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痛快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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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肅睿身邊圍了幾十名女子。
    沈時晴的身後是上百錦衣衛。
    他們皇爺都來了,方祈恩自然也得隨身伺候著,張羅著讓人趕緊去叫了丫鬟婆子過來,好把寧安伯府的老夫人連攙帶拉地「請」上來。
    畢竟有「男女大防」在這兒,金尊玉貴的伯夫人、縣主哪裏是粗手粗腳的錦衣衛們能碰的?
    至於原本護著「自家姑娘」的丫鬟們,她們手裏拿著刀槍棍棒呢,萬一傷了人可如何是好?早在青鶯等人的帶領下依次等著上岸。
    偏偏這時候,「沈娘子」仰著頭伸著手,非讓「皇爺」親自去拉。
    方祈恩半跪在岸邊,笑著說:「沈娘子,這岸邊的冰太薄了,您快些上來吧。」
    趙肅睿看都不看他一眼。
    「拉我上去。」
    他又跟沈三廢說了一遍。
    沈三廢,竊占他的皇位,霸占他的身子,隔了幾日就對他陰陽怪氣地欺負他,他讓她拉自己上去怎麽了?
    柳甜杏和夏荷一邊兒被人拉著上岸,一邊兒歪頭看著「自家姑娘」,穿著一身裘衣和曳撒的姑娘威風凜凜,手上臉上還都帶著血痕,偏偏眼睛裏透著委屈,格外讓人心憐。
    「少夫人,我拉您!」蘇瑤兒斂著袖子要身上,卻被趙肅睿瞪了一眼。
    「不用你!」
    趙肅睿更委屈了。
    看看看,沈三廢身邊兒有的是人對她好。
    這些人不是因為她有權有勢,不是因為她出身高貴,她寫個詩、畫個畫、磨個顏料,這些人都喜歡。
    這些人要是知道沈三廢是個竊國逆賊,肯定還喜歡她。
    她們就是喜歡她。
    趙拂雅匍匐在冰麵上無人管她,劇痛和失血讓她想要暈過去,卻又被生生冷醒了。
    仿佛聽見沈時晴向一個男人撒嬌,她費力地抬頭看過去,下一刻,她目眥欲裂
    沈時晴看著趙肅睿噘著嘴露出了些嬌氣,她笑了:
    「沈夫人手下的女眷真是操練有素,今日能保家,想必來日也能衛國。」
    那當然!趙肅睿聽見沈三廢在誇自己手下的兵,自己還沒覺出心底的喜意,臉上已經露出了笑臉。
    「我才操練了她們三個月罷了,要是日子再久些,不出……兩年,她們和軍中精銳也有一戰之力,單打獨鬥雖是會差些,可令行禁止,比那等老兵油子強多了。」
    「厲害。」沈時晴誇得真情實意,「您這練兵之法,令人欽佩,可否與我多說說?」
    「你想讓我教你?」
    趙肅睿仰著頭笑著問。
    「是。」
    沈時晴應的幹脆。
    「好!」
    他點點頭,也不用別人攙扶,自己快手快腳地上了岸,利落得有些乖巧。
    「我與你說……」
    腳下一滑,趙肅睿的身子就往後倒去,卻又被人扶著腰給攔住了。
    「姑娘小心些。」
    圖南小心把「自家姑娘」攙住了。
    「多謝各位大人前來相救,我家少夫人在莊子上修養數月,前幾日才回了府中,不成想我們府中有惡賊與老夫人身邊的下人勾結,趁著今日老夫人為我家少夫人接風之時下藥,老夫人性情大變,言語狂悖,又被賊人所挾,我家夫人好容易將她搶回來,她卻偏說是我家夫人傷了她。」
    說著,圖南又看向河對岸,還有已經一溜煙兒跑了過來的謝麟安。
    「至於在府中客居的英郡王世子,大約是得了消息,便命人來救老夫人,偏被老夫人的癡狂言語所騙,少夫人實在無奈,才隻能帶著我們涉冰而來
    。」
    從圖南的手臂間掙開,趙肅睿看看圖南,再看看沈三廢,再看看跟在沈三廢後麵穿著棉鬥篷的垂雲。
    沈三廢帶出來的人,也都是心狠手辣指鹿為馬之輩!
    ——要是朝中都是些這樣的「女幹賊」,那該多好?
