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姑娘的右手被燙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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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還黑著,正陽門下守軍打著哈欠剛剛打開了城門,晨起上朝的百官也才剛剛自府裏動身,一輛馬車急匆匆地從正陽門內駛了出來。
    到了巡西城察院門前,一個穿著青袍的男子不待馬車停穩就匆匆下來。
    守在察院門前的兩人一看見他連忙行禮:
    「大、大人!」
    來人一言不發大步走進了察院裏,獄卒衙役幾十號人被綁縛在地,他看都不看一眼,隻大步走到了正堂內。
    正堂裏,餘四妹正在看著連夜審出來出來的證詞,見他來了連忙站起身:
    「方老大。」
    「啪!」方祈恩一抬手,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了餘四妹的臉上。
    「皇爺吩咐的差事你就是這般做的?」
    餘四妹嘴角被磕出了血,他連臉都不敢捂,彎著腰低聲道:「是奴婢我有負皇恩。」
    方祈恩身後匆匆跟了幾個同樣穿著布衣的太監進來,見此情景,大氣都不敢喘。
    將打過人的手背在身後,方祈恩看了他們一眼,又看向餘四妹:
    「你既然連這等事都做不好,也不必做了,回宮領罰!」
    餘四妹連忙跪下:
    「方老大,我辦砸了差事,自知是罪該萬死,隻求能讓我親手把人給處置了,也是讓我對皇爺有了個交代。」
    他言辭懇切,頭磕在了冷冰冰的石板上,方祈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身後的幾個太監。
    那幾個太監拿起手中的麻繩枷鎖上前了幾步:
    「四鼠爺爺,您也別怪一雞爺爺心狠,要不是要上朝,皇爺都要親自出宮了。」
    餘四妹當然知道方祈恩是為了自己好,他們當奴婢的所求的哪裏是什麽功勳名聲,不過是主子憐愛罷了,主子憐惜你,你無功也是有功,主子不憐惜你,萬功在身也是有過。
    方祈恩又是兜頭給了他一耳刮子,又是讓他帶枷回宮,不過是替他求皇爺的垂憐。
    餘四妹被人綁了帶走,方祈恩又問他手下那些戰戰兢兢的番子:
    「沈娘子如今在何處?可是已經回了沈宅?你們派人跟著了嗎?昨夜傳信說沈娘子受了傷,請了大夫沒有?帶著我的帖子去請禦醫。」
    隻見那個番子躬身道:「沈娘子如今還在察院後麵的值房歇息,她說案子不了結,她便不離開此處。至於沈娘子身上的傷,她身邊的丫鬟看過了之後,她便不肯再讓卑職找大夫了。」
    聽了這話,方祈恩急急忙忙往後堂走去,剛從圓門繞進去,就見一堵東牆下麵有兩個人正站著說話。
    隱隱聽見了哭聲,他當即停下了腳步。
    「圖南姑娘,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昨晚沒有回家,想來也不至於鬧成這般!」
    男子身量不低,說話卻帶著怯,嗓子裏壓著哭音。
    站在他對麵的女子懷裏抱著一把劍,頭發極為利落地梳在腦後,身上隻穿了件束袖夾衣,說話的時候白氣透散在空裏,讓人乍一看還以為她的臉上覆了層霜雪。
    「錢差爺不必如此,那些人既然早有預謀,自然要把一切障礙都掃除幹淨,您毫無防備之下也不過是多折進去一個。」
    一牆之隔的方祈恩忍不住抬起頭,將笑意憋了回去。
