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過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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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三日,趙肅睿真正領教了石問策是如何的一個「能吏」。
    他說察院牢房不能有外人進出,便從大門往裏層層設卡,別說外人,就連察院的廚子想要繞進這牢房裏都會因為不知口令沒有腰牌就被卡在外麵。
    他又說察院的開支要每日交割,每頓飯有多少人吃,吃了什麽都要上賬,甚至自己就每天和差役獄卒們一道捧著飯碗在飯堂吃那蘿卜燉白菜。
    於是,錢小五不僅不能出去給「沈夫人」弄到吃的,甚至都不能從廚房給「沈夫人」順個雞腿兒出來。
    「清正廉明」,守著醬油湯燉蘿卜和雜糧飯,趙肅睿餓得兩眼發昏,用一根木叉子在地上一遍遍地寫這四個字。
    他算是明白為什麽當初楚濟源被貶,半朝求情,石問策辭官,朝中竟然隻有李從淵挽留了。
    太清正了,太廉明了!
    這種人!活該人緣差!
    銅製小手爐揣不住了,被趙肅睿抵在胃上,他蹲在地上,又看了看那一碗醬油湯燉蘿卜。
    他,趙肅睿,可以跟軍中兄弟同甘共苦,也可以依照祖製頓頓吃野菜,又怎麽能被這麽一碗蘿卜給打敗了?
    終於,在四頓飯沒吃之後,英明神武昭德帝,養尊處優趙家郎三口並做兩口,將那清湯寡水的燉蘿卜連著米飯吃了下去。
    雖然不夠吃,也能頂了三分的飽。
    至於味道如何?
    趙肅睿將地上的「清正廉明」四個字抹了,換成了「醬燜肘子」,看了兩眼又抹掉,換成了「必殺沈三廢」。
    殺氣騰騰的昭德帝並不知道,事兒還沒完。
    蘿卜這種東西是順氣刮油的,要是吃慣了清淡飲食的,肚子裏沒有什麽油水的人吃了,那也就是一頓菜,可要是這人從前大魚大肉吃得猛,乍然來了這麽一頓……
    不到一個時辰,趙肅睿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吃下去的東西給拉了出來。
    雙腿發軟、臉頰發青的趙肅睿怒了。
    他不忍了!
    他不忍了!
    那沈三廢既然早就決定要修改大雍律法,那就是怎麽都會動的,他自以為自己是給她出了難題,卻是被她給算計到了這個田地!
    他得出去!他得想辦法把自己撈出去!
    出牢獄!
    吃肘子!!
    斬三廢!!!
    抱著這樣的決心,他站在察院的公堂之上。
    「犯婦沈氏,你為何要殺胡會?」
    趙肅睿微微抬頭,看向高高在上的三個人。
    此案主審是石問策,另外坐的兩人,分別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和一位穿著緋紅官袍的中年男子。
    一見那人,趙肅睿心中便是一沉。
    刑部侍郎卓生泉,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好用重典,從前他是皇帝,自然樂得看這樣的人為自己之鷹犬。
    反正有常盛寧在卓生泉頭上壓著,他心中不忿,就得用別人的血肉來為自己表功。
    這樣的人,被派來同審這麽一個案子,還不是主審,自然要用犯人的性命來顯自己的威風。…
    趙肅睿卻不知道卓生泉此時比他想的還要難纏得多。
    當日武英殿上,因為男女受法不公一事,他們三法司可謂是被陛下給臭罵了個遍,尤其是他卓生泉,第一個被罵,挨完了罵還整整在地上跪了三個時辰!
    刑部右侍郎夏琿雖然也挨了罵,卻是比他強多了。
    現在刑部尚書常盛寧為了逢迎陛下說應該更改律條,讓他們都要到各處明察實案以做改法之例。
    這讓卓生泉如何受得了?
    天下間
    女子唯受聖賢教誨,若不嚴加管教定然都是些n肆放蕩之輩,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男子,怎能輕易放縱?
    說什麽女人殺人害人的少,要不是女人生事,男人又怎會犯下過錯?
    祖宗之法斷斷不能改!