    池塘對岸的王府侍衛順著橋過來,又被錦衣衛攔下了。
    隻有幾個粗衣婆子被錦衣衛尋了過來,腰上綁了繩子去攙扶趙拂雅。
    冰麵上是長長的血跡,不遠處有滾滾的濃煙,嘈雜的呼喊聲遠遠近近。
    趙肅睿轉頭細細品味了下,又看向了被人攙著的老夫人。
    他淡淡一笑,大聲說:
    「把老夫人身邊的人都好好清清,怎麽就能跟惡賊勾結呢?」
    指鹿為馬的惡人,心狠手辣的女幹賊,隻有當了才知道到底有多讓人暢快。
    說完,他大笑一聲,帶頭就向「清風徐」走去。
    到了院門口,他又轉頭隔著一堆女人看向了沈三廢。
    「這位大人,跟我來。」
    說完,他轉頭去了原本屬於謝鳳安,現在已經被他讓人拆了外牆的院子。
    本屬於謝鳳安的書房大門打開,沈時晴抬眼就看見原本掛著美人圖的牆壁上現在都是最簡單的「大小、天地」之類的識字圖,也沒有什麽掛軸,是用漿糊直接貼在了牆上。
    屋裏麵有現成正燃著的火盆,趙肅睿從火盆旁邊走過去,嘴裏說:
    「現成的筆墨放著也是浪費,我讓圖南和阿池她們輪番在這兒教丫鬟們讀書寫字。」
    語氣甚是平常,好像他單純為了不浪費才讓人這般幹的。
    「一些小丫頭學性還挺重,吃飯時候也偷偷在這兒練字。」
    趙肅睿看看牆角堆著的用來練字的木板,嘿嘿一笑。
    「搬進這府裏的時候,小丫頭們一人抱了一塊板子,生怕我到了謝家就不讓她們學字兒了。」
    他知道自己的頭腦不甚清楚,可他也不在乎,在一把交椅上坐下,他轉頭看向一直站在那兒不動的「男人」。
    「沈三廢,今日你可痛快了?」
    他笑著問。
    上百錦衣衛將偌大院子圍了個嚴嚴實實,圖南將阿池和張銅錢的事兒小聲交代給了垂雲,不等垂雲說什麽,一旁聽見的方祈恩已經點了一個小旗去找人。zbr>
    書房的門緊閉,圖南站在門側守著,方祈恩站在了另一側。
    他垂著眼,竟是忍住了沒往一旁看過去。
    門內,沈時晴還在看著已經被挪作他用的書房。
    趙肅睿嘴裏嘮嘮叨叨在說著那些又煩人又聒噪的小丫頭,她卻覺得趙肅睿在說的人是他自己。
    一個,看著不情不願,仿佛總是被人哄著求著才別別扭扭做了些事的「姑娘」。
    「你笑什麽?快說,你今日是不是痛快了?」
    趙肅睿手臂撐在桌子上,眼前又出了幻象,卻還是能看見沈三廢在笑。
    他晃了晃腦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陛下。」沈時晴上前幾步,走到了趙肅睿的麵前,「您痛快了嗎?」
    痛快?
    沒有。
    趙肅睿搖了搖頭。
    他用手點了點額頭,想把腦袋裏那個讓自己去死的親娘給點掉。
    「沈三廢,朕一想到你這樣的人,連竊國逆賊都當了,要命的事兒也做了一件接一件,卻還要在這個宅子裏被人下藥壞了名聲、罵作瘋婦,再被人潑上髒水,就覺得心裏不痛快。」
    趙肅睿說完,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日為何渾身都不爽利,
    一股子邪火橫冒壓都壓不住。
    不光是因為那個邪門的香,也因為他心裏的事兒。
    見沈三廢站得近,他抬手,抓住了沈三廢的領子。
    白色的仙鶴服瞬間逼近了黑底灑金的曳撒。
    離得近了,趙肅睿聞到了一股酒香氣。
    「你在朕的身子裏過得倒是逍遙。」
    說完,他的手攬住了本屬於他的脖頸:
    「朕還記得呢,你方才連拉朕一把都不肯。」
    沈時晴淡淡一笑:「陛下難得撒嬌,我本想多看一會兒。」
    趙肅睿:「……」
    誰撒嬌了?!
    他鬆了手,靠回到椅背上。
    「你說吧,你到底是怎麽一個打算?我本以為能讓你如此忌憚的老太婆是個什麽厲害人物,結果也是個老廢物,她要是敢當機立斷地就把「沈氏」殺了,我倒還要誇她一句,結果她就會用這等齷齪手段。」
    「陛下,有些手段雖然齷齪,也未必不好用。」
    沈時晴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如今朝中劉康永被我逼著告老還鄉,他心有不甘,已經與趙勤仰搭上線了,我設立端己殿,放任端己殿大學士趙明音與都察院爭鋒,都察院左都禦史錢拙已經入了劉康永一派,此外,因為清查太仆寺一事,不少勳貴和朝臣也生了異心。趙勤仰偏偏在此時被拔除了在京中的釘子。他想要顯出自己的本事,就要做出些動作。」
    「什麽動作?」趙肅睿冷笑。「想要給人下藥,結果被人在身上捅了三個血窟窿的動作?」
    沈時晴笑著說:「自然讓昭德帝霸占臣妻之事大白於天下的動作。」
    趙肅睿:「……」
    「言官激憤,朝中動蕩,朕自然要倚仗於在禮部經營數十年的前任禮部尚書劉康永和管束天下言官的左都禦史錢拙,這就是他們想出來的招數。」
    寧安伯府的一名女眷突然瘋癲,說自己和陛下有染。
    尋常人自然不會信了這話,可偏偏寧安伯已經在北鎮撫司被關了數月還沒有定下罪名,這女眷的丈夫也不見了蹤影。
    草灰蛇線,抽絲剝繭,滿朝文武都是聰明人,自然能從內宅的一件小事裏猜出驚天之秘。
    趙肅睿點點頭,他已然想明白了……沈三廢的臉怎麽這麽紅?
