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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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廝殺漸歇,鬼帝陛下似乎也看夠熱鬧了,他才溜溜達達地帶著一人一狗往回走。
    冥帝宮殿建在渡虛山巔,但卻沒有通往宮殿的石階,那座華麗暗沉的宮殿群,孤寂地懸在山巔上,根本沒有人和鬼想要靠近。
    申屠桃隨性地踩著桃木枝杈往上行,宣芝坐在灰狼身上,能感覺到灰狼身軀興奮的戰栗,它不斷偏頭往山腰的鬼門張望,呼哧呼哧打著噴鼻,恨不得生出翅膀衝向鬼門,但身軀卻不能自已。
    等到越過半山腰,灰狼渾身上下的毛發都開始抗拒前行,它身軀的顫抖變成了恐懼的戰栗,就跟開了震動模式差不多,越接近山巔冥宮,它越是驚恐,嗚咽的聲音像是小奶狗。
    宣芝有些一言難盡。狗子,你可記得,你最先還對著鬼帝陛下咆哮了半句?怎麽現在嚇成這樣?沒認出來陛下?
    她有點不忍心,但看了看遙不可及的山巔和腳下無路可走的路,她可憐的腳丫子必不可能勝任如此跋山涉水,最終決定,死道友不死貧道。
    可憐狗狗,你命中注定該有這一劫。
    申屠桃“噗嗤”笑了一聲。
    宣芝:“……”她立馬把嘴裏的桃花摳出來。
    灰狼嗅到她身上活人的生氣,猛地扭轉頭來望向她,宣芝之前早已領教過它這項“自斷其頸”的絕技,雖然被綠油油的狼眼睛盯得還是有點發怵,不過並不是特別害怕了。她知道灰狼在申屠桃的控製下,做不出什麽來。
    宣芝用力將它的頭掰回去,“乖狗,看路,別撞樹上了。”
    灰狼被她掰回腦袋,口水直流,不到片刻,又猛地將頭扭回來,吊著舌頭垂涎她。宣芝差點被它的狗口水甩一臉。
    於是,一路行去,便見在無人察覺的桃木深林中,一人身姿飄逸,獨行於前。後方幾步遠處,跟著一匹巨大的灰狼,灰狼在桃枝間騰躍,時不時猛一甩頭,脖子發出哢噠一聲脆響,死死盯著後背上的人。
    被它馱在背上的人隻能一遍又一遍將狼腦袋掰回去,防止它撞樹。
    這副詭異的畫麵,在一行到達冥宮後,終於結束。那匹灰狼在沒有了束縛後,淒慘地嗷嗚一聲,一頭紮回林子裏,邊哭邊奔下山去了。
    等宣芝目送完這位妖鬼司機,再回過頭,已經不見鬼帝陛下人影,獨留她一個人在寒風中蕭瑟。
    宣芝望著眼前一環套一環的回廊和殿宇,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崩潰叫道:“陛下!!求求您老人家給指個路!”
