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羊肉湯麵和花貓撲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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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窄窄的巷道裏風卷著細雪一同打轉兒,雪粒子積壓在尋常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先為犄角旮旯填上了一層銀霜。
    趙肅睿“啪”的一下打在了沈時晴的手上。
    “別用……亂摸。”
    他昭徳帝可不是會在女人身上亂摸之人,尤其還是摸沈三廢的身子!
    沈時晴看了看屬於男子的手:“我並非故意,隻是,腰上如何多了一圈肉?”
    還不是暄軟的肥肉,而是結結實實的一圈肉。
    趙肅睿得意地拍了下現在屬於自己的肚皮。
    “這可是我實實在在吃出來練出來的,以後還會更胖,如何,怕了嗎。”
    他可一直沒忘了要把沈三廢吃肥的“弘大偉業”。
    看著趙肅睿在自己的身子裏得意猖狂,沈時晴移開目光,忍不住笑著說:
    “怕,怕的緊,若是來日沈時晴能成了個力能扛鼎的力士,我怕是能怕得夜不能寐。”
    趙肅睿後退一步看著她:
    “你笑什麽?”
    沈時晴重新看向他,半晌,她緩聲說:
    “大概是,怕極畏極,方露出討好之笑吧。”
    趙肅睿:……
    哼,還是那個陰險狡詐笑裏藏刀的沈三廢!
    剛剛那眼淚定是她故意做出有傷皇威的樣子來戲弄他!
    兩人周圍,四鼠帶著幾個侍衛低著頭裝死,阿池和培風看天看地看雪,唯獨不敢看這兩人。
    陛下私會臣婦。
    姑娘被美色所惑。
    聽不得看不得。
    噫——!這都什麽甜言蜜語。
    沈時晴卻並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被人當作了不成體統的甜言蜜語,知道了趙肅睿想要出門買東西,她也有了些在街上閑逛的興致。
    兩人一同坐著馬車,卻沒到皇城背麵的鼓樓大街,而是就近到了觀音寺前街。
    比起鼓樓大街上的華服如雲、顯貴接踵,觀音寺前街更多的是穿著棉衣麻鞋的尋常百姓,賣的也不再是什麽罕見的南貨珍寶,而是最尋常的日常所用。
    趙肅睿雖然是做男子打扮,身上還穿著白色的裘衣,到底還是能讓人看出是個姑娘家,尤其是他這些日子大魚大肉吃了不少,又每日鍛煉身子,養足了氣血,笑著走在路上讓人一見就是個唇紅齒白還有些嬌憨之態的姑娘家。
    沈時晴走在他的身側,除了偶爾讓他不要被往來的板車磕碰到,也並不說話。
    這些日子,她每一天都過得甚是辛苦,太仆寺查賬一事又牽累到了勇毅伯,勇毅伯在朝中曆任實職,故舊親眷遍布朝野,太仆寺清查遇到的阻力也越發大了。
    去召回楚濟源等人的聖旨還在路上,明若水仍在直隸查賬,李從淵分身乏術,朝中一時間還是無人可用的局麵。
    至於女官一事,今日能激了樂清大長公主主動站出來,用她來震懾百官聯絡宗親對抗太後,沈時晴自己也能暫時鬆一口氣。
    四鼠和培風等人被他們倆落在了後麵,身邊隻有一個聒噪的趙肅睿,沈時晴卻覺得自己身上鬆快了許多。
    她和趙肅睿絕對稱不上關係融洽,走到今日甚至應該說是必死之敵,可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真正的身份與目的,至少在她的眼裏趙肅睿是趙肅睿,不是努力增肥的沈時晴,在趙肅睿的眼裏沈時晴也是沈時晴,不是心機越發深沉難測的趙肅睿。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是一個會隨時對自己下殺手的人。
    恰是對這樣的人,反倒可以毫無顧忌。
    這大概是比他們二人互換身子更加玄奇詭譎之事了。
    “沈三廢!你可知道這是什麽?”
    看著趙肅睿手裏拿著的扁底銅勺似的東西,沈時晴說:“這大概是熨鬥,把熱炭放在鬥裏就能用了,隻是用起來得小心些,這麽大小的可以用來熏香、熨紙、整書,阿池她們常用的那個更大些,手柄更短,還能用來溫酒。”
    一旁的小販賠笑:“郎君穿得富貴,家裏用的定然是厚底大鬥,那樣的金貴東西價錢也貴得多了。”
    知道沒有難住沈三廢,趙肅睿把熨鬥放回了攤子上。
    卻又對沈時晴撇撇嘴:“掏錢。”
    沈時晴困惑:“您是要將它買下?”
