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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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溫父溫母待他依舊很好。溫母是吃苦耐勞的性子,又能幹,她來以後,家裏負擔明顯輕了不少。
    溫隨很會讀書。
    他身板隨了父親,清瘦孱弱,坐在家裏破木桌上一板一眼翻書的樣子,倒還真有幾分書生氣。
    因此他一直被供起來似的對待著,農活,家務,照顧兄弟這些事,溫父溫母兩人承擔下來,不讓溫隨插手。他也一直很懂事聽話,認真上學,認真讀書。
    記得溫進長到六七歲時,拿著個破足球在堂前和一幫孩子踢著玩,你追我趕的。
    溫隨在屋子裏看著,覺得很羨慕。
    他和溫進的少年時代,似乎就在於這窗裏,與窗外之間的差別。
    考上n大那天,溫父買了鞭炮在堂前放,劈裏啪啦,好不熱鬧,一家人看上去都開心極了。溫隨雖然害羞,但也跟著他們一起笑起來。
    等考上大學,去了大城市,他才知道,聰明努力的人多了去,而光有聰明和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工作之後,溫隨每月從工資裏分出四分之一———那是微薄的一半再一半———寄回家裏。溫父溫母做一點小本買賣,並不富裕,去年溫進結婚,女方的彩禮錢,都是溫隨一點點攢著,寄回去的。
    溫父溫母對待溫隨這種近似恭敬的態度,在他讀書時代被“供起來”一般對待時,就已經初露端倪。他們看著他,仿佛是在看全家的希望,是某種抽象化的東西,而不是某個人,不是他們的兒子。
    十年來,溫隨作為長子,便理所當然地將一整個家,擔負在了肩膀上。即使累得抬不起頭,也隻能一步步挪著往前走去。
    溫家親戚不多,年夜飯也就是自家人圍了一桌,炒些豐盛點的小菜,就著酒吃了。晚飯時,大家都落了座,溫父將一碗溫好的黃酒遞給溫隨
    “阿隨,和同事相處的還成吧?”
    “有沒有家裏要幫忙的?”
    溫隨一直輕輕搖著頭,隻都說“很好”。
    這樣不痛不癢地問了幾句,似乎沒有話可再說了。溫父想了想,又問
    “這趟回來,打算住多久?”
    溫隨聽了,有些躊躇“我初五就走……”
    溫父聽了不由一驚“怎麽走的這樣快……”
    “公……公司裏有事。”他聲音更低了。
    “哦……”溫父點點頭。
    這段父子間的對話便再次陷入了難以為繼的僵局。
    有時候,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愈發想要它深厚,卻反而愈發淺薄,這“想要”也愈發變成了強求。誰也沒有做錯,親情卻自然而然地比假麵還要虛偽了。
    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靜了半晌,還是溫母雙手在褲子上來回搓弄了幾下,開口道“阿隨,今年你要三十歲了,不小了。”
    三十歲的未婚青年,在農村實在是一種罪過。
    “你大伯讓我給你介紹個姑娘,說是很不錯的,那戶人家家裏也好過。”南方話“好過”指有一定經濟基礎)
    溫隨身體猛地一震。
    “媽……”
    “阿隨,你聽媽把話說完。”溫母卻抓住他的手,用了點氣力摁住。“你做大哥的……也該娶老婆了,外人說得難聽,我們心裏也不好過。”
    溫父見話說得有些急了,又趕緊補了句“這事也不急,我們看你大伯好心,就跟你先提提。”
    溫隨性格本就怯懦,而在感情上吃的那些苦楚又是見不得人的,父母雙簧一唱一壓,生生將半截話頭咽了下去。一時間,滿耳都是什麽“你大伯”,什麽“姑娘”。
    這位大伯,溫隨從小就有些怕他。
    他很久以前就發福了,肚子麵頰都漲成一團,嘴唇深紫且厚,從中似乎能吐出無窮無盡的話來。他雖不吝嗇讚美,但最愛的還是一邊喝酒一邊愛高談闊論,叫人做道理。
    他以前稱溫隨為“讀書人”,現在則是“有出息”的“大學生”。
    每年都要到處說一通。
    “我有個n大畢業的侄子,高材生!那哪裏是鄉下人能比的!”
    “我看這侄子定是來旺我們溫家的啦!哈哈!”
    諸此種種。
    家裏人似乎聽著十分受用,溫隨卻隻覺得惶恐。他上大學前,溫父難得破費,請許多親戚到家裏吃了一頓飯。
    那時這位大伯便哈哈大笑著,一邊拍著溫隨的背,一邊教他那做人的道理
    “……阿隨,沒有人情,什麽都做不了!你知道不?”
    拍得他那副脊背都快要斷了。
    “……你大伯說啊,一說你是在a市工作的大學生,人家小姑娘就喜歡的不得了。家裏的意思是想開了年能不能找個機會見見,認識認識也是好的。”
    每聽一句話,溫隨臉色就白下去一寸,他口中囁嚅著,隻是說不出話來。
    最後這慘白太過明顯,連溫父溫母也不得不注意到,止住了話頭。
    “阿隨……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處啊?”
    溫隨睜著眼睛,幾番張口,極是躊躇,終究還是開不了口。
    “爸,媽……哥今天太累了,咱們先吃飯吧。”一旁的溫進突然出聲。
    這父母與長子間的對話,作弟弟的溫進本沒有插嘴的意思,一個勁悶頭喝酒,不時和媳婦逗弄會孩子,也算熱鬧。
    溫進腦子挺木訥,懂事的也晚,他初中畢業就找活做,留在了縣城。當他懂事的時候,他的哥哥已經獨自離家,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問爸爸媽媽,哥哥去哪裏了。爸爸媽媽永遠回答他說“哥哥去掙錢了。”
    此時溫進看著他哥哥惶然無措地坐著,三十歲的男人,在父母麵前卻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固然他心腸耿直,頭腦愚鈍,也突然有了這樣的感慨
    原來,哥哥要比他辛苦得多啦。
    就這樣,雖然生硬,但也岔開了話頭。桌上談論的內容又複歸到工作,生活,孩子和錢上。
    即使如此,眾人心中仍舊是各有計較。
    擺在供桌前寬凳上的老式電視劇燈光閃爍,傳來主持人明晰幹脆的聲音
    “觀眾朋友們,這裏是2007年春節聯歡晚會的直播現場,中國聯通賀年榜給全國人民帶來新春的祝福……”
    漸漸又有了笑聲。成年人的,孩子裏的,觀眾們的。
    他們定然都是開心的了。