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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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堂殺人朕都用你沈三廢的身子做了,不過是越獄,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聽趙肅睿這麽理直氣壯,沈時晴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說:
    「陛下,您若不是出身皇家,隻怕也能憑一己之力讓天下的捕頭們夜不能寐。」
    這話聽著可真不像好話,不過趙肅睿也習慣了沈三廢對自己陰陽怪氣,今日圖南有事,阿池張羅著給他從杏花樓買了條蒸羊腿回來,趙肅睿吃了個肚兒滾圓,癱在床上時不時順順肚子,仿佛是條吃飽了曬肚子的小狗崽子。
    「嘿嘿嘿,沈三廢,你不管怎麽陰陽怪氣,到底還是得把朕撈出去。你難不成還以為朕就得安安穩穩在牢裏呆著等你來救?」
    心裏說著,趙肅睿突然心中一亮。
    對呀,他堂堂昭德帝為什麽要在牢裏老老實實待著等著沈三廢來救他?他本就應該到處張狂才對,他可是皇帝,哪有殺了個該殺之人就坐牢的道理?
    哼,都怪沈三廢那一套什麽權術之論,居然把他都給繞了進去。
    沈時晴將手臂倚撐在車壁上,笑著說:
    「陛下自然不需要我救,我要救的本也不是陛下。」
    她卻不知道,趙肅睿聽了這話,反倒從床上坐了起來:
    「沈三廢,你救的不是朕還能是誰?」
    整日忙碌的沈時晴難得不想看折子,和徐宮令說的話讓她心神激蕩,闔上眼睛,她緩緩說道:
    「陛下,我救的是柔弱無力、無所依憑的沈時晴,不是英明神武、武功卓絕的皇帝。」
    「嘖,要是換了你在這個身子裏,你可幹不出當堂殺人的事兒,這事兒唯有朕能幹了,也隻有朕能進了大牢,你沈三廢救的就是朕。」
    沈時晴不懂這其中有什麽好糾纏的,略過此事,她問趙肅睿:
    「陛下怎麽突然想起來要去祭奠姚姨母?」
    趙肅睿卻不依不饒起來:
    「沈三廢,朕且問你,要是旁的女人也這般當堂殺了個那等逆賊,你也會想盡辦法救她?要是你並非皇帝,隻是偶然知道了此事,你也會救她?」
    沈時晴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她看了一眼隨著著禦駕輕晃的象牙燈,笑著反問:
    「陛下,能如您這般當堂殺人的又有幾人呢?又有幾人能有西廠之人護持,在殺了人之後不會被人斬殺於當場?又或者能如您一般連巡城禦史都要好言恭維?」
    「哼,又是詭辯!」
    趙肅睿翻了個白眼兒,看見一旁的小案上擺了些果脯瓜子,他趿著鞋走過去挑挑揀揀,拿了一把裹著糖粉的桃脯,然後一屁股坐在了交椅上。
    交椅和他在牢裏的那把一樣,是阿池帶著人從宅子上運過來的,上麵的靠墊兒實在來不及置辦新的,是他在沈宅用慣了的粉綢墊子,坐在裏麵,一翹腳,他把腳上的鞋子都踢了出去。…
    「你以為朕是你?有人都不會用,你沈家既然和楚濟源是通家之好,朕自然要去露露臉。你不是要重用楚濟源讓他理清太仆寺的積年賬目?還給了他一個右都禦史的差事?那朕自然要讓他知道現在他這個好侄女正在吃苦受罪,借他的手去對付謝家,再讓他想辦法把朕從牢裏撈出來,萬一你沈三廢突然改了主意要把朕一直關著,朕手裏也有人可用,這叫什麽,這叫決不能讓自己入孤立無援之境,你以為朕和你當初那般傻?」
