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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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的同事不知從哪裏聽說了簡遊前段時間被超市老板辭退的事, 主動找到他,說有個親戚開大型超市的,因為最近忙, 放出兩個兼職崗位, 主要就是收銀和擺貨。
薪酬12塊錢一個小時, 時間隨他方便,工作很輕鬆,環境也寬敞幹淨,就是有一點不太好, 離學校有些遠。
不過距離從來不能成為簡遊賺錢的阻礙,他沒猶豫便答應下來,去上了幾天班適應得還不錯, 而且距離的麻煩也不算什麽大麻煩,地鐵直達很方便,中間都不需要換線。
今天照常一下課他就直接出發去了超市, 為此還無情拒絕了陸時年約他一起吃午飯的盛情邀請。
“小簡,這箱紙巾你幫忙擺一下吧。”
另一位負責擺貨的女生叫他:“這個牌子得放在最高那格,你人高,夠起來方便。”
簡遊應了一聲,單方麵終止了微信聊天,走過去將裝了滿滿紙巾的推車推到貨架前, 又去角落搬了爬梯過來。
他忙著工作, 兜裏的手機時不時振動一下, 用膝蓋猜也知道是誰這麽話多且密, 懶得搭理。
中午剛過, 超市人不多, 得過了五點的坎才會開始熱鬧起來。
簡遊擺到一半, 聽見隔了他幾個貨架的地方有個男生突然大叫了一聲,罵罵咧咧:“你就是舍不得錢給我買!還是我媽呢,明明出來時候我看見你帶了好些錢了,為什麽不給我買?!”
居於少年和成人之間的嗓音,很明顯的變聲器,有點沙啞,本就說不上好聽,語氣再一壞,更聽得人耳朵不舒服。
簡遊翻了個白眼,又是個被慣出毛病的熊孩子。
“讓讓,你聽話啊,不是媽媽舍不得錢給你買,主要是那個東西他影響你學習啊,你看你們班上,有幾個好學生買了遊戲機的?那些買了遊戲機的學生裏,又有幾個成績好的?”
女人苦口婆心勸說,被男生這樣凶也沒點兒氣性,還縱著寵著,拒絕也是百般地哄。
聽見她的聲音,簡遊不由一怔。
這個聲音......
和他記憶裏那道聲音太像了。
語氣,音色,除了被歲月摧折得更滄桑,幾乎一模一樣。
不對,他皺了皺眉頭。
不可能的。
這麽多年了,怎麽可能還會遇見?
簡遊垂下眼簾,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弧度,沒出息,怎麽還記著。
男生聽了女人的話,不但沒被成功勸說,火氣反倒更大了:“你什麽意思啊?!你就是嫌棄我成績不好唄?整天拿我跟這個比哪個比,你要那麽喜歡那幾個書呆子,不如去認他們當兒子啊!”
女人:“怎麽會?讓讓,媽媽從來沒有嫌棄你,不管你是什麽樣子,媽媽都最喜歡你啊。”
男生:“是嗎?那我要生下來就缺胳膊少腿,你也喜歡我?”
女人自證一般:“當然,你是媽媽的兒子,媽媽不喜歡你喜歡誰?你乖,讓讓,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
男生:“那你還不肯給我買遊戲機?”
他們在朝著這邊走,談話聲越來越近,音色越來越清晰。
簡遊聽著那道不斷在跟記憶重疊的聲音,手上加快加重的動作無一不昭示著他此刻心情煩躁。
最終他們在簡遊身在的貨架終點停下了,女人在男生咄咄逼人的堅持下終於妥協:“好好好,給你買,給你買。”
簡遊用力閉了閉眼,幾乎煩躁地扭頭過去,視線卻在落在女人臉上的瞬間驀地定住——
原來不止是聲音重疊,這張臉也完全重疊了!