    聽了這種「安慰」,錢小五越發沮喪,哭聲越發壓不住了:
    「我受了沈夫人和姑娘多番照顧,卻沒派上用處,實在慚愧。」
    圖南整日在廚房操勞,不光手指粗壯,連臉上都不如阿池那般白皙,五官也隻能說是稍有秀麗,看著卻一直是溫和可親的樣子,仿佛不溫不火的桌上一盞水,今日她這般打扮反倒顯出了她脖頸修長腰板筆直,勁
    瘦的腰肢如同竹叢邊的另一棵竹。
    「錢差爺客氣了,您在牢中一直對我們夫人多有幫襯,我們夫人也是知道的。」
    錢小五自己也清楚,要不是沈夫人專門點了他,他現在就應該在和外院那些人一般被綁了用刑。
    看了一眼圖南清朗的眉目,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被圖南打斷了。
    「錢差爺,我們夫人醒了是要用膳的,我先去廚房了,如今這後院裏多是我們沈家的女眷,您來往也不便,以後有事在圓門叫我一聲就是了。」
    「好好好,我就在側門上守著,姑娘有事隻管吩咐。」
    目送那個穿著獄卒衣裳的年輕人垂頭喪氣地離開,方祈恩抬腳走上前。
    「圖南姑娘,沈夫人身子可還好。」
    圖南微微抬眼,看了看他:「大人,你們西廠的人一直在外麵守著,怎會連我家夫人身子如何都不知道?還是說各位大人最會的就隻是聽壁角?」
    被人這麽刺了一句,方祈恩也不惱,他笑了笑:
    「是我等疏忽才讓沈夫人身處險境,在下是特意來向沈夫人請罪的。」
    說完,他對著圖南深深行了一禮:
    「圖南姑娘受累了。」
    圖南腳下一轉,避到了一側。
    她歪了歪頭看著這個格外俊俏的男子,眉頭輕輕一皺。
    這時,一個穿著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急匆匆跑了過來:
    「圖南,姑娘醒了。」
    方祈恩也不多話,隻跟在兩人身後,見兩個丫鬟一個進了偏房一個去了廚房,他也在偏房門前站定。
    趙肅睿剛睜開眼,臉就皺到了一起。
    疼,渾身都疼,看來昨夜摔的那一下著實不輕。
    手上的燙傷已經被抹了藥包起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就看見阿池端著熱水盆走到了窗前:
    「姑娘,您醒了?」
    「什麽時候了?」
    「寅時三刻,您剛睡了一個時辰。」
    「噝——你和圖南都過來了?那宅子裏的事兒歸誰管?」
    「圖南交給了青鶯。」
    青鶯?這倒是個人選。
    夏荷心中有愧,敬她也畏她,柳甜杏也聽她指派。
    倚在床頭,趙肅睿在心裏想了片刻,勉強有了些精神,阿池用帕子給他擦臉,他不耐煩阿池輕手輕腳,直接自己拿過來抹了兩把。
    「圖南呢?」
    「圖南給您端吃的去了,飯食都是她親手做的,童五一直守著廚房。」
    「施新梅呢?」
    「在那邊耳房裏,圖南讓幾個手腳利落的小丫鬟守著呢。」
    「我睡了之後西廠的人可有再找她問話?」
    「沒有……」
    見門簾掀開,圖南提著食盒進來,趙肅睿剛想說自己沒胃口,就聞到了一股淺淡的香氣。
    他還真餓了。
    「姑娘,我包了些餛飩,您先吃些吧。」
    「哦。」
    拿起細白瓷的湯匙吃了兩顆餛飩,趙肅睿又抬起頭看著兩個丫鬟。
    屋裏剛剛被阿池點亮了一盞燈,暖暖的光照在兩個丫鬟臉上都透著蒼白。
    「你們倆也是一夜沒睡吧?」