    說完,他把一塊桃脯放在嘴裏嚼了起來。
    禦駕穿過了幾道宮門,從玄武門進了宮城,路上的雜役、太監和宮女跪了一地。
    沈時晴用手指挑起簾子看了一眼,出聲問:
    「已經是二更天了,怎麽還有這麽多宮人在宮門處?」
    伺候車駕的三貓一直跟在禦駕旁邊,他看了一眼,笑著說:
    「回皇爺的話,這是在給待選的女官們騰住處,廊下家連著仁壽宮一片之前住的都是太監,皇後娘娘說把仁壽宮後麵這騰給女官和宮女,白天怕耽誤了各處的差事,這是趁著晚上趕緊把東西都搬了。」
    「給女官和宮女們的住處?」
    「正是,這仁壽宮後麵在成祖爺的時候就是女官們辦公之所,後來女官少了,這地方就漸漸騰了出來,到了先帝爺的時候宮裏女官就剩了幾百人,跟宮女們一道都擠在各宮的耳房裏,粗使的就更慘些,連咱們這些太監住的廊下家一帶還遠不如呢。從前皇後娘娘趁著太後過整壽的時候說要把宮女們住的地方重新修修,好歹讓那些通鋪屋子裏頭都有個窗,太後娘娘給駁了,說不能靡費。」
    說完,三貓自己撇了撇嘴。
    太後娘娘自己過壽的時候恨不能用金子把慈寧宮包起來,要不是皇爺為了軍費不許太後亂用內帑,太後還想給滿京城的佛寺都舍個金身呢,讓宮女們住得好些才能花幾個錢?
    從前這樣的話三貓當然不敢在皇爺麵前說,朝臣們都說是太後娘娘偏心,他貓爺卻覺得太後娘娘根本不是偏心,是愛發夢。
    端盛太子仁厚孝順,喜歡當年還不是皇後娘娘的林姑娘,太後不許,他也不過是一直撐著不肯大婚罷了,一點都不敢讓太後麵子上難堪。他家皇爺呢?從小就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性子起來了,誰的麵子都不給,太後順風順水了一輩子,自然不喜歡這個小兒子。
    端盛太子還在的時候,太後頭上到底還有個先帝在,她娘家出了事兒她就得去求先帝,又哪裏是真甘心呢?她就做夢等自己當了太後就能稱心如意,偏偏能讓她稱心如意的那個去了,剩了他們皇爺繼承大統。
    太後的一個美夢沒了,就換了一個,恨不能當年死在淮水的是他們皇爺,也正因為有了這個要命的心思,太後已有不如意就覺得都是因為端盛太子不在了,因為他們皇爺沒死……要讓他這貓爺來說,太後可真是好日子過夠了把腦子過成了狗腦子,正經的飯不想吃了,光想著吃屎了。…
    皇爺自打登基對太後娘娘多好啊?那真是就差把太後捧到佛桌上供起來了,可讓狗上了八仙桌,狗也隻記得吃屎,狗還得嫌棄沒端盤屎上桌呢。
    現在皇爺想明白了,不去顧及太後臉麵了,他貓爺恨不能趕緊去慈寧宮竄泡貓屎然後刨土把那慈寧宮整個給埋了。
    「皇爺,現在皇後娘娘掌了權,削減了自己宮裏的用度專門給這些女官們置辦東西,宮裏都誇咱娘娘仁善呢。」
    三貓說著話,卻見皇爺一直掀著簾子往外看。
    不光看著近處跪著的人,還看向了遠處。
    長長的夾道通向仁壽宮後麵,有小宮女在前麵提著燈,後麵幾個人一塊兒推著裝了細軟鋪蓋的車子往裏走。
    明明隔了那麽遠,那燈也就一粒黃豆那麽大了,沈時晴還是覺得自己看見了光照亮了小宮女的臉,是一張笑嘻嘻的小圓臉兒。
    喜氣洋洋。
    隻是短短的一瞬,車駕繼續向南駛去,收回手,車簾滑落,沈時晴摩挲了下手指,笑著說:
    「陛下放心,我明白這個道理。自然不會再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哎喲,朕不過隨口一句話竟然讓沈三廢你想了這麽久?你可真有長進啊。」
