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佛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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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庖屋裏,一爐子上擱著一隻半高陶罐,罐身與蓋子的接縫處,嚴嚴實實封著一張荷葉。在爐中小火的慢煨之下,隱約有香味從陶罐封口處的縫隙散出來,勾得人心裏發癢。
    孟桑走進來時,身上帶著些水汽,手裏拿著一條發帶,三五下工夫就將絞到半幹的頭發綁起。
    她看向那陶罐,心中既忐忑又興奮,輕咳一聲:“火沒熄吧?”
    守陶罐的仆從趕忙讓出位置:“沒熄,仆仔細盯著呢。”
    “辛苦了。”孟桑溫聲誇了這位盡心盡力的仆從一句,然後去到爐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借此緩解心中緊張。
    佛跳牆,堪稱閩菜頭牌。
    裏頭所用到的食材極多,哪怕放在後世都能讓腰包大出血一番,想在當下收集齊整所有食材,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像是花膠、魚唇這兩種金貴食材,在尋常高官家裏都見不著。孟桑是托了皇太後的門路,方才得了小小一盒,對之視若珍寶。
    前後兩輩子加起來,她是頭一回親自做這道膾炙人口的閩菜名菜,心裏頭緊張得很。做不好,丟臉是小,就怕糟蹋了一眾金貴食材。
    孟桑嗅了一口空氣裏似有若無的香味,不停在心裏給自己鼓勁。
    雖然也是頭一回做,但吊湯的手藝已經在先前已經練了許多回,依葫蘆畫瓢來烹製,應當出不了太大差錯……
    待做好了心理準備,她才定了定神,囑咐仆從滅去爐中柴火,然後拿起一塊濕布,親自將那一隻陶罐端離爐子、帶去屋內。
    葉柏已經換下那一身沾著塵土的衣裳,頭上的小發髻也重新梳過,瞧上去又變回了那位白淨可愛、書生氣十足的小郎君。
    與此同時,謝青章剛巧從東邊屋子緩步走出來。他換了一件幹淨的淡青色圓領袍,領口沒有完全係上,身上再聞不見泥土的土腥氣,反而散著沐浴後的清香,被帶有海水鹹濕氣的海風一吹,顯得從容又自在。
    瞧見孟桑帶著陶罐過來,葉柏眼中顯露好奇:“阿姐,這就是你說的佛跳牆?為何叫這個名字呀?”
    這一問入耳,原本準備伸手去掀陶罐蓋子的孟桑,手上動作停了一瞬。
    佛跳牆,最廣為流傳的說法,都來自那一句“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蓋因啟壇時香味太濃,惹得一秀才吟出這句詩,方才得名。
    不過,她也曾看過另一種解釋——佛跳牆本名應為福壽全,原本寓意福壽雙全,而福壽全用福州話講出來與佛跳牆的發音相近,由此而改名。換言之,這是玩了一個諧音梗。
    孟桑琢磨了兩下,最後結合了兩種說法,將佛跳牆這道名菜介紹給葉柏和謝青章。
    “這麽香,能讓修佛之人都忍不住想吃?”葉柏一聽,立馬來了精神,一雙圓眼牢牢盯著未開封的罐口,咽了咽津液,“阿姐,你快掀開,讓我聞聞!”
    孟桑彎了彎唇角,依言將蓋子去了,又伸手將荷葉掀開。
    那荷葉剛露出一個口子,便有一股濃而不膩、鮮美異常的葷香溢出,聞之使人心醉。
    荷葉向著罐內的那一麵,浸透濕氣,依稀還泛著油光。從掀開條縫到完全將荷葉揭開,葉子上的水珠不斷隨之滑動、合並,最後從邊緣墜到地上。
    而罐中美景,也由此完全展露。一樣樣食材,十分整齊地碼在陶罐裏,泡在金褐色的濃鬱湯汁中。瑤柱與鮑魚分別占據兩邊,一起擺成了一個圈;中間鋪著一隻隻肥美的海參,與一顆顆小巧可愛的鴿子蛋;底下隱約露出花膠與魚唇……琳琅滿目,香味動人。
    不等葉柏和謝青章反應,孟桑自己先狠狠吸了一口香氣,暗自點頭。
    嗯,雖然不知做出來的佛跳牆夠不夠地道和正宗,但是味道應當是不會差了。
    忒香!
    孟桑拍拍葉柏的肩膀,揚眉:“怎麽樣,夠不夠香?”
    “香!”葉柏重重點頭,眼中寫滿渴望,“阿姐,想吃!”