    申屠桃對飄來耳邊的祈求置若罔聞,他獨自坐在那方殘破的祭壇上。從這裏能清晰地看到渡虛山上的桃花在消散,粉色的雲黛從山腳下開始消失,黑沉一點點往上侵襲。
    渡虛山上的桃木本就是死的,隻因一口生氣有了一夜繁華。
    申屠桃攤開手掌,另一手捏著一柄鋒利的小刀,麵無表情地切開手上血肉,鮮血很快浸透墊在手下的衣袍。
    冷刃在他指尖翻飛,申屠桃很快分離出右手掌骨,那慘白的骨頭上浮出密密的符文,流暢的陣法符文在手心處斷裂——這裏曾被哮天犬撕裂。
    申屠桃左手的工具換成了一把金色錐,錐尖凝著銳利的光,錐頭雕刻枝蔓,頂端鏤空,內裏隱含著混元之力,似乎有星辰輪轉,但仔細一看,又似乎空空如也。
    這一柄金錐乍一看,像是一把平凡無奇的發簪。若是宣芝在這裏,隻看外形便能一眼認出來,這是鬼帝陛下鍾愛的神器,乾坤琢。是一把擁有改天換地之能的製陣之物。
    此時此刻,申屠桃捏著乾坤琢,從手掌斷裂的陣法符文處,抽出一縷遊絲一般的神力,他拎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用錐頭輕輕一碰,那縷神力被吸入鏤空。
    這之後,他才一點一點將掌骨上斷裂的符文補全。又覆上經絡,繼續將經絡上的法陣補全,再覆上一層血肉,補全符文。
    隻是一隻手掌上,便刻了三重法陣。
    做完這一切,他伸出手掌來回看了看,勾著唇笑了。他臉上的笑意未退,無端端又生起氣來,紅瞳中暴戾橫生,反手一掌拍斷祭壇石柱,飛身而下,重新踏進山腳群鬼廝殺的戰場。
    ……
    半山腰,鬼門。
    城樓高十丈,黑石壘成,上方建有三重樓閣,兩側的城牆延伸出去,和山體融合在一起,城樓上方混沌一片,幾乎和天相接。
    一刻鍾前,有一隊鬼影突破山前防線,八個小鬼擔著一架雪白而輕巧的轎輦,到了鬼門前。轎輦上掛著合陰城鬼幡,四麵垂掛白紗,裏麵影影綽綽坐著一個魁梧的男人。
    一名鬼將在前,與兩位閻司大人協商,“我等奉合陰城主之命,前來送一位誤入北冥的朋友出關,還望兩位大人行個方便,容其通行。”
    “誤入北冥?”城樓上,薑炤皺起眉,正待揮袖掀起白紗查探,卻忽見渡虛山邊掛起了一彎血月。
    氤氳紅光輕煙似的潑滿渡虛山上下,正對峙的雙方都同時一凜,朝著山下望去,鬼帝陛下出手的餘威隔著遙遠距離,依然令人心驚。
    申屠桃下山了??
    不論是鬼門城樓上的兩殿閻司,還是城下與其對峙的合陰城主,此刻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申屠桃這位北冥鬼帝其實甚少插手北冥事務,不論各方鬼眾為爭奪鬼門,打得如何天翻地覆,他從來都懶得管,隻有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下山屠鬼。
    屠多少,什麽時候停,全看他什麽時候盡興。傳聞他曾將整個北冥掃蕩一空過,連兩殿閻司都沒能幸免,現在的兩位閻司還是後來才上任的。這傳聞自是無從求證,卻給所有鬼煞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
    這種時候,就算是一方鬼城之主,也隻能和尋常小鬼一樣,匆忙跑路。
    白紗轎輦內傳來合陰城主幹脆利落的命令:“回!”
    雲知言蹙眉,“城主……”都到了這裏,一步之遙就能重回人間,他自然不想放棄。
    合陰城主生得健碩魁梧,身軀幾乎有正常人兩個大,完完全全將雲知言擋住了,從外看隻能看到他一個人的身影,直到雲知言開口,才發現那轎輦裏原來坐了兩個人。
    合陰城主袖中飛出一麵玄色麵甲,那麵甲猶如活物,在他張口的瞬間吸附上他的臉麵,將口鼻堵得嚴嚴實實,斥道:“不想死就閉嘴。”
    雲知言抬手按在嘴罩上,手背上青筋迸出,眼裏露出一絲受辱的不忿,但片刻後又隱忍下來,默默依從。