    “不買你也給錢,你用的是我的錢,我說怎麽花就怎麽花。”
    見趙肅睿竟然這般耍賴,沈時晴無奈地搖搖頭,從荷包裏掏出了一枚三錢的銀瓜子:
    “勞煩店家為他解惑了。”
    “使不得使不得!”小販不敢輕易收錢,又懾於兩人氣度,能將錢收下,連聲道謝,等兩人走過去,他立即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有了這麽一筆意外之財,他正好能多帶一刀肉回去和家人一起吃頓熱飯。
    趙肅睿大步走在前麵,又看見了一個在賣繡品的攤子。
    攤主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婦人,天下下著雪,她站在攤前,還在用針繡著喜鵲登枝的花樣,手被凍得發紅,肩頭都有了積雪。
    駐足看了一會兒那些實在粗糙的繡片,趙肅睿說:
    “老人家,你這些繡片也賣不出去,為什麽不先用布料給自己做個手套或者袖籠?”
    老婦人用牙繃斷了一根繡線,有些木訥地說:“布是要賣了換錢買糧的,不能自己用。”
    站在趙肅睿身側的沈時晴有感而發: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賣炭者凍斃於寒夜,耕種者餓死在田畝,這種事從不稀奇。”
    轉頭看了沈三廢一眼,趙肅睿冷笑:
    “好呀,可算是有讓你照著機會教訓朕了。”
    “不敢。”沈時晴麵上帶笑,從老婦人的貨架上取了幾個繡片下來,“我分明是在自省。”
    沈三廢!她又在陰!陽!怪!氣!
    趙肅睿氣急,指著沈時晴挑的繡片說:
    “這隻貓不好看!換金魚給我!”
    沈時晴愣了下,微微側頭,在趙肅睿的耳邊說:“陛下,這是老虎。”
    趙肅睿現在就恨不能變成一隻老虎把沈三廢當場咬死!
    他踮起腳一把奪過那張繡片:
    “老虎,朕如何不知道!哼!掏錢!”
    英明神武的昭徳帝渾然不知道距離他十幾步之外,他甚為信任的四鼠大太監默默用手捂住了臉。
    陛下……原來真的喜歡這樣嬌氣蠻橫的款式。
    蒼天啊,要是宮裏真多了這麽一位寵妃……雪花落在了後頸上,四鼠打了個冷顫。
    就在四鼠驚歎當朝皇帝陛下的重口味的時候,前麵的兩人已經走到了一家湯麵鋪子的門前。
    看著旗幡上寫的“羊肉湯麵”四個大字,趙肅睿突然想起了什麽,他轉頭看向沈時晴:
    “我記得你的丫鬟說你做的羊肉湯麵極好吃,我現下就要吃,你現在給我做。”
    沈時晴露出無奈的苦笑:“陛下,您還真是花樣百出。”
    “快去快去!朕都沒嫌棄這是個小攤子,你這做飯的還敢嫌棄?”
    倒也不是嫌棄。
    沈時晴搖搖頭,走到了攤主麵前,又掏出了兩枚銀瓜子:
    “麻煩店家了,我借用下您的爐子和料做兩碗麵,後麵還有些我們的家仆,也麻煩您為他們一人添一碗熱的。”
    因為天下下雪,生意本就不好,攤主喜笑顏開,連忙引著沈時晴到了灶台處。
    一邊看著各種佐料,沈時晴將身上的氅衣脫了下來。
    四鼠驚覺陛下竟然要為那沈娘子洗手作羹湯,一個耗子膽都要嚇沒了,連忙要去阻攔,話還沒出口,就先被沈時晴當成了抱衣服的。
    將氅衣遞過去,沈時晴理了理袖口:
    “你們也去坐著歇歇,我讓店家也給你們一人一碗熱湯麵,要是有人想吃些別的你也別管得太嚴。”
    “是。”
    四鼠說話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被掐住了嗓子,隻能小心退到一旁。
    店家燉羊湯用的也是羊骨,因為生意不好的緣故裏麵添的水也少,倒是還算濃香,隻是味道有些薄,沈時晴嚐了一口,又對一個人吩咐道:“你去隔壁的飯館買兩條煎好的鯽魚,務必皮肉完整,火候重一些。再去藥鋪買點川穹黃芪各兩錢,一並磨成粉,再讓藥鋪烘出香氣。”
    又喚來一人:“剛才我們路過一個繡品攤子,你去尋那老婦人買一卷線回來。”
    那兩個侍衛連忙去了。
    趙肅睿可不是會乖乖等著吃飯的食客,他左看看,又看看,看見沈時晴用自己的身子穿著一身直身繡袍站在滿是油汙的灶前,臉上故意做出了嫌惡的表情,仿佛剛剛讓人給他做羊肉湯麵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讓人買絲線做什麽?做麵做的不好吃了就上吊?”