    孟桑點頭,從桌案上拿起幹淨的陶碗,又接過白九遞來的大勺和木筷,分別盛了些佛跳牆,分與眾人品嚐。
    海參和鮑魚都是漁民下海撈回來的,個頭有大有小,但每一隻都很新鮮。海參內外吸飽了湯汁,加起來時,底下的半條身子在空中顫顫巍巍的,咬著很彈;而鮑魚肉質緊實到略有些彈牙,口感鮮嫩,頗有些嚼頭。
    謝青章分別嚐了這兩種擺在最上頭的食材,有些訝然:“這土肉竟然沒有一絲腥氣。”
    葉柏立馬接話:“鰒魚嚐來也很好。”2
    這倒也不稀奇,全因孟桑在處理這些食材時,下了很大一番工夫,將海參裏的泥沙去除得幹幹淨淨,又用相應輔料處理過,這才吃不出一點土腥氣。
    孟桑眼疾手快,攔下葉柏那隻蠢蠢欲動的右手,認真道:“你才九歲,吃多了土肉也不好。”
    海參嘛,屬於大補之物,性溫補、益精髓,足以和人參相媲美。吃了它之後能不能踢好蹴鞠,這確實還沒有定論,但可以用來補腎、壯……3
    一想到這兒,孟桑忍不住看向在一旁靜靜喝湯的謝青章,心裏咯噔了一下,麵上一熱。
    咳咳,應該不至於見效這般快吧……?
    見謝青章似要偏頭看過來,孟桑立馬坐正,一本正經地給葉柏夾了些瑤柱。
    謝青章在直直望向孟桑之前,已經在餘光中捕捉了對方那道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視線,眼下看孟桑強裝淡定,心中越發不解,挑了下眉毛。
    他家夫人這是又冒出什麽小心思?
    謝青章眼尖地瞅見孟桑耳垂上的一抹紅,以及那偷偷摸摸投來的目光。他看了一眼碗中胖乎乎的海參,似有所感,輕輕笑了一聲。在惹來對方眼睫猛地一顫之後,他唇邊笑意更濃,繼續慢條斯理地享用碗中的佛跳牆。
    除了海參、鮑魚之外,其他配菜也是好吃的——鴿子蛋模樣小巧,蛋白的最外側覆著一層湯汁,先吮再吃,一口一顆完全不費力;一粒粒淺黃色的瑤柱,嚼時帶有一絲韌勁,滋味極其鮮美;魚唇和蹄筋都很軟滑,但細細品嚐,兩者又有細微的差別;花膠還不至於入口即化,但膠質十足……
    在謝青章和葉柏品嚐各色食材時,孟桑已經捏著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碗中集各色食材精華為一身的金褐色湯汁。
    孟桑沒有特意給湯汁勾芡或者大火收湯,所以這湯喝起來並不會很黏稠。初入口時很順滑,而等湯汁在口中轉了一圈,那股子黏勁兒立馬作勢要反撲。匯聚各色海鮮、雞鴨羊肉而燉成的湯汁,層次感十分豐富,香味濃鬱卻又不會令人厭煩,鮮甜的味道直直勾住味蕾,讓人覺得欲罷不能,恨不得再多來兩三碗。
    “呼——”孟桑一口喝完碗中剩餘湯汁,終於安下心來,眼中帶笑,“還好,至少沒毀了食材。”
    依著她個人的想法,這罐佛跳牆必然稱不上十全十美,但最後呈現出來的風味也算不差,至少也稱得上合格。
    暮食光吃一道佛跳牆,足夠鮮美,但到底還缺了些什麽。白飯是提早備下的,一直在灶上溫著,直接取來吃就行。除此之外,孟桑準備再添些別的菜,譬如原本應下的炒花蛤、清蒸魚和紅燒魚。
    她從罐中撈了一隻鮑魚,嗷嗚一口吞進口中嚼著,起身去庖屋做吃食。
    食材早就由仆從處理幹淨,這些吃食對於孟桑而言,做起來也不麻煩。
    等到其他菜式上桌,眾人一邊說笑閑談,一邊夾菜扒飯,吃到盡興方才結束。
    用完暮食後,孟桑和謝青章帶著葉柏出門。
    原本想去岸邊趕海,奈何錯過退潮的時辰。葉柏也不覺得難過,十分講道理地與孟桑二人商量明日再來,並提議可以在海邊走一走。
    比之前年孟桑與他初見時,葉柏已經長了兩歲,個頭也高了不少,跟人商量起事情時,那娓娓道來的模樣實在惹人疼。
    孟桑越瞧越覺得稀罕,一時沒忍住,上手揉了揉自家表弟的腦袋,喟歎:“阿弟可太乖了。”
    葉柏漲了兩歲,對麵子也越發看重。他倒沒有刻意去躲孟桑的爪子,隻無奈歎氣:“阿姐,我長大了,不好總被摸頭了。”
    孟桑悻悻然收回手,靈機一動,笑著哄他:“我摸你的頭,丟了的那些麵子,你日後就在外甥、外甥女身上找回來嘛……”
    聞言,葉柏的雙眼當即亮了,臉上都是壓抑不住的驚喜:“阿姐有孩兒了?”