真的就是她。
簡遊覺得胸口被一把看不見的重錘猛地砸了一下。
腦袋嗡地一聲,幾乎在一瞬間,他被這張臉拉進了那段記憶,那個噩夢開始前夕的晚上。
他被哄騙著洗完澡穿上新衣服,在房間裏,她半跪著蹲在他麵前抱住他,一遍一遍說對不起,又一遍一遍說不能留他。
她的眼淚多得打濕了簡遊肩膀,簡遊不知道她為什麽哭,甚至還試著回抱安慰她。
然後,他就被牽著去到客廳,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送到了錢建忠的手上。
她老了,臉上多了很多他沒有見過的皺紋,還有堆滿眼角的討好寵溺的笑容,除去這些,她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如出一轍。
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這麽笑過,看著他的眼神裏總是憂愁,總是煩心,總是舍不得,又甩不掉。
真的很諷刺,明明離開那年才不過8歲,他以為自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到如今才發現記憶居然被時間打磨得越來越清晰,就連她嘴角的那顆痣,他竟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麽還會遇見?
那個家分明在千裏之外,怎麽會在這裏遇見?
毫無預兆的重逢打得簡遊措手不及。
短暫沉寂之後,四肢百骸都傳來湧動的心跳。
他僵著背脊,手裏緊緊攥著一包紙巾,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合適。
“好,媽媽給你買,但是你答應媽媽,有了遊戲機之後不可以沉迷遊戲,一定要以學習為重知道嗎?”
“哎呀我知道!天天就知道念叨成績成績,煩不煩啊。”
“你這孩子......”
陳白瓊拿這個兒子沒辦法,歎了口氣,走向不遠處正在擺貨的超市員工:“你好,請問一下廚房用具區域在哪裏?”
對方飛快扭過腦袋壓低帽簷,遮得看不清臉了,才抬手給她指了一個方向:“那邊。”
陳白瓊道了一聲謝,很快帶著兒子離開了。
被他們留在原地的簡遊保持著一個姿勢許久未動。
直到收銀處的阿姨來找他換班,他才回魂一般,啞著嗓子應了一聲,活動活動發麻的小腿,慢吞吞從爬梯上下來。
腳觸到地麵,有種踩上雲上的不踏實感,以至於不慎絆了一跤。
手肘擦得鈍痛,幫他他清醒了不少。
下午的班隻到六點,六點一到,簡遊脫下超市統一的外套,準時下班。
“小簡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一天看你臉色都很差。”
“沒事。”
“這精神都恍惚成什麽樣了還沒事,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是要麵子不服輸,麵子哪有身體重要,趕緊回去休息吧。”
簡遊敷衍地點點頭,離開時恍惚想到什麽,轉身又買了一根火腿腸。
六點地鐵晚高峰,簡遊等了三趟才擠上去。
剛下班的人都累得不想說話,車廂裏很安靜。
簡遊神魂分離後歸位,後知後覺地憶及自己那時候壓帽子的動作完全就是多此一舉,像個跳梁小醜。
都十幾年了,他從八歲長到21歲,她早就不該認得出他了。
也說不定在她心目中,他早死了。
簡遊靠在車壁上,往後仰起頭,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
回到學校,他揣著火腿腸繞了一截遠路,去找那隻小貓。
中途收到劉劍川發來消息,很突兀地想跟他求個陸時年的聯係方式,簡遊還沒問為什麽,他就把前因後果都交代了。
【我表妹在隔壁學校念書,聽說我認識陸學長,死活求我給她弄個好友位,可我跟陸學長又不熟,這不就想到你了,簡大神,幫個忙嗎?】
簡遊隻看了一眼就關了手機。
遠遠看見陸時年也在,他腳步慢了些,臉色也緩了些。
剛走近,就聽見他問揣著手站在綠化帶旁邊望風的宿管大爺:“這裏之前有隻白色的貓,很小,您見過嗎?”
簡遊愣了愣,停在原地。
貓不見了嗎?
宿管大爺半眯著眼睛:“你說藍眼睛的那隻是吧?死了。”
簡遊瞳孔驟縮。
“死了?!”
陸時年皺緊眉頭:“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死了?”
“野貓嘛,管不住嘴饞,指定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了唄。”
宿管大爺大概也無聊,就著這個話題跟陸時年嘮了起來:“不過那隻貓也不討喜,脾氣差又不愛人,白天躲著不出來,學生娃娃看不見它,怎麽養他?”
“其實它那一窩本來是有三隻小貓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貓媽帶著另外兩隻小貓不知道挪窩去哪兒了,就剩它一個,沒媽照顧著能活到今天也不錯了......”
