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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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三廢,大逆不道的竊國之賊,對他昭德帝做出的陰損之事簡直罄竹難書!
    這等人做壞事哪裏需要別人來教了?
    被趙肅睿般陰陽怪氣,沈時晴也不會氣惱,反而笑得更真切了些。
    「陛下說得對,我做的一些事發乎人欲,不需要人教,可陛下並非旁人,為君之道、為男子之道,陛下所為雖然我未必讚同,卻可為我之鏡,自然能被稱一句良師益友。」
    趙肅睿看向了沈時晴,下一刻,他咬牙冷笑:
    「為你之鏡?沈三廢,朕要是沒記錯,你當初可是說過把你那柳姨母當作鏡子的,還有阿池,你也說過類似的話。你要是聽柳姨母的,就會成一個虛偽求名的悲苦婦人,你要是聽阿池的,就會成一個麵甜心苦的高門貴婦。沈三廢,朕倒是有些好奇,你要是聽朕的,會成了什麽?」
    說完,他拿起一小塊鴨腿,兩口撕下了上麵油潤香滑的肉,第三口他連骨頭都咬碎了。
    「陛下說笑了。」沈時晴夾了一塊冬筍放在了自己麵前的碗裏,眼眸微垂,「我要是聽陛下的,早就換回來了,陛下又怎麽會跟一個身子廢、性子廢、腦子廢的無能婦人一道坐在這吃飯呢?也自然不會做了我的良師益友。」
    哈!
    不知道為何,趙肅睿覺得自己上午泄掉的火氣又在心裏翻騰了起來,燒得他心口難受。
    「真難得呀,沈三廢你在朕的身子裏呆了這麽久,還記得自己的本相!」
    「陛下在我的身體裏也記得自己是誰,我自然也是片刻不敢忘。」
    除了一道炙鴨、一道過油冬筍之外,沈時晴曬點了一道醃魚蒸肉、一道清拌的黃瓜。
    眼下雖然是寒冬時節,大戶人家也有火炕溫室來種新鮮菜蔬,尋常百姓偶爾也能在集市上買到,隻是價格不菲,今日他們來得巧,店家廚下剛好有三斤黃瓜,沈時晴點了這一道花的錢足夠再點兩道肉菜的。
    吃了一口黃瓜,沈時晴抬起頭看著怒瞪著自己的「皇帝陛下」。
    瞪著這個霸占自己皮囊的逆賊,趙肅睿真的覺得自己要氣死了:
    「沈三廢,你請朕吃飯,就不能別對著朕陰陽怪氣?朕今日可是幫你的姨母出了氣的!你敢說朕說的那些話不是你想說的?朕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
    「陛下,我說的本就是實話,哪來的陰陽怪氣?倒是陛下,多吃些黃瓜,別氣壞了肝脾。」
    說著,沈時晴夾了幾塊黃瓜放在了自己的碗裏,又把剩下的黃瓜也推到了趙肅睿的麵前。
    兩人坐的桌子本就不大,這麽一推一擺,趙肅睿眼睜睜看著肥美的鴨子反而離自己遠了。
    「哢嚓。」他又咬斷了一根鴨骨頭。
    看別人頂著本屬於自己的臉生悶氣,沈時晴搖頭失笑:
    「陛下,你著實有些草木皆兵了,我本性就是這般,您今日所為,我是真心誇讚,實在沒有陰陽怪氣的意思。」
    趙肅睿挑起一邊眉毛懷疑地看向她。
    「陛下,我難得出宮,既然來找您自然是有事要說,又怎麽會拘於口舌之爭?」
    沈時晴的臉上甚是真誠,連笑都帶著些穩妥樣子。
    趙肅睿「哼」了一聲,再看她垂著眼帶笑的樣子,心頭的火竟然漸漸散了。
    「沈三廢,這下事情如了你的意,清算太仆寺一事來了楚濟源這個大助力,以他的性子,他就算熬死了自己也會將此事處置妥當。至於那些女官,隻要你別讓她們搶了前朝這些文官的飯碗,也還算穩妥。」
    沈時晴夾了一筷子鴨肉吃了,笑著說:
    「陛下放心,我這穩妥不了。」
    趙肅睿:「……」
    「陛下在牢裏的這段時間,我已經下旨給禮部,讓他們在明年開春之後遴選出一千女官。」
    趙肅睿看著還在那兒慢悠悠說話的沈時晴,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
    「此事你昨日怎麽沒告訴我?」
    沈時晴微笑。
    她今日需要的是一個能對姚杜娟感同身受、能一把揭開楚元錦和米心蘭心中遮蔽的「沈時晴」,又哪會告訴趙肅睿別的,讓他心生警惕?
