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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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桑來長安後,因與薑素投緣,便住在與之相鄰的小屋,偶爾兩人也會擠在一處夜談。
    起初朱氏沒說什麽,估計是瞧薑素難得這般歡喜,因而默許了薑老頭的做法。
    然而自從薑大郎的雙腿出了意外,需要臥床靜養,孟桑就接替了他的活計,逐漸開始在後廚掌勺,又得了許多食客的讚揚之後,朱氏一改原先的和善模樣。
    不僅言語裏含影射沙、夾槍帶棒,並且隻要一瞧見薑老頭與孟桑切磋廚藝,她就會火急火燎地趕薑素來一旁陪著,生怕薑老頭會私下傳手藝給孟桑。
    趕巧,薑素與青梅竹馬的劉家二郎早有婚約,商議要在今年完婚。再加上劉二郎失恃失怙,家中舅母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朱氏心疼女兒,早就盤算好讓小兩口住在薑家。
    因而自七月中旬,她就多次隱晦提及要讓孟桑早些搬出去。
    後院,兩人一蹲一立,還未等孟桑回答,朱氏就跟等不及似的,狠狠翻了個白眼。
    她皮笑肉不笑:“莫不是真看上了我們家這不入流的小食肆,想哄公爹……”
    話未說完,屋內傳來薑大郎一聲怒喝:“六娘!休要胡言!”
    朱氏聽後麵色一冷,顧不得旁的,厲聲喝罵回去:“好你個薑大郎,為了個外人來嗬斥你娘子!”
    “我難道說錯了不曾!自打她來後,日日縮在後廚,偏還得了公爹青眼!什麽切磋庖廚技藝,分明就是公爹瞧不上你這不開竅的榆木腦袋,要把薑家的祖傳手藝教與他人!”
    薑大郎素來是個嘴笨憨直的性子,哪裏頂得住如此狂風暴雨,當即不吭聲了。
    而朱氏罵到火氣上頭,顧不得還有孟桑在場,或是在大堂後廚忙活的薑老頭和薑素,聲音愈發大了。
    “什麽薑記食肆是因為有新廚娘才客若雲來?笑話!分明是公爹偷偷將手藝傳給她,方才有當年的熱鬧模樣!倘若你這廢物腦袋開了竅,又怎會讓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得了便宜!”
    “莫要忘了,當年買下這間屋舍的銀錢裏,大半都是從我嫁妝裏出的,誰都別想搶了去!”
    朱氏叉著腰,嗓門大,語氣又凶,直讓離她最近的孟桑覺得腦門疼。
    “嬸子!”孟桑捧著幹淨碗碟起身,用盡全力喊住了朱氏繼續往下的勢頭。
    朱氏頓住,似是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說話太重,飛快地掃了一眼孟桑。隨後像是較上勁兒一般,她抿唇死死盯著孟桑的眼。
    孟桑長長舒了一口氣,緩道:“幸得薑家阿翁、薑叔和嬸子收留,孟桑不是個不識趣、不知感恩圖報的人。”
    “嬸子安心,素素成婚是大事。我已尋到活計和住處,會在五日內搬出的。”
    聽了如此確切的話,朱氏一時沒了聲。她擰眉站了片刻後,留下一聲冷哼,自顧自去大堂陪薑素。
    被留在原地的孟桑歎了口氣,捧著洗幹淨的碗碟回後廚。
    後廚裏隻有一個精神抖擻的布衣老叟,正板著臉坐在灶台後頭。
    正是好心收留孟桑的薑記食肆店主,名喚薑田,旁人大多喊他一聲薑老頭或是薑廚子。
    此間有一方方正正的大灶台,能同時起四口鍋。
    薑老頭掌火的灶上正熬著一鍋雞湯,“咕嘟咕嘟”從鍋蓋邊散出白氣,而薑老頭眼簾半垂,似是在打盹。
    約是聽見動靜,他撩開眼皮,眯著眼望過來。
    見是孟桑,薑老頭扭頭繼續盯著灶火:“半大一女郎,脾性倒挺好。”
    孟桑笑笑,將碗碟一一放好:“我本也氣不過,隻覺得冤枉極了,嬸子緣何如此提防我!”
    “可見多了,就會憶起幼時好幾次被鄰家孩童欺負,我阿娘氣極,直接拎著棍棒找上門去,為我尋個公道爽快。”
    “如此一想,多少能體會幾分嬸子疼惜女兒的慈母心,豔羨不已,也就看開了。”
    提起往事故人,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念及生死未卜的孟家夫婦,後廚頓時安靜下來。
    聽說那是鋪天蓋地一般的沙暴,尋常人哪裏活得下來?凶多吉少啊……
    良久,薑老頭長長呼出一口氣,狐疑地問:“你真找到了活計和住處?”
    這老翁!年紀大了腦子卻不糊塗,心裏頭清楚得很!
    孟桑擱下鍋蓋,苦著臉道:“哪裏這麽容易?方才不過是讓嬸子安心,圖幾日清淨罷了。長安酒樓食肆雖多,但幾乎不招女子為庖廚,隻缺洗菜洗碗的幫工娘子。”
    薑老頭半晌沒說話,也不知是清楚其中的難處,還是由於孟桑交代得太老實,因為噎住。
    半晌,他才幽幽道:“你先別管這事,且去做宋都知的吃食。”
    孟桑隱約品出幾分他會幫自己找活計的意思,當即追問了幾句。
    哪曉得這老兒嘴巴嚴實得很,半個字都不願多說,孟桑隻好乖乖去準備吃食。
    “都知”一詞是對名.妓的稱呼,她等會兒要為之送吃食的宋都知,便是平康坊南曲最為有名的妓.女之一,極擅詩文。
    宋都知名揚長安,常被高官貴胄請入府中作陪,自是什麽金貴東西都吃過。為她做的吃食不僅要色香味俱全,還得盡量是新鮮玩意,切中對方心意,這可不是什麽好辦的差事。
    孟桑是真得感謝上輩子喜歡研究美食的自己,以及萬能可靠的互聯網。前世身為社畜,隻能每天用各式各樣的美食來撫慰身心,哪曉得日後會因為猝死而穿到古代,得以大展身手呢?