“大爺!”後頭有學生叫他:“急事兒,來開下門唄!”
大爺哎了一聲,抄著手溜溜達達走了。
陸時年回過頭,看見站在他身後不遠的簡遊,身形一頓,很快揚起笑臉,語氣如常:“遊崽,你什麽時候來的啊?”
簡遊就問他:“貓呢?”
陸時年無奈攤手:“跑丟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自己找回來。”
他以為簡遊會多問兩句,或者什麽時候跑丟的,或者可能跑丟到哪裏,又或者別扭地要求他跟他一起去找。
結果都沒有。
他隻是沒什麽表情地哦了一聲,就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轉身往回走了。
陸時年眯了眯眼睛,敏銳地察覺不對勁。
以他對簡遊的了解,怎麽都不應該是這個反應。
他聽到了。
這個認知讓陸時年心沉了沉。
他疾步追上去,拉著人轉身,剛張了口,看見簡遊臉上掛滿的淚水,想說的話就猛地堵在喉嚨,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簡遊睫毛被淚水沾得濕透,還要強裝出一臉的不在乎,竭力壓著哭腔:“死了就死了吧,反正那個臭脾氣也沒人要它。”
他把臉撇到一邊,幼稚地試圖用睜大眼睛這種方式阻止眼淚掉下來,發泄般的語氣,不知道在說誰:“反正它媽都不要它了,死了正好少受罪。”
陸時年用手去擦他臉上的眼淚,發現源源不斷擦不幹淨,心煩意亂地嘖了一聲,幹脆用力把人按進懷裏,讓他掉的眼淚全沾在自己肩膀上:“寶貝兒別哭了,哪兒來這麽多眼淚?”
簡遊哽了一下,原本可以忍住的嗚咽在陸時年的誆哄下毅然決堤,似幼獸落單後絕望的哀鳴,手抖得厲害,那是情緒崩潰後最直白的表露。
陸時年心疼得要命。
他緊緊抱著他,用手臂為他劃出最安全最可靠的一方天地,低頭親吻他的發頂,字沉句穩:“誰說的沒人要?”
“他們不要,我要。”
“我陸時年要。”
這個狀態不適合回宿舍,陸時年直接將人帶回了家。
簡遊哭累睡著了,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他一個人躺在陸時年房間的大床上,窗簾拉得不留縫隙,霓虹透不進來,隻有一盞雲朵形狀的夜燈在床頭溫柔發光。
那是陸時年特地給他買的,下單的時候還纏著問他要粉色還是藍色,被簡遊不耐煩踹了一腳,最後買了白色。
他從床上坐起來,聽見敲門聲扭過頭,陸時年靠在門邊閑閑看他:“還說叫你,正好你醒了,出來吃飯吧。”
陸時年發揮穩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
簡遊扒拉兩下頭發,一聲不吭拉開凳子坐下吃飯。
陸時年在他旁邊坐下,關於下午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有提,隻是偶爾給他夾個菜,說這個好吃,讓他多吃一些。
一切都和平常沒兩樣。
簡遊抬頭看了他幾眼,吃飯的速度漸漸放慢。
“我今天......遇見她了。”最後還是他主動開的口。
陸時年是他身世的唯一知情人,他憋得難受,能夠傾訴的人隻有他。
他也隻想告訴他。
陸時年問:“他是誰?”
簡遊盯著筷子尖,悶悶道:“我媽。”
這個稱呼好陌生,簡遊說得拗口,差點咬到舌尖,渾身不自在,渾身不適應。
陸時年眸光忽地一閃,保持語氣如常:“超市遇見的?”
簡遊嗯了一聲。
陸時年幫他盛了一碗湯放在手邊:“那還去嗎?”
簡遊睫毛顫了顫,說:“不去了。”
這種久別重逢挺恐怖的,遇見一次就夠了。
陸時年又問:“那還哭嗎?”
這次簡遊很久沒有出聲。
他低頭看著碗裏的食物,過了好久,才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她跟她兒子在一起,我就在她麵前,正好聽見她對她兒子說喜歡他,無論他是什麽樣子都喜歡他。”
剛說完,他就被捏住下巴,被迫抬頭。
陸時年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一圈,果不其然,腫脹未消的眼眶又紅了,見被發現,還倔驢似的皺起眉頭想躲。
“躲什麽。”陸時年淡淡開口:“是我又不是別人。”
簡遊嘴硬:“我沒哭!”