    「一千個女官。」口中咀嚼著這幾個字,趙肅睿隨手夾了一塊過油冬筍放在了嘴裏。
    「你就算有了這麽多女官,你打算讓她們做什麽?宮中數萬太監,能識文斷字管事兒的也不過一千……說到底,你還是想把女官們送到前朝去。」
    「是。」沈時晴坦然認了。
    讓女官們走到武英殿、走到奉天門下,對她來說隻是開始,如果可以,她真正希望的是有朝一日能男女同科,可如果要做到這一步,平心而論,沈時晴甚至不知道那時這大雍朝還是否存在。
    所以,她努力去做自己眼下能做的。
    「前朝,哪裏能安置了女官?」趙肅睿又吃了一塊黃瓜。
    沈時晴說:「都察院。」
    叼著黃瓜,趙肅睿再次轉頭看向她。
    卻見沈時晴對著自己笑:「陛下,那些屍位素餐的禦史,成群結黨的言官,黨同伐異的六科諫官,要是有朝一日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職位被他們從來不放在眼裏的女子給頂替了,他們又會是如何的一副麵貌?」
    趙肅睿光是想了想,就差點兒笑出聲。
    「有意思!有意思!有意思!沈三廢你這種陰險之人可真是能想出損招兒啊!」
    趙肅睿毫不掩飾自己的心動,之前沈三廢弄權的時候他隻想殺了她,現在卻又覺得能看見沈三廢讓那些他平素厭惡至極的言官們出醜也著實讓人暢快。
    所以啊,這人陰險本是無所謂之事,隻要不是對著自己陰險,他自然樂得看戲。
    「朝廷花著俸祿養著他們,他們除了盯著朕的後宮就是盯著朕的外戚……這些蟲豸,哈,哈哈哈!」
    趙肅睿突然覺得自己念頭通達了起來,那小貓崽子吃完了鴨肉不知何時又跳到了桌子上擺弄他咬碎了的鴨骨頭,被他拎著放在一邊。
    用手摸了摸那碗專門給貓蒸的魚,碗壁已經不會燙手了,趙肅睿把魚放在了小貓的麵前。
    小貓看看魚,卻似乎還是對趙肅睿吃的鴨子更感興趣,抬著小爪子就往他的麵前奔,又被他薅住後腿拖了回去:
    「你這小貓怎麽吃東西還挑三揀四的?」
    他用手指頭點了點小貓的腦門:
    「吃魚。」
    小貓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趙肅睿,又聞了聞裝在木碗裏的魚肉,終於吃了起來。
    「現在的左都禦史錢拙你是不打算留了?」
    「之前,此人不過是逐小利而失大義,如今知道自己失了聖意,又想做酷吏以邀寵,這等人,不該身居高位。」
    一邊吃飯,趙肅睿的左手也不閑著,一會兒戳戳貓尾巴,一會兒捏捏貓腿,非鬧得那小貓連飯都吃不安寧,聽著沈時晴的話,他冷笑了聲,錢拙這人是他提拔的,竟然被沈三廢嫌棄到了這等地步。
    「那現在你想重用誰好把錢拙頂下去?楚濟源?他理賬還行,當禦史……早晚把自己坑死。一個右都禦史掛著名兒算賬就得了。」
    沈時晴也不遮掩:「陛下放心,等楚濟源替我在都察院建好了審議司,我就把他調回戶部做尚書,至於都察院,我想用之人是石問策。」
    石問策?