    他剛說完,就看見阿池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姑娘,您……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到了九泉下都不知道該怎麽給老爺夫人請安!算阿池求您了,您多顧念自己吧!」
    趙肅睿嗤笑一聲:
    「幾個沆瀣一氣小獄卒,哪能傷了我?」
    阿池見自家姑娘毫無悔色,心裏不禁一苦:
    「姑娘……」
    趙肅睿卻喝了兩碗餛飩湯,又看向圖南:
    「我之前讓你去查施新梅見過的孫大奇生前同袍,你可問出了什麽底細?」
    圖南低著頭:
    「姑娘,施新梅見過的兩人一個姓石,一個姓周,都是左哨營中的小旗,施新梅說那兩人都沒什麽新奇之處,現在兩人現在都在營中,也不知如何了。」
    「她見了那兩人就嚇得伍崇民要殺她滅口,還要拐著彎兒動手……」
    屋外,小丫鬟提著燈匆匆路過,將一道長影照在了窗上。
    趙肅睿眯了眯眼睛:「外麵是誰?」
    圖南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沈郎君手下,曾經在杏花樓見過,沈郎君派他來看姑娘。」
    趙肅睿眉頭一挑:「讓他進來。」
    阿池見自家姑娘沒有梳洗就要見人,有心想攔,圖南已經去叫人了。
    「在下方祈恩,見過沈娘子。」
    一聽一雞以原名自稱,趙肅睿先愣了下,然後勾著唇笑了:
    「餘四妹、方祈恩,是她讓你們在外頭都這般稱呼自己?嘖。」
    大雍朝幾代宦官亂政,趙肅睿不想自己身邊伺候的也學了張玩、王貴之流,索性連他們的名字都奪了,隻用雞狗畜生之類的詞稱呼,沒想到沈三廢竟然就這般把名字又還給了這他們。
    他「嘖」的一聲,就是嘲笑沈三廢的婦人之仁。
    低下頭,他繼續扒拉碗裏的小餛飩,結結實實的小肉丸子藏在餛飩裏,他一口一個。
    「左哨營兩個小旗,一個姓石,一個姓周,都在千戶伍崇民手下當差,你可知道那兩人身上有什麽特別之處?」
    方祈恩沒想到沈娘子將自己喚進來竟然就這麽熟稔地使喚起了自己,雙手攏在身前,他躬著身子斟酌著說:
    「旁的,在下也不知道,若是姓石,那大概就是前右僉都禦史石問策的侄子石陸遊石小旗。」
    石問策的侄子?想到沈三廢派人讓楚濟源回朝,趙肅睿恍然。
    「楚濟源從西南回來,到了何處了?」
    「楚大人自雲貴回京,一路艱難,原本已經快要到出湖北境進河南,聽聞了姚夫人去世的消息,楚大人停了兩日,本想先祭奠了夫人才能上京,可是皇命在身,他隻能讓他的兒子先回了江西老家守製,楚大人則是和石大人繼續北上,想來六七日就能到了燕京了。」
    「姚夫人?」誰呀?
    趙肅睿抬起頭,先看見了兩個丫鬟的臉上的哀痛之色。
    白瓷的勺子在餛飩碗裏攪合了一圈兒,趙肅睿直接問方祈恩:
    「你……那人可是去祭拜過了?」
    這話問得極有意思,仿佛這沈娘子篤定了皇爺會去祭拜似的。
    方祈恩心中將此事記下,緩聲說:「我家主人親自口述了祭文。」
    大雍朝自立朝以來,聖旨都要抄錄下來備份,方祈恩身為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自然也要將聖旨一一過目,看到那封前無古人的誥封聖旨的時候,方祈恩心中驚詫難言,幾乎快把自己的腦漿子熬幹了都想不出那姚氏是有過什麽天大的功德。
    沒想到沈娘子這裏倒是知道些端倪。
    坐在床上看看手裏的餛飩,趙肅睿忽然沒了興致。
    他連自己吃了什麽喝了什麽都跟沈三廢說,那沈三廢啊,既然去世的是她相熟的,怎麽也該跟他商量商量,請他百忙之中撥冗去祭拜下吧?
    哼!