    靜靜陪伴在一旁的謝青章聽了,也忍不住望向孟桑,眼中藏著隱隱的期待。
    瞅見他們二人這副模樣,孟桑連忙擺手:“沒有沒有,說的是日後,日後!”
    此言一出,葉柏眼中的光亮陡然熄滅。
    而謝青章看著笑意不變,瞧不出是失望,還是難過,叫人分辨不出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孟桑將二人的神色看在眼裏,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和葉柏、謝青章一起慢慢在海灘上散步,感受著海風的吹拂。
    到了晚間,入睡時分。
    孟桑泡完腳,自去洗漱一番後,回到床榻上,習慣性地撲進謝青章的懷裏,牢牢摟住對方脖子。
    她神色認真:“夫君,你現下想要孩子嗎?”
    “怎麽忽然問這事?”謝青章聽後一愣,將手中書卷放到床榻內側,伸手回摟。
    “子嗣一事看緣分,不著急。”
    孟桑的眼睫微眨,嗓音放軟:“真的?”
    謝青章“嗯”了一聲,輕輕撫著孟桑披散在腦後的青絲,語氣溫柔:“別怕,哪怕是命中與子嗣無緣,也無妨的。”
    “我早就與耶娘表明心誌,不求子嗣血脈,能和你一生相伴,安安穩穩到白頭,已然是一樁幸事。”
    孟桑心口微熱,雙手卡著對方的脖子,將自己往上拽了拽。她的頭埋在謝青章的脖頸處,抱著對方不放手,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謝青章隨著她動作,又跟著調整了一番姿勢,好讓孟桑抱得更舒服些,打趣道:“桑桑,別是要哭鼻子吧?”
    聞言,孟桑移開腦袋,好氣又好笑:“你才哭鼻子!”
    謝青章故意引開話題:“對了,今日用暮食時,你為何那般看我?”
    他一提起,孟桑就想起海參的作用。
    二人成婚數月,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白日裏礙於葉柏在,孟桑自然要裝得正經些,眼下這一方小天地隻有她和謝青章二人在,便毫不掩飾地露出本性。
    孟桑露出一抹壞笑,伸手挑起謝青章的下巴:“夫君,土肉可是大補之物,你就不覺得……身上哪裏燥熱?”
    她故意拉長了尾音,意有所指。
    謝青章又不笨,啞然幾瞬,頓時明白過來對方意思,搖頭笑了一聲,抱著孟桑的手一用力,將二人的位置上下顛倒過來——
    他躺著,孟桑坐在他腰間。
    謝青章勾起唇角,眸色微深:“那就請求夫人,發善心幫幫我吧。”
    孟桑矜持地微微抬起下巴:“再求求我。”
    “夫人,求你。”
    ……
    “阿章,你慢些!”
    “那夫人求求我?”郎君的嗓音含著笑意。
    ……
    在海邊玩盡興之後,接下來的數月,孟桑、謝青章帶著葉柏,身後跟著杜昉、白九等一眾人,從明州啟程,一路向南邊走。
    他們去到嶺南道,行至大雍的最南邊,觀賞最為清澈的海水,享受陽光曬在身上所帶來的舒展感,盡興品嚐海蟹。
    一直待在長安、幾乎沒怎麽見過世麵的葉柏,本來還想裝大人,後來直接玩瘋了。瞧見椰子樹之後,他更是忍不住拉著孟桑,一起去摘椰子吃。
    現摘的椰子,新鮮得很。從頂部挖出個口子,略微將之傾斜,便能喝到清甜爽口的椰子汁。拿來做椰子雞火鍋、椰子糕,風味都是極好的。
    他們在此處留了一月有餘,然後才繼續向西,再往北走。
    桂府觀青峰夾岸,一排扁舟渡漓水。此地的魚異常肥美,魚肉細嫩,清蒸、燉湯都很美味。
    去到綿州時,正值橘子成熟、白藕豐收。橘子酸甜可口,汁水充沛,讓人越吃越欲罷不能。白藕則口感清脆,直接添上酢和其他輔料涼拌著吃,清爽開胃。此地亦多山水,與桂府的青山綠水相比,別有一番景致,令人心醉神迷。
    登高眺遠之時,孟桑看著那雪山的峰頂,瞧見大雍與鄰國的邊界,忍不住懷念起後世地圖上那隻威風凜凜的大公雞。
    ……
    大雍地大物博,各地風景習俗不一。
    孟桑、謝青章他們走走停停,邊走邊逛。
    在快要過年時,他們慢慢悠悠來到了大雍西邊的隴右道,步入沙洲的治所敦煌城,聽見清脆悅耳的駝鈴聲,瞧見年輕貌美、極擅歌舞的胡姬。
    孟桑與謝青章商量了一番,決定先在此地住下,等過完年再返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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