶,陳守章用袖角擦了下嘴:“大人這次來找我,是想問什麽”
    年輕人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案上的《尚書》,麵上帶著些許輕笑,仿佛隻是講一件閑事:
    “今日早朝,陛下下令徹查鰣貢和各處太仆寺的虧空,經手官員在十月之前補齊虧空可得從輕發落。”
    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被這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仍不改其中的驚心動魄,陳守章從椅子上驚起,又緩緩坐下。
    “陛下,陛下……陛下聖明啊!”說著,他朝著皇城的方向跪下連磕了三個頭。
    從他寫下奏折的那天起,他也不是不曾做過這等夢,夢見陛下乾綱獨斷清繳虧空掃除積弊,可夢醒是凶神惡煞衝進他獎勵將他緝拿的錦衣衛。
    誰又能想到,在他已經心灰意冷隻待赴死的時候,事情卻又峰回路轉。
    陛下竟然決意清除弊疾!
    激動之下,陳守章竟然哭了:“陛下年紀輕輕,卻不諱疾忌醫,願意直麵大雍數代之痼疾,這實在是大雍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啊!”
    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用手提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清冽的茶湯,眉目唇角皆是淡笑。
    “陳大人也不必如此開懷,陛下隨性慣了,說不定今日想清查太仆寺,明日就想拿錢修園子,若是後日陛下自己也從太仆寺裏拿錢走了,您不是白跪了。”
    這話著實有些不馴,陳守章用袖子捂著臉又哭又笑:
    “不怕大人笑話,自我遞上奏折,我便知道自己唯有死路,無奈之下我還還聯係了幾位與我有同誌之人,告訴他們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一定要再次擇機告訴陛下如今的大雍究竟是什麽模樣。能有今日之果,我死而無憾矣!”
    年輕人的臉上還是笑,站起身,他扶住了陳守章的臂膀:。
    “陳大人,您先起來吧。”
    陳守章踉蹌起身,嶄新的鶴氅已經沾了灰塵。
    “在下失態,叫大人看笑話了!”
    年輕人隻笑著搖頭。
    過了許久,陳守章又喝了幾盞茶水,終於冷靜了下來。
    “大人告知在下此事,是有何事要問在下”
    “實不相瞞,晚生來此是想問陳大人……”看著陳守章的臉,年輕人忽然一頓,又轉了話頭,“大人那幾位同誌之友,不知都是何人”…
    陳守章摸了下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不過是如在下一般人微言輕的小官罷了。”
    說完,陳守章想了想,又笑:“不過若是大人想要結交,我倒有一小友可舉薦給大人,我那小友當日說過,陛下決心清查虧空之時,就是他扶搖直上登殿入閣之日。”
    這話可真是狂氣十足。
    穿著飛魚服的年輕人一笑:“陳大人這位小友倒是很有意思。”
    “是啊!他雖然隻是刑部主事,眼界卻極廣,知道我執意上書,他還寫信告訴我說等我死後他可以替我續六年的香火,也隻有六年,因為六年之後,他要麽掛印而去窮困潦倒,要麽也死在北鎮撫司了。”
    聽起來這人還真挺有意思。
    年輕人有些興趣,又給陳守章續了一盞茶:“還請陳大人將這位有趣之人介紹給晚生。”
    “好好好,他叫明若水,東陽人士,正與咱們今日喝的這茶來自一處!”
    北鎮撫司的大門前,一個穿著白色襴衫的男子正與守衛的錦衣衛說話:
    “在下好友雖然被關在北鎮撫司的大牢之中,可既未問罪,又未提審,更不曾被劃為不可探視的重犯,為何在下不可探望”
    守門的錦衣衛兵士一言不發。
    能止住小兒夜啼的北鎮撫司是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偏偏此人左手一個紙包,右手兩個小酒壇,仿佛把他們堂堂北鎮撫司當成了什麽詩會遊園之所。
    這時,大門內走出來了一個錦衣衛小旗,一見此人就哭笑不得:
    “明主事,您怎麽又來了您之前不是說您奉調離京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男子看著這個眼熟的小旗,笑著一拱手:“張小旗多日不見,我之前奉調去江西決斷刑獄,半路被指派去了宣府協同剿匪,因為得罪了章都司隻能灰溜溜回來了,實不相瞞,在下已經連官都辭了。”
    張小旗一時間無話可說。
    自從陳守章進了北鎮撫司就由他負責看守,陳守章進來的第二日,這個叫明若水的前刑部主事就天天來北鎮撫司堵人,知道是由他看守陳守章,這個一看就有些窮酸的書生還給了他十兩碎銀子請他幫忙照顧陳守章。
    張小旗自認也不是什麽壞人,收了人家的錢也對陳守章鬆了鬆手,進了北鎮撫司的哪有不被折騰的雖然上頭沒說要對陳守章用刑,但是像他們這些手裏有點小權的小旗想要糟踐一個人可太容易了。要不是有這十兩銀子,陳守章都未必等到了後來的翻身。
    想起那位說不得的貴人,張小旗的肩膀又往下壓了壓,陳守章翻了身,他又怎麽會給陳守章的朋友臉色看隻陪著笑說:“明公子,您要見陳大人,自然沒有不可的,隻是陳大人之前染了風寒,還未好透,您聞聞我身上這還帶著藥味兒呢,就是給陳大人張羅著看病才染了的,您隻管放心回去,我一準能將陳大人照顧得好好的。”
    男子看著張小旗的神態不似作偽,心中了悟,朝中風向變了,這些人自然也對著陳守章客氣了起來。
    他退後一步,對著張小旗行了一禮:“多謝,多謝!”
    那張小旗也趕緊回禮:“明公子千萬別與我客氣!”
    一輛馬車從北鎮撫司的側院悄無聲息地出來,轉到了正門前。
    坐在車裏的人垂眸沉思。
    陳守章可用,卻又不可大用,此人執拗非常,又有幾分愚忠,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了他自身。
    她需要更適合的人。
    聽見“明公子”三個字,車裏的人將手中書冊一卷,輕輕挑起了車簾。
    “外麵那位可是明若水明公子”
    聽見有人叫自己,男子轉過身,就看見了從書冊裏露出來的墜子挑著車簾搖搖晃晃。
    車裏的人含笑看著他。
    “明公子,在下沈離真,久聞公子大名,可否來車上一敘”
    晚霞浸染垂柳噬去涼風。
    明月懸於高樹俯瞰濕雨。
    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明若水心中便無端生出了這兩個長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