    隻這麽兩句話間,八抬轎輦已經飛速地繞往渡虛山後,遠遠避開發瘋的鬼帝陛下,逃之夭夭。
    鬱繪折扇在手心裏敲了敲,身形消融的同時說道:“左殿大人且避一避吧,這種時候最好還是不要出現在陛下視線範圍內比較好。”
    薑炤二話沒說,已隨著飄遠的轎輦追了上去,她必須要調查清楚,他們是如何神鬼不知地踏入北冥的。
    ……
    渡虛山上的桃花幾乎已經謝盡,隻剩山巔冥宮還殘留著一些粉黛。宣芝對山下的變故毫無所知,她裹著衣袍,光腳在迷宮似的冥宮裏胡亂打轉,整個人都凍得麻木了,最後吆喝聲終於驚動蟬奴。
    蟬奴來尋到她,才帶她重新回了之前安頓的宮殿。
    宣芝在沐浴途中被申屠桃抓出去一通溜,再回來時又是一身狼藉,不得不再次請蟬奴燒水沐浴。
    她將一直攥在手心裏的桃花遞到蟬奴麵前,“這朵花麻煩先幫我保管一下哦,等我沐浴完再給我。”這種可以隱藏自身活氣的好東西,她當然舍不得丟,必須貼身放著。
    雖然附帶的“讀心”功能有點多餘。
    蟬奴立即去取來一個玉盒打開,等宣芝放入桃花後,鄭重地闔上蓋子。
    熱水很快燒好,宣芝進到浴池殿中。
    申屠桃隨手抓來裹在她身上的衣袍是一件凝夜紫的大氅,走入光中才能看出些許暗紫和上邊暗紋,顯然是他當時自己穿著的,氅衣非常寬鬆,宣芝當時胡亂裹緊,生害怕自己裸奔,係帶在腰上繞一圈栓了死結。
    宣芝站在浴池邊,由著蟬奴給她解係帶,一側的水銀鏡子裏映出她整個身形。鏡子很大,像一麵屏風了,銅製的底座,支架像張開的枝蔓將鏡子合抱在當中。
    她上一次沐浴時還沒有這麵鏡子,顯然是蟬奴為她新添置的。
    宣芝穿入書中至今,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認真打量棲身的這具身軀。鏡子裏映出她纖細玲瓏的身段,烏黑柔順的長發披在肩頭,垂及腰際。
    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眉如遠山,眸含星月,睫毛濃而翹,映著從鏡中反射而出的燭光,眼波流轉,透著弱柳扶風的嬌。
    對著這樣一張臉,申屠桃都能狠下殺手,可見這惡鬼頭頭的心有多硬。
    蟬奴既恭敬又小心,跪在她身旁解係帶,生害怕把惡鬼頭頭的衣帶損壞了。
    宣芝感同身受,摸了摸身邊金蟬的腦袋——在害怕神經病鬼帝這件事上,她和蟬奴的悲歡都是相通的。
    蟬奴抬起頭來,眼珠子映著柱上跳躍的火光,靈動得多了幾分鮮活氣,詢問道:“娘娘有何吩咐?”
    宣芝收回手,微微笑道:“我當時太緊張,打了好幾個死扣,抱歉。”
    蟬奴微微歪頭,似乎不解,但她能感覺到宣芝的善意,便也學著她模樣,勾出一個略顯生硬的笑來,回道:“娘娘做什麽都是對的。”
    在旁伺候的其他蟬奴,臉上也浮出相同的笑來。
    宣芝多少已經有點習慣她們的整齊劃一,雖然她覺得申屠桃那廝說要跟她拜堂成親的話,隻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惡趣味,隨口戲言的,並不是真的打算跟她成親。但這些實誠的小金蟬們依然張口娘娘閉口娘娘地叫她,儼然已經把她當做了這冥宮的女主人。
    她伸出手,指尖點住蟬奴的嘴角,將她的笑容引導得更自然了些,誇讚道:“笑起來可真好看。”
    一盞茶後,宣芝才成功脫下那件外袍,泡進水池裏,這具身軀本就羸弱,再加上她靈力耗空,從穿越至今就一路折騰,幾乎沒能放鬆過,在熱水裏泡了一會兒,最後怎麽暈過去的都不知道。
    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從浴池裏被撈了出來,躺在床上。
    一個臉色煞白,偏偏眼珠和嘴唇又紅得鮮豔,長相陰鬱的男人靠在床榻邊,托腮看著她。