    也懶得再用勺子,他直接端起碗來將餛飩連湯帶料地吃了下去。
    「石
    問策當年辭官去陪楚濟源,現在楚濟源回朝,他也會回來。他一貫是個死腦筋,抓住的案子寧死也不鬆手,伍崇民怕的就是施新梅會從石陸遊那兒搭上石問策,這才用了這麽曲折的殺人法子。」
    說完,趙肅睿眯了眯眼睛。
    「這般極力遮掩,看來伍崇民犯下的事兒可真是不小啊。」
    他看向圖南:「按照之前說的,先讓施新梅寫個狀子,告訴她,楚濟源進京那天陣仗一定不小,他既然當了右都禦史,就有監察之權,讓施新梅去當街告狀。」
    圖南應下了,他又看向一雞。
    「這事兒我本想自己處置了,可是眼見牽扯如此多,沒有不讓你們動的道理。昨天這邊察院鬧出這麽大的陣仗,伍崇民定然會得了消息,我已經讓人抬了具屍首出去假裝昨晚要殺我之人,伍崇民未必全信,想辦法給他找些事,讓他不能動彈最好,你們盯緊……這般做事,我心裏真是不通達,罷了,先這般,我倒要看看楚濟源到時候怎麽處置這個伍崇民,若是他不會處置,就把他一起處置了。」
    如果他現在是在自己的身子裏,伍崇民現在已經大刑伺候、簽字畫押、推出斬首全套結束了。
    這麽想著,趙肅睿心中心中一陣索然無味,看看圖南,再看看方祈恩,他突然把自己的身子往後一靠,筋肉牽扯,又疼得他齜牙咧嘴。
    「圖南,你等著幫我問問,有沒有什麽藥膏,你給我抹這個當時辣的,現在就沒了效用。」
    「好,姑娘。」
    圖南的眼睛的餘光看見了「自家姑娘」手上的傷,她下意識握緊了手裏的劍。
    從巡西城察院出來的時候,方祈恩突然看見圖南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想了想,收回要上馬車的腳,連忙跟了過去。
    一路跟著圖南回了沈宅,方祈恩看著她從後門走了進去,心中不禁失笑自己是太過小心了。
    等他轉身離去,過了不一會兒,一個作男子打扮的挑夫從沈宅裏出來了。
    ——
    「他既然這麽吩咐了,你們照辦就是。」沈時晴聽完了一雞的轉述,放下了手中的朱筆,又拿起手邊的幾本折子遞給高婉心,「我讓四鼠記了四十廷杖,再有下次,他那秉筆位置就不必留了。」
    「奴婢替四鼠謝皇爺開恩,皇爺,盯著伍崇民一事,奴婢想親自帶人盯著。」
    「你親自盯著?」
    沈時晴抬起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一雞。
    片刻後,她點了頭:「好,你也在京裏各處看看,別忘了回宮的時候給三貓帶些吃的,你們三個最近都少在禦前,隻有朕聽著他鬧騰。」
    這話的意思是依然對他們幾個太監親近,一雞連忙跪下磕頭。
    可是,站起來的那個瞬間,他又想起了另一個聲音。
    沈娘子說話的語氣,和皇爺從前,可是真像啊。
    一雞的動作很快,他要給伍崇民找麻煩,當天夜裏,伍崇民的長子就因為打架鬧事被關了。
    伍崇民還在營中,伍家的管家進軍營尋他,卻正遇到了左哨營的副將巡營。
    隔天一早,伍崇民才從軍營裏出來急匆匆往家裏趕。
    「帶了六個親衛,他這一個千戶,陣仗倒不小,怕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聽見幾個番子說悄悄話,方祈恩手握著銅管千裏眼,就看見伍崇民帶著人騎馬奔波在林間,正要與一個早起賣柴的樵夫擦肩而過。
    下一刻,鮮血噴湧。
    隻見那個樵夫竟然從擔子裏抽出了雙刀,拔身翻到馬上,一把短刀直接刺進了伍崇民的右肩。
    銅管千裏眼不甚清楚,鮮血也好,那行凶者的五官
    也好都難看清,方祈恩卻被嚇了一跳。
    當然不是因為他見不得血,在四鼠進到禦前之前,他殺的人可是一點兒都不少。
    他被嚇到,是因為那個傷人的刺客,他竟然猜到了是誰。
    揚鞭甩在馬上,方祈恩騎著馬從岔道中疾馳而出,在那個刺客奪馬而逃之後,他讓別人攔住了伍崇民的隨扈,自己連忙跟了上去。:
    他的馬是禁中好馬,雖然比不上禦馬,比普通軍馬還是要好多了。
    他一直綴在那人身後追了約有一刻,那人的馬終於慢了下來。
    方祈恩策馬靠近,看見那個「刺客」的後背上竟然已經被血洇透了。
    「圖南姑娘!你受傷了。」
    他連忙下馬,要把圖南從馬上扶下來,頸邊卻突然一涼。
    還沾著血的刀貼在他白瓷似的脖子上。
    臉上沾著血與泥汙的女子坐在馬上俯視他。
    四目相對,平平無奇的沈家丫鬟圖南颯然一笑:
    「多謝方大人送馬。」
    方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