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已經從長計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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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寂靜的乾清宮大殿如同一鍋突然滾沸的水。
所有的聲音一並響起,每一聲都像是突兀落在了大殿上的銅牆鐵壁,勢必要把常盛寧剛剛說出口的話死死地擋住。
劉康永說的是祖宗家法。
楊齋說的是男子身強力壯是為保家衛國。
沈時晴的目光從這兩人身上掃過,她仿佛看的是他們,又仿佛看的是另外的東西——比如,已經在她短短二十年歲月中長久矗立的界碑。
麵對她的困惑,人們總是這般解答,包括她已經足夠開明的父親。
再次聽見這些話,隻讓她的唇角多了一點笑意。
被兩人夾擊,常盛寧跪在地上反而笑著看向劉康永:
「祖宗家法?劉尚書說的哪一代的祖宗?哪一家的家法?大雍立朝以來,太祖所製之法更改變動者不計其數,太祖設立女官,被肅宗廢了,成祖說要放船於海外,被穆宗否了,中宗說苛捐雜稅甚巨當裁減冗官,神宗為籌措軍費不限捐監……依著劉尚書的意思,列位先帝,都錯了?」
劉康永深吸一口氣,他正要說話,卻見常盛寧突然突然撫了下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咳咳!」
常盛寧臉色潮紅,一把灰白的胡須隨著他的咳喘而輕顫,越發多了幾分年華已逝的憔悴。
劉康永趁機要進言,卻見陛下擺了擺手:
「高女官,去扶常尚書起來。」
劉康永再次被打斷。
常盛寧咳完了,又重重地磕了個頭:「陛下,就讓微臣跪著吧!」
他喘了一聲,接著說道:
「法,並非不可變,也並非從未變過。太祖曾言「律者,常經也。條例者,一時之權宜也。」我大雍朝除了《大雍律》之外,還有權宜之法。權宜之法何來?便是從個案而來,個案,就是例,律例律例,律,亦要與例相合。曆代先帝,殫精竭慮於國事,審時度勢,以例為基立下權宜之法。權宜之法又漸成常法,便是《問刑條例》,進而又入《大雍會典》,此乃我大雍朝憑法處事之基。劉大人,「苟泥古而不通今,溺近而忘於遠者,皆非也。」此話你莫非忘了?」
說完,常盛寧又笑了,他笑的時候,臉上的每一道溝壑裏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心緒:
「祖宗家法這四個字,我三十五年前便聽過,妻殺夫者當死,乃祖宗家法,可本官我,曾眼睜睜看著那個當丈夫的人毆打他的妻妾……依《大雍律》,沒有把他妻妾的骨頭打斷,就不能計較。這些都是祖宗家法!都是咱們大雍的祖宗家法!」
蒼老的手掌拍在地上,仿佛要驚醒埋在這整個王朝最中心之處的神。
「為什麽?本官身為一州刑名推官,就要看著一個男人毆打他的妻妾卻安然無恙,就要看著他的妻妾不堪受辱殺了那個男人然後淩遲償命!為什麽?為什麽?」
這是埋藏了整整三十多年的憤怒,像是一壇被釀了太久的酒,甫一打開,就能讓人聞到其中的辛辣。
「滿城縞素,人人喊冤,百姓之悲憫憐惜之聲震耳欲聾,主理此案的兵備道主官許兵卻口口聲聲說這是祖宗家法!劉大人,若你身在那時那地,可也能說出此言?祖宗家法不可違?哈!劉大人,之前女官們整理出的累累案卷你可曾看過?本官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些案卷全數看過,久受丈夫毆打淩虐不得已傷人、殺人,死!被打也是死,反抗也是死,我大雍朝的半數子民便是如此活著,隻因為祖宗家法!」
劉康永張了張嘴,才說道:
「常大人,祖宗家法乃是立朝之基,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禮也!我大雍之法依禮行事,何錯之有?」
他說完,卻見常盛寧看向他,隨後,咧嘴一笑:
「禮?劉大人,劉尚書,劉閣老,你開口閉口就是「禮」,聽聞令尊當年三書六禮差一步就走完,卻又以家世強換了妻子,逼得原本要娶的女子懸梁自盡,此事,你可知道。」