    沈時晴看看他,忽然一笑:
    “也可以用來殺人滅口。”
    趙肅睿的臉生得,卻少了兩分正氣,沈時晴學著趙肅睿的樣子笑,著實有些讓人驚駭。
    趙肅睿卻是不怕的:
    “橫豎是得有人殉葬,咱倆都逃不了。”
    “啪啦啦。”身後一陣亂響,是阿池不小心把喝茶的碗碰到了地上。
    沈時晴取了一根蘿卜去皮削成了小塊兒,卻沒下在羊湯裏,而是先放在煮了麵的鍋裏滾煮。
    等侍衛買了煎魚和藥粉回來,沈時晴先將煎魚和藥粉放在鍋底,又往上澆了羊湯,羊湯瞬間就變了顏色,香氣似乎也更濃了些,往灶裏格外添了大柴,沈時晴又去看做湯麵的麵團。
    因為天冷的緣故,麵團也很硬,用手捏了捏,沈時晴看了看自己身上寬大的袍袖,又看了一眼正眼巴巴看著的趙肅睿,她取了侍衛買來的絲線,取了足夠的長度撚做一股,竟然是當作了襻膊將大袖縛做臂肘處。
    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長袖翩躚幾下就乖順了起來。
    趙肅睿看著,卻隻是對天翻了個白眼兒。
    要是他自己,才不耐煩傳這等囉嗦袍子。
    將麵團加了略溫的水重新揉製光滑柔軟,鍋中羊湯的香氣也越發濃鬱,沈時晴將扯好的麵條下進鍋裏,又將煮去了澀味的蘿卜放在了羊肉鍋裏一起煮。
    濃鮮氣散在了卷動雪粒子的風裏,連雪都變得令人食指大動。
    半條街巷都被一種微妙的暖意包裹住了。
    阿池和培風有些驚奇地看向灶台,這樣的香氣她們並不陌生。
    “沒想到,姑娘竟然將做羊肉湯麵的法子都交給了這個俊俏郎君。”
    聲音很小,也藏不住阿池語氣裏的痛心疾首。
    培風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要下雪,姑娘要思春,這也是辦法的事。
    “味道還成吧,也沒有如何好吃。”
    趙肅睿一邊說著,一邊大口往自己的嘴裏塞麵。
    他對自己:“朕確實是餓了,也沒啥稀奇的。”
    連吃三碗麵,他打了個嗝兒。
    他要到第三碗的時候,沈時晴沒忍住看了一眼本屬於自己的腰。
    難怪那般結實,還粗了些。
    吃過了麵,天色也暗了下來。
    趙肅睿摸著肚子往回走,來時經過的鋪子都撤了,地上隻殘留了腳印和車轍。
    “沈三廢,你今日是來幹什麽都?朝上出了難事?朕如今在燕京城裏可不是消息不通的,勇毅伯府讓你為難了吧?”
    沈時晴看了他一眼,隻問:“陛下可是有什麽對策?”
    “嗝。”
    唇齒間還有羊肉湯的香氣與麵的香滑,趙肅睿心情很好地拍了下自己的肚子:
    “禦史們在太仆寺一事上裝死,又不會事事裝死,勇毅伯本是庶子,是先代勇毅伯的愛妾所出,趁著他正房早逝就做了以庶代嫡的勾當,讓現在的勇毅伯以嫡長子之身承襲了爵位,勇毅伯的那個弟弟倒是真正嫡出的。”
    沈時晴皺了下眉頭,這樣的高門私密之事她還真不知道。
    “庶長子承爵也並非……”
    趙肅睿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勇毅伯的生母出身教坊司。她爹就是神宗朝時貪墨了幾十萬兩賑災款的孔淆。”
    沈時晴默然。
    片刻後,她對趙肅睿躬身行了一禮:“多謝陛下。”
    “哼。”趙肅睿晃了下腦袋,“你不是看不起權術麽?何必假模假樣謝我?”
    “謝陛下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是閑著沒事兒幹。閑到了連那等暗門子裏的娼婦都想幫一把。”
    趙肅睿繼續往前走,雙手交疊在裘衣寬大的袖子下,抱著他的暖手爐。
    燈火幽幽,碎雪紛紛,模糊的影子在兩人的腳下漸漸生了出去,仿佛交疊在了一起。
    沈時晴輕聲讚歎:“陛下仁善。”
    “是無聊。”
    “仁善。”
    “是無聊!沈三廢,你不必這麽違心誇我,說點兒真話吧。”一粒雪落在了長睫上,趙肅睿眨眨眼,“朕也說句實話,你今日那湯麵做的還不錯。”
    “那我也說句實話。”
    沈時晴仰頭,看著雪從深藍的天幕上落下,她麵帶微笑:
    “陛下,您買的那個繡片上確實是花貓撲蝶,不是老虎。”
    趙肅睿猛地停住了腳步。
    “沈!三!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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