    嘴裏這麽說著,趙肅睿把桃脯當肉幹似的用牙扯了一塊兒在嘴裏。
    接著編聽見沈時晴又說:「陛下既然要去祭拜姚姨母,不如我就給陛下講講姚姨母的為人?」
    趙肅睿也沒啥要緊的事兒吩咐沈三廢,自然是樂意的,就當是聽了故事解悶兒
    唄。
    誰知這一聽就停不下來了。
    沈三廢雖然說話慢,但是極有口才,她講姚氏的故事沒有從姚氏的生平說起,而是從二斤肉說起。
    說姚氏平時節儉,好不容易買了二斤肉,便將肉分作了六份兒,兩份肥的取了油,剩了一碟油渣存起來,剩下四份裏三份抹了鹽晾在屋簷下想著以後燉肉吃,剩下的一份切了肉糜加了後院自家種的韭菜包了餃子。
    那日正好冬至,全家人高高興興過了節。
    剩下的每一塊肉姚氏都有了安排,姑且一算,能吃到過年。
    誰知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一隻貓叼著她曬的肉幹在屋簷上一路小跑而過,結果那貓太小,從屋簷上跳過去的時候嘴上一鬆,肉條就掉在了地上。
    姚氏看著那一條肉看了許久,終於撿了起來,又泡了水洗去了鹽分重新晾在簷下。
    其餘的肉則掛去了高處。
    到了午後,那麽小貓重回故地,又想故技重施,奮起撲咬在了肉條上,不成想串肉的繩子被換成了麻繩。
    貓叼著肉,肉吊著貓,都不肯鬆開。
    趙肅睿倒是見過野貓,卻沒見過這麽有趣兒的,聽得直樂。
    「你那姚姨母是故意的?好把那貓抓回來?」
    「是,也不是。」
    禦駕停在了乾清宮門前,沈時晴走進乾清宮的暖閣裏,隨手將大氅脫了。…
    這暖閣裏的一切早就按照她的喜好布置過,聞著一點淡淡的凝神香的香氣,她輕輕一歎,接著說:
    「那隻貓前腿有傷,姚姨母看見了,把它釣了來先給它包紮了傷口。」
    「被貓咬了的那條肉如何了?」
    「那條肉啊,自然是給貓吃了。姚姨母從剩下的三塊肉裏分別切了一角下來和白菜一起炒了,家裏旁人竟然都沒發現少了一條肉。要姨母非常得意,說她是偷偷宴了客,給那小貓起名叫‘簷上朋,。」
    趙肅睿哈哈大笑:「你這姚姨母還真有意思,比她家那個食古不化的男人強多了。」
    沈時晴也笑。
    等到三更到了,心聲中斷,她坐在床上散著發看著手裏的《商子》。
    「三貓。」
    「皇爺,奴婢在呢,您可是要用點什麽?奴婢在灶上燉了隻肥雞,加些冬筍做了湯麵也不錯。」
    沈時晴笑著擺擺手:「你帶著外麵值夜的太監宮女用了吧。」
    「奴婢謝皇爺恩賞!」
    看著三貓對自己行禮,沈時晴笑著問他:
    「三貓,你可知道如何讓一個人的心也為自己所用?」
    三貓答得爽快:「那還不簡單?弄些那人愛吃的,讓他再也離不了咱的手藝。」
    這話是故意討巧說的,卻還是讓陛下點點頭:
    「投其所好,確實是個法子,卻不夠。」
    已經當了幾個月皇帝的沈時晴坐在龍床上,手指輕動,仿佛在將什麽東西徐徐碾碎,最終成了她想要的模樣。
    朱砂也好,孔雀石也罷,哪怕是硬如黃金也一樣,碾成細細的粉,水飛法,膠飛法,取最細的粉末,最終都能成了她鋪陳於宣紙上的顏色。
    「不光要投其所好,還要,讓其成我所好。」
    說完,她笑著將書放下。
    「酷刑嚴法,令人生懼,卻不能同心。商子之道,終是臣道。」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