    心中如此想著,卓生泉就打定主意要將這沈氏的罪名坐實,也讓陛下知道這女人中也有這樣狠辣凶殘之輩,務必嚴明法度才能讓她們受了些許教化。
    卓生泉心中主意做定,就聽那女子字字篤定地說:
    「因為那胡會該死。」
    「大膽!」
    卓生泉一拍堂木:「犯婦沈氏,你於公堂之上殺人,殺人害命手段狠辣,處以極刑亦難贖罪,竟然還敢戲弄公堂行為不端?既然你不肯如實交代,那就小心牽累家人,敗壞家門!來人……」
    這話說的。
    趙肅睿又抬頭,看了自己從前的鷹犬一眼。
    肚子空空,渾身無一絲爽利之處,昭德帝再看那鷹犬裝腔作勢之態,心中熊熊火起:
    「這位大人你是來審我的還是來嚇我的?既然已經給我定了罪,又何必再多言?直接將我拖出去砍了就是了。那胡會作惡多端,屢次害人卻能逍遙法外,我說他該死還說錯了不成?」
    卓生泉這輩子大概還沒見過如此囂張的女囚,又是一拍堂木,怒叱道:
    「來人!將這犯婦……」
    「咳,卓侍郎,我倒覺得胡會一案也該先審個清楚。」打斷了他的人是大理寺少卿杜非秦。
    杜非秦將麵前的案卷拿了出來,緩聲道:
    「原本的巡城禦史於鬆柏已經被西廠拿下送到了大理寺,據他招認,他任巡西城禦史不到一年,胡會就幾次惹出禍事,都是靠他叔父胡尚庸多番走動,才讓那胡會逍遙法外。」
    卓生泉一番威風正要發作,偏偏被人攔了下來,臉色不由得有些難看,看向杜非秦,他冷笑:
    「杜侍郎,莫非你也覺得此案苦主該死?」
    杜非秦還未說話,坐在中間的石問策先開口了:
    「若是真要論起此事,還是得先審問胡會殺人一案,卓侍郎,此事沒有定論,那沈氏也就算不上是戲弄公堂。」
    見這兩人沆瀣一氣,卓生泉,心中冷笑,隨手翻看案卷看了幾眼,他就聽見石問策說:
    「胡尚庸何在!」
    杜非秦說:「此人前日夜裏欲要放火燒著沈氏母家的宅子,西廠將此人拿了之後也送來了大理寺。」…
    說完,杜非秦又拿出了另一份案卷。
    卓生泉一時無話。
    趙肅睿聽見自己的老窩差點兒被人燒了,略略抬了抬頭。
    好,挺好,以後這正西坊也不必再留姓胡的人了。
    「卓侍郎,從這兩份案卷來看,那胡會確實惡行累累,又有人命在身,依照《大雍律》當斬首示眾才是。」
    見卓生泉沒有話可說,杜非秦又看向了那個清瘦且憔悴的女子,語氣柔和了許多:
    「犯婦沈氏,你說你當堂殺人乃是自首,可有證據?」
    趙肅睿勾唇一笑:「我當日帶著丫鬟培風一道來了察院,當時這察院大堂上隻有三個差役三個獄卒,合共六人,我要是想逃,隻消讓培風護著我一路殺出去,也並非難事。」
    杜非秦立刻讓人去傳召培風。
    培風本就在門外候著,大步走到了堂中,雙手抱拳,先是對自家姑娘行了一禮,又對幾個大人行禮。
    「丫鬟培風,你家主人說你可力戰六名男子將你家主人護衛離開這察院,可是如此?」
    培風微微點頭:「回稟大人,確實如此。」
    卓生泉輕嗤了一聲,仿佛聽了個笑話:「杜少卿,這等話您何必當真?一個丫鬟,為了自己的主子什麽話說不出來,我……」
    「當。」
    也不知道是否是今日不宜嘴賤,卓生泉還沒說完,就再次被打斷了。
    這次,他不是被人用話打斷的。
    那一聲響是他的桌子上傳來的。
    就在他的桌子上,一根式樣尋常的木簪牢牢地釘在桌麵上,簪頭還在輕晃。
    目光久久才從簪子上移開,卓生泉渾身冷汗直冒,他看向堂下那個打扮像極了男子的丫鬟,狠狠地一拍桌子,結果驚堂木被他直接甩出去劈裏啪啦地滾了一圈兒才停下。
    「你!」
    「大人,我有此力氣,可能佐證我有護衛我家姑娘離開察院之力?」
    卓生泉氣得渾身發抖,另一邊的石問策和杜非秦卻都湊過來細細打量那根被釘在了桌麵上的木簪子。
    「好力氣!」杜非秦歎了一聲。
    石問策也點頭:「不僅力大,用力還巧,這位培風姑娘應是從小就習武,且有師承。」
    「回大人的話,奴婢父親從前是廣寧衛魏大人麾下,後來家中變故,我爹娘去世,我亦被發賣為奴,才遇到了姑娘。」培風低著頭,字字聲聲都說得很穩。
    坐在案後的石問策看向她:「九年前都沁部突襲遼東,你父既然是廣寧衛魏先麾下,又牽累家中……你爹可是赫赫有名的廣寧衛夜不收?據說當年灤河一戰四百夜不收死守一城十餘日,斬敵數千,城破之後夜不收連同家人全被斬首做了京觀。」