    「隻可惜,他們惹錯了人,陛下雖然頂著這麽一副柔弱皮囊,也仍是英明神武,驍勇善戰。」
    沈三廢又在誇自己了。
    趙肅睿卻隻顧著看沈三廢的臉頰。
    不見不節,青天白日,沈三廢要是從宮裏出來哪有這麽快?
    她說不定是早就在宮外,還跟人喝酒喝得一身酒氣雙頰發紅。
    「哼。」
    「陛下?」
    「今日這事兒不成了,趙勤仰肯定還得用別的招兒,既然他在外麵的釘子被拔了,說不得就得用他在軍裏埋下的人,你讓人盯緊些。」
    「陛下放心。」
    「朕不放心。」
    沈時晴偏頭看向趙肅睿,就見趙肅睿似乎生氣了。
    「你在宮外還有別的人能見?還有別的人陪你喝酒?沈三廢,你哪來的那麽多功夫?朕告訴你,你用的朕的身子,可、可不能……」
    四目相對。
    趙肅睿到底沒說出他不讓沈時晴「不能」什麽。
    被困在深宅裏的沈三廢也有人為她盡忠,有人對她仰慕。
    離開了深宅,成了「皇帝」的沈三廢,她自然會讓更多人為她所傾倒。
    「沈三廢。」
    抬起手,輕輕點了點本屬於自己的鼻尖兒,趙肅睿笑著說
    :
    「朕就算是當女人,也比你從前逍遙百倍,要是朕做到了,你以後不能出宮和旁人喝酒。」
    「逍遙百倍?」
    沈時晴垂下眼眸,將那隻手攥在掌心。
    這本是屬於她的手,從前隻有握筆處有厚厚的筆繭,現在連掌心都比從前粗糙了許多。
    「陛下如今已經是我從前到如今都可望不可即的樣子。」
    什麽樣子?
    手上傳來一陣溫熱,趙肅睿的耳朵霎時紅了。
    「什麽樣子?朕穿著曳撒……」
    「我曾想過能開一座書院。」沈時晴緩緩說,「不必多好,隻要能教了女孩兒們讀書寫字,讓她們知道這世上這世上雖然晦暗難明,但是隻要有一人提燈,人間就不會全是無光黯淡之地。我曾想當這樣的提燈之人。」
    用這隻手。
    隻可惜,在她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屬於她自己的人間已經沒有光了。
    「陛下您做了我十五歲之前最想做的事,隨心隨性也罷,隻想多幾個能得用的丫鬟也罷,您讓寧安伯府裏有了一個地方可以飄著女孩兒的讀書之聲。」
    趙肅睿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麵對這樣的沈三廢隻能啞口無言。
    之前他隻覺得沈三廢的陰陽怪氣他受不了。
    現在他知道了,比起沈三廢現在的樣子,他寧肯她陰陽怪氣說著那些紮他心的話。
    「沈三廢,你……你也不是那麽……」
    一隻手摸過了他的頭發。
    趙肅睿頓時僵住。
    「陛下,多謝。」
    微微抬眸,沈時晴笑著說。
    書房大門打開,人們就看見謫仙似的玉麵郎君從裏麵走了出來。
    「事情已經問清楚了,咱們走吧。」
    方祈恩連忙應聲。
    圖南看了一眼書房裏坐著不動的「自家姑娘」,笑著說:「我替姑娘送這位大人。」
    一路往外走,到了池塘邊上,沈時晴停下了腳步。
    「險些忘了,這根簪子之前掉在了地上,在下偶爾撿到,還請姑娘代我物歸原主。」
    看著男人手裏那根白玉珠子的素簪,圖南眸光一凝。
    下一刻,她雙手將簪子接了過來。
    「多謝大人。」
    書房裏,趙肅睿一手抱著頭,另一隻手放在身前,他自己都說不出來為什麽自己一會兒覺得頭發熱,一會兒覺得手發熱。
    一定是那老廢物的藥有問題!
    一定是!
    與此同時,「清風徐」後麵花園的假山洞裏,一處暗門被緩緩推開。
    孫氏跌跌撞撞走了出來。
    在她身後,阿池抱著一個木匣子步履也有些狼狽。
    「伯夫人到了這裏,想來不會再受火災所擾。」
    比甲下擺沾了不少的汙泥,裙擺更是已經不成樣子,阿池還是穩穩當當地行了一個禮。
    「奴婢就先退下了。」
    「你、你是怎麽知道這個暗道的。」
    孫氏跌坐在假山旁喘著粗氣問她。
    阿池微微側身。
    「是紅芙的死讓我知道的。」
    說完,她再次行了一禮,就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