    雖說身為皇太後的前輩拿了一個宮鬥甜寵大女主劇本,但自己這個美食種田的休閑路子也很舒坦嘛。
    不過,幸虧前輩沒穿得太早,使得這些新食材出現不過二十餘年,大雍的廚子們尚且研究不出多少花樣,這才給了她一絲可乘之機。
    幸哉,幸哉!
    今日要為宋都知做的吃食,是後世常見的涼皮。
    孟桑取來昨夜準備好又已沉澱了一夜的洗麵水,去廊下倒掉最上層的清水。她的手極穩,活兒做起來也細致,直至清水幾乎去幹淨,盆地漸漸露出白色麵漿後,方才收手。
    隨後回到灶上,起鍋倒水。
    “要什麽火候?”灶後頭的薑老頭問了一聲。
    孟桑笑道:“越旺越好,勞煩阿翁。”
    待到鍋中水大火煮沸,再將方才的麵漿攪勻,便可以開始蒸麵皮了。
    鑼鑼是她前些日子找匠人做的,底部平整,質量上乘。雖說價錢貴了些,但宋都知出手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孟桑著實不心疼銀錢。
    鑼內刷油,倒上一勺麵漿,先搖勻後放入沸水中燙過,隨後迅速拿起來繼續輕晃,再燙,直至底部麵皮厚薄均勻後,便可放入鍋中,蓋好鍋蓋大火猛蒸。
    蒸涼皮這一步並不難,除了細心之外便是耐心。不論是前世,還是來到這裏,孟桑都沒少自己做過涼皮,因此動作極為嫻熟。
    灶膛裏,火燒得極旺,不多時便可先去鍋蓋,取出鑼鑼,放入涼水中起皮。
    如此,一張透亮薄彈、帶著微微麵香的皮兒便做好了,而之後要做的,是不斷重複蒸麵皮這一步。
    恰在這時,薑大郎拄著木拐,從後院慢慢走過來。他的腿腳經過靜養,已經好了大半,近日常來後廚坐著燒火。
    尋常廚子遇見了什麽新奇吃食和做法,逮著機會便想學上一手。而薑大郎素來是個憨厚人,從來不會多探究別人的手藝,也總因為這個實誠性子被朱氏罵“木訥”。
    他經過孟桑身邊時,還歉聲為朱氏說了句對不住。隨後一步步挪到灶後,說是要幫忙燒火。
    薑老頭沒說什麽,讓開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到孟桑身邊。他僅看了一遍是如何蒸的涼皮,又問了一些其中關竅,便自然而然接過這活。
    “你且去做別的。”老頭篤定道。
    相處兩月有餘,一老一少經常交流廚藝。孟桑曉得薑老頭是個什麽性子,直接放手,自去準備涼皮所用的胡瓜1、料水等物。
    忙活到辰末巳初,孟桑將薑老頭備下的麵皮切條,上麵鋪好胡瓜絲、麵筋粒等物,再澆一勺料水,隻待辣椒油到位,便大功告成。
    油並香料燒到滾燙,打著圈兒澆在盛有粗細兩種辣椒粉與白芝麻的碗中,熱油與香料相遇的刹那間,激出大量沫子,而辣味並著各色香氣在空氣散開,不容抗拒地闖入鼻腔中。
    趁著泡沒消,再打圈兒加入一小勺酢2,分批次倒入剩下的熱油,才得了一碗顏色紅亮、香氣逼人的辣椒油。
    薑老頭不是頭一回見孟桑做辣椒油,仍然忍不住撫掌讚了一聲好!
    而薑大郎沒從灶台後頭出來,但也不禁附和:“桑娘此物做得極好,配上餺飥,忒香!”
    孟桑翹起唇角,又快火炒了兩道時蔬,將幾道吃食與烏梅飲子逐一放入提盒之中,準備給宋都知送去。
    平康坊與宣陽坊相鄰,薑記食肆又臨近坊門,走過去並不遠。
    穿過兩道坊門,沿著十字街走到南曲,看到一所匾額上寫有“宋七家”的四進大宅,便是到了宋都知所在之處。
    門口,有一年紀不大的仆人來回踱步,瞧見孟桑來,便如同見著救命恩人一般,急匆匆迎上來。
    “謝天謝地,孟小娘子總算來了!今日七娘起得早,問了幾回孟小娘子何時來,某正想著要不要去宣陽坊找您呢!”
    說著,他伸手接過孟桑手裏的食盒,如往常一般在前方引路。
    宅子占地不小,從門口走到宋都知所住的獨棟小樓,還是有些腳程。沿途不怎麽見著人,大多妓.子都在各自屋內休息,想來未曾起身,屋外頭隻有仆役婢子在做掃灑活計。
    待上了二樓,推門就瞧見美人隨意挽著一頭青絲,身著輕薄紗衣,靠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打量行人。
    正是宋都知,宋七娘。
    因是聽見上樓的腳步聲,她懶散地扭頭看過來,見了孟桑與食盒,雙眼一亮,不過開口所言卻與吃食無關。
    “小桑兒,我托人給你尋的活計有眉目了,就在國子監食堂3,你要如何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