陸時年:“嗯,現在還沒開始哭。”
簡遊艸了一聲,皺著眉頭不說話了。
陸時年扯著嘴角:“是不是委屈,她對另一個兒子那麽包容,對你卻這麽狠心?你不過隻是多了一對耳朵,她就不要你了。”
簡遊死不承認:“我沒有。”
“最好沒有,她不配。”
陸時年一字一句:“她拋棄了你,你可以恨她,也可以念在她給了你一條命的份上不恨她,但是你不能懷念她,不能原諒她,你得記清楚,從來都是她對不起你,害怕重逢的也不應該是你,而是她。”
簡遊愣住了,陸時年見狀鬆了些力道:“人一不記仇,就容易受委屈,但是遊崽,我不喜歡你受委屈,所以你得爭氣一點,記仇一些,什麽也不用怕,隻要時刻記著,有我在後頭給你撐腰,記得住嗎?”
簡遊沒回神,也沒說話。
陸時年勾起唇角,在他下頜輕輕撓了兩下:“出聲。”
簡遊飛快眨了兩下眼睛,眼眶紅潮褪去,神情緩慢地浮現出幾分不自在,卻難得聽話地哦了一聲:“知道了。”
“知道就好。”
陸時年滿意收回手:“別去信那個人的鬼話,她早就從你的人生退場了,你現在平安長大,生活順遂,未來一片光明,沒必要去為一個淡得隻剩稱謂的人浪費時間。”
“遊崽,不謙虛地講,‘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喜歡你’這句話,現在隻有我配對你說。”
簡遊以為自己會難過自閉很久,或者至少心塞失落很久,但事實是,根本沒有。
他的意難平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平。
那陣想要失聲痛哭的情緒像個久後意義浮於表麵的默認儀式,更像是積攢過多空氣陡然爆破的氣球,哭過了炸過了,就散了飛了,宣泄完畢,沉甸下來的寥寥無幾。
以至於現在想起來非但不能理解,還覺得有點兒丟臉。
至於原因,不得不承認陸時年功不可沒。
他就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在摸清他所有的情緒走向後往七寸處一頓痛擊,讓他想抑鬱一下都找不到正當理由。
原來記憶深刻,並不就一定代表地位重要,這麽多年的不知不覺裏,他早就積攢了太多比過往那些單薄的親情更重要的東西,何必再為下次見麵不知十多年以後的過路人傷神。
以致現在陳白瓊帶給他的情緒波動,還不如陸時年大。
他對陳白瓊的儀式感結束了,現在滿腦子回蕩的隻有兩句話:
我要你。
和我都喜歡你。
這兩句話都是出自一人之口,而這個人現在就坐在他麵前,給他擦傷的手臂清理上藥。
初時不覺得,現在越回想,就越覺得心裏怪怪的。
他怪怪的,陸時年也怪怪的。
但是具體是哪裏怪,簡遊又說不上來。
他良久思索無果,再看著陸時年認真幫他塗藥的樣子,半晌,腦海裏忽然湧現出上次在宿舍時,陸時年低頭吻他傷口的模樣。
整個人一個激靈。
陸時年手一頓,抬頭看他:“怎麽了?”
簡遊耳朵燙得厲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些什麽,摸摸耳朵隨便拽了個理由:“劉劍川說給你介紹個女孩子,你要不要認識一下?”
結果剛說完,手背就被咬了一口。
還挺用力,疼得他一陣抽氣,眼睛都瞪起來了:“你幹嘛?”
陸時年麵無表情:“我激動。”
簡遊不可置信:“激動你就該咬我?”
陸時年:“不該,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簡遊嘀咕:“口頭道歉頂個屁用。”
陸時年挑眉:“簡哥想要什麽行動表示?”
簡遊沉默兩秒:“那你考完試幫我搬個東西。”
陸時年猜測:“快遞?”
“宿舍的行李!”
簡遊呲個虎牙,用凶巴巴掩飾別捏:“老子可不想搬出來了還要老是穿你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