    趙肅睿皺了下
    眉頭。
    「石黑壯當禦史是不錯,可他在朝中沒有根基,不然以他的功勞也不會做了快二十年的官兒還是個區區四品。」
    石問策在辭官去照顧楚濟源之前是正四品的僉都禦史,這官說小不小,可對於曾經揭破了幾樁大案的石問策來說,也不能算是仕途坦蕩。
    「你看他和楚濟源、李從淵認識了這麽多年,甚至棄了官去照顧楚濟源,到底和他們也不親近。」說完,趙肅睿撇撇嘴,這等人用著好用,君臣相處起來,能把人氣得五內如焚。
    聽了他的話,沈時晴點頭:「朋而不黨,光是這一條石問策就比錢拙好了千百倍。石問策此人心中有公義二字,我要提拔女官進都察院,要的不是能逢迎女官媚上之人,而是出於公義之心能讓女官們在都察院一展抱負之人。」
    趙肅睿冷笑:「沈三廢,你把人想得太好了,石問策心中有公義,那秉公持正之心也未必能轉給女子,你看楚濟源,朝野都誇他是君子,可他對自己的家人又是什麽貨色?」
    當了這些日子的女人,趙肅睿也是有些心得的。
    就像沈三廢的那個小堂弟,還有被他當眾打了的邵誌青,要是讓男人來看,隻會覺得一個乖順一個忠義,可換成了女人呢?乖順的成了可憎,忠義的成了可鄙。
    「那孔子講了無數道理,可沒有哪個字兒教給後人要將男女視為一等。」
    他斜睨沈三廢:
    「這世上也隻有狗是你不管男女給了肉它就搖尾巴,男人,嘖。」
    沈時晴還真沒想到自己能從趙肅睿這兒聽見這種話,她微微抬頭打量著麵前的這人。
    這人用的還是她的身子,膚色淨白,頭發烏黑,穿著簡便,發髻上雖然和她從前一樣隻用了素簪固定頭發,手上卻多了枚白玉的扳指。
    神色桀驁,眉目間有著一股仿佛自娘胎裏帶出來的乖張暴戾,讓她看了就時刻記著著身體裏的人是昭德帝趙肅睿。
    說出這番話的人,竟然是大雍昭德帝。
    勾了下唇角,沈時晴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笑什麽。
    片刻後,她說:
    「陛下,石問策能否得用,我其實還有一招棋,隻是這一招,得勞煩陛下出手。」
    「我?」趙肅睿有些驚奇,「沈三廢,你又在打什麽陰險主意?」
    沈時晴笑著給趙肅睿手邊的水杯倒上了茶。
    「陛下,實不相瞞,當日你我換魂之前,我曾經寫了血書求援。」
    趙肅睿擺擺手:「這個我知道,你寫信給了你那個柳姨母麽。」
    「給柳姨母,隻是第一步。」沈時晴看了眼窗外,「柳姨母常在京中走動,結交的都是文官之妻,更是與幾位禦史夫人交往甚密,我本是想用她替我在京中造勢。」
    「我還有一封血書,讓我已經贖身出府的丫鬟垂雲送去給了石問策,隻不過,那封血書他暫時不會拿出來。」
    聽她真說,趙肅睿蹙起了眉:「你是讓我利用那封血書?」
    「不是。」沈時晴看了一眼桌上,將鴨肉重新擺在了趙肅睿的麵前。
    「我是想請陛下在石問策找你的時候,讓石問策知道「沈時晴」這些年的悲苦。」
    「啊?」趙肅睿夾著鴨肉,看著沈時晴仿佛看一個死人。「沈!三!廢!你讓朕去石問策麵前裝可憐?」
    「陛下放心,你不用裝可憐。」沈時晴笑著說,「我已經下旨讓石問策暫領巡西城禦史一職,查清巡西城察院牢中縱火一案。算算時間,現在旨意已經到了石家,依石問策的性子,他接了旨意立刻就會去察院。」
    趙肅睿突然覺得自己後頸發涼:「沈三廢,你到底想幹什麽?」
    沈時晴語氣悠悠:「陛下,昔日故舊之女身陷囹圄,因為一暗娼不平而當堂殺人。對於石問策來說,您不必裝可憐,相反,您越是堅毅囂張,他隻會越覺得你人品貴重。」
    「不是,等等……沈三廢,你是說石問策會去大牢裏看朕坐牢?」
    「對。」
    沈時晴的臉上還是帶著淺淡的笑,慢慢地說:
    「您吃飯的功夫我已經派人去了察院給你收拾好了一間真牢房,也已經對好了說辭,今日您去祭拜姚氏是西廠查案時通融過的,這話本也沒錯。」
    「我……」
    「陛下,多吃點兒。」
    她把兩道肉菜都推到了趙肅睿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