刹那間,劉康永的眼瞳縮得仿佛一個針眼兒。
他出身永州,自祖輩便時代耕讀,他爹劉庚早年與柳家一女子定下親事,到了他爹十七歲那年,兩家正式開始商定婚期,偏偏就在那時,劉康永的祖父劉俀中了舉人,便看不起柳家的白身,婚期都已經定下,聘禮都抬到了柳家,劉俀硬是悔婚讓劉庚娶了永州一富商之女為妻,柳家上門討公道,劉俀隻說要是柳家願意可以讓柳家女為妾。
那女子從十二歲就訂婚,四年之後卻隻得這麽一個下場,當晚就用原本給劉庚做的腰帶勒死了自己。
柳家痛失女兒,便將劉家告上公堂,縣官不肯接案就告到了州府,時任知府頗有官聲,像模像樣地審了案子之後便讓劉家從祖墳裏騰出一塊地方讓柳家女下葬,稱之為劉門柳氏,也作劉庚之妻。又為柳氏請了一塊「節烈」的旌表掛在柳家門前。
劉康永自然知道此事,他們家裏一直到他中了進士,才將那柳氏的墓給平了。
柳家不敢開罪他家,得了百兩銀子,也將那旌表撤了。
拔碑平墓的那一刻,他以為此事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更遑論是在禦前。
「嘖嘖嘖。」常盛寧見劉康永說不出話來,便搖了搖頭,又說:「劉大人,若是令尊守禮,便沒有你了。」
劉康永連忙膝行數步,對著禦案喊道:「陛下!常尚書以臣之私事……」
常盛寧:「非禮!」
劉康永:「陛下!臣之出身……」
常盛寧:「非禮!」
劉康永幾乎聲嘶力竭:「陛下,臣一心為朝廷,為陛下……」
常盛寧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翹著嘴角:「汝,生而非禮也!」
冷汗打濕了裏衣,劉康永匍匐在地上戰戰兢兢,數十年來,他以「禮」立身,先帝臨終前選他作禮部尚書也是因為覺得他通曉禮法,守身持正,能規勸陛下。
生而非禮,這四個字是逼著他去死!
常盛寧!他果然是閻羅轉世!
見他這般,常盛寧麵上帶著笑,心中卻隻有默然。
自從決心要輔佐陛下修法,他便暗中派人查閱案卷,他一生都在訟獄事上,自然知道那些層層疊疊的案卷裏到底有什麽。
是世間眾生蹣跚攀登之痕跡。
也是世間眾生墮入無邊地獄之餘響。
想要法不知,除非己莫為。
用一隻手撐著已經不堪支撐的蒼老身子,他轉頭,看向了同樣跪在一旁的楊齋。
「楊大人,男子保家衛國,因此律法就要保護男子。難道兵戎之事唯有男子身在其中?您也曾掌一地衛所,那些隨軍之妻難道不曾耕種?不曾紡織?那我大雍兵士身上衣衫何來?腹中溫飽何來?我朝為何讓軍戶之妻也隨軍軍屯?是為分擔軍戶操練屯田之苦!」
楊齋看著常盛寧,有些不適地挪動了下屁股。
「常尚書,女子縱然有些辛苦,可為她們遮風避雨、頂立門戶、讓她們能夠不被劫掠侵擾的,終究是男子。」
聞言,常盛寧又是一笑。
「楊大人,女子要躲避的是什麽風雨?要守著的是什麽門戶?是誰要劫掠侵擾於她們?」
「自然是外……」楊齋卡住了。
女子要躲避的風雨,從來就是男人啊。
常盛寧用力地搓了一把自己
的胡子:
「楊大人,我大雍一朝忠貞守城之女子不可勝計,您當年為千戶時為都指揮林泉麾下,可知其曾祖母蔡氏當年也曾親自登牆帶家中奴仆、城中婦孺守了貴陽城足足三月?不僅能禦敵於外,蔡夫人更敢帶兵出擊擊潰賊軍,其忠勇果敢,老朽我未必能及。楊大人,若是蔡夫人當年也遇到一個日日痛毆她的夫君,她又該如何?」
常盛寧說完,自己又作恍然大悟狀,竟自己回答了自己:
「順,則死,不順,則該死。此乃我大雍的祖宗家法!此乃我大雍的男兒氣概!於天地無愧!於德行無虧!諸位大人,你們以為老朽說得可對?」
說完,他的身子晃了晃。
一聲刻漏響,也快到了早朝的時候。
一直沒有開口的李從淵輕聲說:
「常大人,既然有律有例,不如先定下幾個例案,至於修法之事,還是要慎重行事,從長計議。」
「例案?李閣老,我們如何定下例案?看看刑部侍郎卓生泉是如何審問白氏的,他都不把白氏當作苦主!他問的是白氏是否和胡會有過前情糾葛,又問死了的齊氏是不是和胡會有前情糾葛,要不是礙於沈氏的出身,他怕是都要問問沈氏是不是跟胡會有了什麽前情糾葛。咱們大雍的堂堂正三品刑部侍郎就是這般審案的!若不是這份案卷要呈遞禦前,老朽我用我人頭擔保,卓生泉定會硬生生地給這些女子造出些糾葛出來,再說沈氏並非義勇,而是妒忌!」
三十七年前,他也想過上書求一個寬仁的例案。
可結果呢?