    宣芝一看到那雙紅瞳就本能地頭皮發麻。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來,起到一半眼前天旋地轉,又渾身無力地倒回去,整個人頭重腳輕,渾身軟綿。
    宣芝難受得要命,腦子裏嘎吱嘎吱轉動了好久,才想起來自己穿越了,眼前的男人是北冥鬼帝。
    申屠桃一張嘴就沒有好話:“你快要死了。”
    他已經親自動手,將侵入她經脈肺腑的冥川水寒氣和凶煞陰氣一並祛除幹淨了,但眼前的人還是在漸漸衰弱。
    申屠桃能清楚地看到宣芝周身縈繞而生的死氣,起初隻是一層淡淡的病氣,漸漸的,病氣轉變成死氣。
    隻不過是身體發燙而已,她竟然就快要死了,簡直比紙人還要脆弱。
    宣芝張開嘴,喉嚨又堵又疼,根本說不出話來。她抬手摸了摸額頭,手腳都在發燙,也摸不出什麽差別,就連喘氣都是燙的,她肯定是發燒了。
    眼睜睜感受著自己生命力的流逝讓她覺得恐慌,宣芝伸手去抓申屠桃,啞著嗓子嗚咽。
    申屠桃被她發著燒的手心握住手指,指節依然冷得如同白玉,他低頭看了一眼,沒有什麽反應,自顧自說道:“你很奇怪,既無滔天罪孽也無無上功德,隻是平平無奇的一縷魂魄,卻被排除在三界之外,不入輪回。”
    宣芝腦袋嗡嗡響,申屠桃的話語鑽進耳朵裏,都被攪得七零八落,她根本理解不了他說的話,反倒是他冰涼的手心更吸引她的心神。
    人在燒得意識不清時,全憑本能行事,感官也遲鈍許多,即便麵對著鬼帝陛下,她也沒有多少懼怕之意了。宣芝隻想著讓自己舒服一點,便掙紮挪過去,將發燙的臉貼進他手心裏。
    申屠桃話語微微一頓,並沒有收回手,還抬起另一隻手看了看,主動捧住她另一側臉頰,對她頗有些縱容。
    宣芝眯起眼睛,舒服地喟歎出聲。
    申屠桃從鼻子裏哼出笑意,打量宣芝的眼神像撿著了一個寶貝疙瘩,說道:“你不在這天地規則之中,好也不好,好的是你可以不受這方天地束縛,想做什麽便做什麽,這世間沒有人能比你更自在。”
    他凝視著宣芝,語氣很微妙,細辨之下,還能聽出幾分豔羨之意。
    不過很快,他話風又一轉,繼續道:“不好的是,你要是死了的話,就徹底沒了,魂魄難存,連滯留北冥當個小鬼的機會都沒有。”
    “你這條命如此金貴,修為竟還這般弱,隨隨便便就能被人捏死。”申屠桃十分鄙視,“嘖,就連發個熱都能要去你半條命。”
    宣芝聽著他在耳邊嗡嗡念經,間或聽進去隻言片語,她眼仁上蒙著層淚霧,像凝上寒霜的墨玉珠子。
    她害怕自己真如申屠桃所說,死了就徹底消失,既沒辦法回到現實,也沒辦法繼續在這個世界裏存在。
    “陛下……”宣芝很想求求他,有時間在她耳邊叨逼叨,能不能先給她找個大夫,能不能想想辦法幫她退燒,她真的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
    更何況,要不是在泡澡時被他拉起來強迫去嗨,又是吹冷風又是被鬼恐嚇的,她能病成現在這個樣子嗎?罪魁禍首竟然還有臉在她耳邊說風涼話!
    沒有桃花做媒介,申屠桃沒能領會到她的心聲,繼續在她旁邊涼颼颼道:“那條哮天犬的神力,這世間絕無僅有,人間也沒有祭祀哮天犬的廟宇,的確隻是你一個人的神靈。”
    “你這樣特別,”申屠桃的指尖動了動,捏住她被燒得通紅的耳垂,意味深長道,“死了當真可惜。”
    宣芝被燒得五內俱焚,閉上眼睛,意識已是斷斷續續,朦朧間聽到有人快步進來,稟報道:“陛下,轎輦已經準備妥當。”
    申屠桃冰涼的手掌從她臉頰上撤離,繼而落在她手背上,將一樣東西塞入她手裏。申屠桃的手掌很大,修長而冰冷,裹住她的雙手輕輕握了握,似乎在提醒她拿好手裏的東西。
    宣芝感覺這一刻自己好像睜了一下眼,又好像沒有,申屠桃削薄的唇印在她腦海裏,微微闔動,說道:“三月三,子夜……”
    再之後,宣芝就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