    不光石問策,趙肅睿此時也看向了培風。
    他早知道培風是沈三廢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卻實在沒想到這個平素言語寡淡的丫鬟背後竟然有這樣的曲折。…
    灤河一戰,大雍痛失數城,廣寧衛上下戰死無功,培風一個小丫頭就算千辛萬苦跑出來,也免不了受苦,落在人販子的手裏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了。
    「石大人,咱們是在審案,可不是在敘舊。」卓生泉的語氣森然。
    「對,咱們是在審案。」一旁聽愣了的杜非秦連忙說,「這位培風姑娘有這等本事,她要是真想帶著沈氏離開此地,確實並非難事,本官以為沈氏說她當堂殺人乃是自首,也有幾分道理。」
    卓生泉卻不想再提此事,一揮手,他說:
    「剛剛兩位大人還說要先審胡會殺人一案,既然如此,就先傳召胡會一案的人證,來人,宣白氏上堂!」
    「民婦白氏,見過三位大人。」
    穿著一身素白衣裳,白氏緩緩跪倒在地。
    「民婦當日親眼看見胡會殺了齊繡兒。」
    白引娣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腕兒,她娘留給她的銀鐲子,被她給了齊繡兒,前些年她找人打聽過了,她親娘早就去世了。
    她娘挺好的,給她梳辮子,給她做麵餅子,還會做一手好湯麵,她把鐲子給了齊繡兒,也把自己的娘給了她,以後齊繡兒在地下也是有人疼的。
    「白氏,那日胡會找你,所為何事?」
    「回大人,胡會常來糾纏民婦這等暗門子,那日他是來跟民婦討便宜的。」
    一向輕佻的白引娣低著頭,努力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鄭重。
    「他討什麽便宜?討到了麽?」
    聽到這個問題,白引娣瞪大了眼睛,幸好,她的眼淚沒有流出來。
    她今日是來給齊繡兒討公道的,她不能哭。
    「回大人,胡會要討的便宜就是民婦的身子……他討到了。」
    卓生泉點了點頭,他的目光緩緩從白氏看到沈氏,又從沈氏看到了白氏
    ,片刻後,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縷極輕的笑:
    「既然如此,那胡會與你就是姘頭。」
    「姘頭」兩字一出,白引娣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幾乎就要撐不住了,那雙比從前清瘦了許多的手上青筋暴起。
    她沉默了許久,才終於想起來自己是應該說話的。
    「回……」
    「大人,民婦有話要說。」說話的人是沈氏。
    卓生泉眯了眯眼睛:「沈氏,你有何話要說?本官如今在審的是白氏。」
    趙肅睿卻不耐煩與他虛與委蛇:「大人,你收了我奴婢的簪子拜她為幹娘,今日在場之人都是見證,你怎麽還端坐在上麵,不下來給你幹娘磕頭?」
    「放肆!」卓生泉拍案而起,「沈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他爹的一個吃著皇糧吃出了一肚子齷齪下作的廢物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是在審案?你是在審案?!你那嘴一張開大雍朝上百年的陳屎都在裏麵漚出湯兒了!白氏被欺辱,你就說她和胡會是姘頭,你麵前豎著我丫鬟的簪子,你不就是她兒子!」
    或許是幾日沒吃飯。
    又或許是被算計的肝火一直鬱結難泄。
    又或許是肚子裏一直空空如也,裝下的就是有氣。
    總之,趙肅睿他怒了。
    「若此時是一個男子被一個男子所殺!證人曾被凶徒毆打,你可也能閉著眼睛說他們兩人是至交親朋?那胡會喪盡天良!罪不容誅!你倒給他哭喪了!你算個什麽東西!我把那胡會的二兩爛剁下來了,你迫不急的塞嘴裏了是吧?!」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