許兵的案卷寫的清清楚楚,那幾個女子是因為不忿其夫偏寵妾室才因妒殺人。
可笑,可笑至極!
若是許兵還活著,他常盛寧都想去到他麵前親口問問,要是他常盛寧一天三頓地打許兵,許兵是不是也會因為他親近別人而生出妒忌來。
「就算定下了個例又如何?律法在上,隻要男女不能同罪同懲,人們對犯了錯的女子就是會格外嚴苛。到那時,整個大雍朝的訟獄衙門都要想盡辦法把女子變成罪有應得的妒婦,又有幾個人能想著援引個例為一個女子翻案?」
說罷,常盛寧重新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帶人理閱案卷,三年間,隻河間府一地,無通女幹之事卻被丈夫毆殺的婦人便有八十二人,未曾入案之數更是不可勝計,殺夫案卻隻有三起,其中兩起亦有鄰居作證有毆妻之事。大雍一百五十三府,按人口年份計,每五年便有近萬女子橫死,大雍立朝二百年……」
終於,他也無話可說。
若是真有四十萬女子這般死去,四十萬男子沒有償命,這天下間的男子也不必再說什麽保家衛國了,害死了人最多的,不是外敵,是大雍朝的法!
「常尚書累了。」禦案後,沈時晴緩緩說道,「三貓,帶著人將常大人扶到偏殿休息,再找禦醫為他好生診治。」
「是。」
看著常盛寧半昏半醒地被扶出去,放下手裏的筆,她站起身。
「自從重新啟用女官,朕常想,這天下的女子也不乏有聰明才智之輩,為何不能為朕所用?今日,聽了常尚書的話,朕明白了。我大雍之法,讓女子從於夫,而非從於君,更非從於國。一國約束百姓,用的是法,朕約束臣下,用的是忠心,丈夫約束妻子,用的是貞潔。若是一個女子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便知道自己不過是牛馬,在大雍是牛馬,被劫去漠西漠北遼東,她依然是牛馬。她們不是我大雍的子民,是大雍用來安撫男人們的物件兒,就像是軍餉、俸祿、爵位。」
這話實在誅心,楊齋連忙說:
「陛下,女子亦是大雍之子民……」
「子
民?教人用的是言語,教牛馬用的是皮鞭,這不公的律法之於女子,不就是皮鞭之於牛馬麽?」
年輕的君主抬起頭,吩咐道:
「將門打開。」
乾清宮的大門被太監們打開。
晦暗難明的天空飄著不知從何而起的鵝毛大雪。
凜冽的風吹進大殿裏。
沈時晴看著那一切,緩緩說:
「若朕的治下一半人是牛馬,那朕是什麽?明君?仁君?還是,畜生?」
三位閣老趴在地上,一聲不敢吭。
沈時晴笑了笑,讓高女官拿起自己剛剛寫好的聖旨。
「楊尚書。」
「臣在。」
「明年九鎮比武之後,朕要看到各衛所妻子隨軍一事的詳實計數。」
「是。」
「劉尚書。」
被人揭了老底的劉康永訥訥不敢言。
「你今年多大了?」
「臣、臣今年,六十有三。」
「不小了。」
「……是。」
沈時晴不再理會他,又看向李從淵。
「李尚書。」
「臣在。」
「你讓朕從長計議……今日讓常尚書和你們講講道理,朕已經從長計議了。」
說完,沈時晴轉身離去,隻留給了李從淵一個背影。
這一日的早朝,大雍朝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的皇帝陛下又下了三道旨意。
「三司整理例案,以備改法。」
「各地巡查禦史要查出過去三年訟獄判罰中有以「私德有虧」、「嫉妒成性」判罰女子,卻無實證的地方官吏。」
「刑部左侍郎卓生泉免官待查。」
兩日後,巡西城察院判定,沈氏殺胡會乃是義勇所為,又有自首之舉,胡會罪行累累當以淩遲論罪,於鬆柏與胡會叔父勾結包庇是沈氏殺人之根由,故,沈氏罰銀二十兩,免罪。
沈氏在察院大牢放火乃是自保之舉,罰銀五十兩,免罪。
「沈娘子!圖南姑娘在家裏給你燉了一大鍋的肘子,保你吃個夠!」趕著馬車,來接「沈時晴」出獄的童五樂嗬嗬地說著。
「不吃。」
三天了,趙肅睿還沒忘了自己在沈三廢麵前變出的一地肘子。
他這輩子都不想吃肘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